快点啊,伙计,他心想,使出全力来!发挥全部力气!冲啊,银仔!冲啊!

威廉·邓布洛发现自己再度拼命打击魔鬼,全速冲刺。只是这回的魔鬼是狰狞狂笑的小丑,脸上涂着白色油彩,扬起嘴角露出吸血鬼一般血红恶毒的微笑,眼睛如银币般闪闪发亮,不知道因为什么疯狂的原因穿着德里高中的制服外套,盖住有着橘色襞襟、橘色毛球纽扣的银色小丑服。

冲啊,伙计,冲啊——银仔,你觉得如何?

银仔已经快得让内波特街变模糊了。它开始开心地哼鸣。后面奔跑的脚步声是不是变弱了一点?

威廉依然不敢回头。理查德死命抓着他,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威廉很想叫理查德稍微松手,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敢浪费。

前方就是内波特街和2号公路交叉口的停车再开标志,有如美梦出现在眼前。车子在威奇汉街上来来去去,看在又累又怕的威廉眼里,简直就像奇迹。

因为他很快就得刹车(不然就得想出什么天才的办法),于是回头望了一眼。

才看了一眼,他就反踩踏板让银仔滑行,刹住的后轮在地面留下摩擦的痕迹。理查德的脑袋狠狠撞上他的右肩,让他痛得厉害。

内波特街空空荡荡。

废弃的房舍有如葬礼队伍般延伸到调车场。但就在七米外,第一栋废弃房舍附近,有一个亮橘色的东西倒在路边的下水道口旁。

“啊——”

千钧一发之际,威廉发现理查德就要摔下来了。他两眼上翻,威廉只看得到他眼皮下的一点点眼白,用胶带缠住的眼镜镜脚也歪了,鲜血缓缓从他额头往下流。

威廉抓住理查德的胳膊,两人一起往右倒。银仔失去平衡,两人手脚交缠跌倒在马路上。威廉手肘的麻穴被狠狠撞到,痛得大叫。理查德听见声音,眼皮动了一下。

“我会告诉你怎么拿到宝藏,先生,但这个叫多布斯的家伙很危险。”理查德打鼾似的喘着气说。

是“香草胖球先生”的声音,但听起来很飘,断断续续,把威廉吓坏了。他发现好友额头有个浅浅的伤口,沾着几根粗糙的棕色毛发,有一点蜷曲,很像他父亲的阴毛。这让他更加害怕,便朝理查德脑袋上侧狠狠拍了一巴掌。

“哎哟!”理查德大喊一声,眼皮抖了一下,忽然睁开眼睛,“你干吗打我,威老大?你会把我眼镜打破的。难道你没发现它已经快不行了?”

“我、我还以、以为你快、快死了呢。”威廉说。

理查德一手按着头缓缓坐了起来,呻吟着说:“这是怎么回——”接着忽然想了起来。他惊惶地瞪大眼睛,跪在地上乱爬,拼命喘气。

“别、别怕,”威廉说,“它已、已经不见、见了,理、理查德,走、走了。”

理查德看着静悄悄空荡荡的街道,突然号啕大哭。威廉看了一会儿,伸出双臂抱住了他。理查德紧紧圈住威廉的脖子回抱他,心里很想说点俏皮话,例如威廉应该用弹弓对付狼人之类的,但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哽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别怕,理、理查德,”威廉说,“别、别、别——”说完他也哭了。两人跪在马路上紧紧拥抱,脚踏车倒在一旁,泪水在他们沾满煤渣的脸庞上冲出白白两道。

第九章 清洗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贝弗莉·马什在纽约州上空又笑出声来。她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生怕别人觉得她疯了,但就是停不下来。

我们那时也常常笑,她想,这又是一个回忆,一道黑暗中的光。尽管我们一直处在恐惧中,却依然止不住想笑,就像现在一样。

坐在她旁边靠走道那个座位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男人,长得很好看。班机两点半从密尔瓦基起飞之后(到现在已经快两个半小时了,中途在克里夫兰和费城停留),他已经好几次向她投来爱慕的眼神,但很尊重她,知道她显然不想说话。两人曾经交谈过几句,但她的回答总是客气而简短。年轻男人于是打开手提袋,拿出一本罗伯特·勒德拉姆53的小说读了起来。

这会儿他合上书,手指卡在读到的地方,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贝弗莉点点头,试着摆出严肃的表情,但又忍不住笑了。男人微微一笑,显得困惑而好奇。

“没事。”她说,再次想让自己严肃起来,却还是没用。她越想严肃,脸就越不受控制,就像从前一样。“我只是忽然想到自己连搭的是哪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机都不晓得,只记得机、机侧有一只大鸭、鸭子——”但这念头太荒唐了,让她开始哈哈大笑。周围乘客纷纷转头看她,有些人还皱起了眉头。

“共和。”年轻男人说。

“什么?”

“你现在在天上,以七百五十公里的时速腾云驾雾,这都是共和航空的功劳。椅背置物袋里的KYAG手册是这么写的。”

“KYAG?”

年轻男人从置物袋里抽出一本手册(封面确实有共和航空的商标),里面有逃生门的位置、飘浮设备的位置、氧气罩使用说明和坠机滑梯逃生姿势。“Kiss-your-ass-goodbye,滚蛋手册。”他说,这回两人都哈哈大笑。

贝弗莉忽然想,他真的很好看。这是个新想法,有恍然大悟的味道。人在睡醒之际开始有一点意识时,常常会察觉这种事。他穿着套头毛衣和褪色的牛仔裤,深金色的头发用皮绳系在脑后,让她想起自己童年扎的马尾。她心想:我敢说他的老二肯定和大学生一样清新温柔,长度够用,又不会粗得傲慢。

她又笑了,完全克制不住。她发现自己连手帕都没带,没办法擦拭笑到流泪的眼睛。想到这一点让她笑得更厉害了。

“你最好节制一点,不然空乘会把你扔下去。”年轻男人正色道,但她只是摇头大笑,笑得腰和肚子都痛了。

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白手帕。她接过来用了。不晓得为什么,但这么做总算让她找回了自制,但还是无法立刻停止,只是变成了微弱的抽搐和喘息。她不时想起机身上的大鸭子,立刻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她将手帕还给他,说:“谢谢。”

“天哪,女士,你的手怎么啦?”他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

她低头看见自己指甲断了,是她将梳妆台推倒在汤姆身上时弄断的。想起这事让她心中一痛,比指甲受伤还严重。她立刻止住笑容,将手从对方手中抽走,不过动作很轻。

“我在机场被车门夹到了。”她说,想起自己如何为了汤姆对她所做的事而撒谎,为了父亲留在她身上的瘀青而撒谎。这是最后一次吗?是她最后的谎言?是的话该有多好…简直好得不可思议。

她脑海中浮现一个画面,一名医生走进病房对癌症晚期的病人说:X光显示肿瘤在缩小,我们也不晓得原因,但就是这样。

“那一定疼得要命。”年轻男人说。

“我吃了阿司匹林。”她说着又翻开机上杂志,但对方可能发现她已经翻阅过两次了。

“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她合上杂志,微笑着对他说:“你人真的很好,但我不想聊天,可以吗?”

“好吧,”他报以微笑,“不过,到了波士顿之后,你要是想为了机侧的大鸭子喝一杯,我请客。”

“谢谢你,但我要赶另一班飞机。”

“老天,我早上读的星座运势有这么不准吗?”他重新翻开小说,“不过,你的笑声很好听,很容易让男人爱上你。”

她又翻开杂志,但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残缺不全的指甲,而不是介绍新奥尔良景点的文章。有两根指甲底下有紫色的瘀血。贝弗莉在心里听见汤姆站在楼梯井的位置对她大吼:“我要杀了你,贱人!

你他妈的贱人!”她打了个冷战。在汤姆眼中,她是贱人。在那群女裁缝眼中,她是贱人。她们在大秀之前犯下大错,搞砸了贝弗莉的作品。但在汤姆和可恶的女裁缝闯进她生命之前,她在父亲眼中早就是贱人了。

贱人。

你这个贱人。

他妈的贱人。

贝弗莉闭上眼睛。

之前逃离卧室时,她的一只脚被香水瓶碎片割伤了,这会儿比手指还要痛。凯给了她一个创可贴、一双鞋和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早上九点一到,她立刻去水塔广场的芝加哥第一银行兑现了。

尽管凯再三反对,她还是在空白打字纸上画了一张千元支票。“我曾经读到银行只要是支票都得收,不管写在什么上头。”她对凯说,但声音似乎来自别处,可能是其他房间的收音机吧,“有人就曾兑现过一张支票,是写在炮弹上的。我想我是在《百科事典》里读到的。”她顿了一下,露出不安的笑。凯严肃地望着她:“如果我是你,就尽早兑现,免得汤姆想到要冻结账户。”

她不觉得累(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完全是靠意志力和凯准备的黑咖啡),昨晚的经历好像梦境一般。

她还记得三名青少年跟在她后头大叫、吹口哨,但不太敢靠近。她记得在路口看见7-11便利商店招牌的灯光洒在人行道上时,那份如释重负的感觉。她走进便利商店,让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店员看她旧上衣里面,说服他借给她四十美分打电话。这不难,反正她本来就穿成那样。

她先打给凯·麦考尔,凭记忆拨的号码。电话响了十几声,她开始担心凯跑去纽约了。就在她打算挂掉时,凯终于接起电话,用昏昏欲睡的声音呢喃道:“不管你是谁,最好是有要紧事。”

“凯,我是贝,”她说,迟疑片刻,她决定豁出去了,“我需要帮忙。”

电话那端沉默了半晌,之后凯再度开口,语气完全清醒了:“你人在哪里?出了什么事?”

“我在斯特里兰大道和某条街拐角的7-11。我…凯,我离开汤姆了。”

凯立刻激动地回答:“太好了!你总算离开他了!耶!我去接你!那个浑球!狗屁!我会开他妈的奔驰车去接你!还要请四十人大乐队庆祝!还有——”

“我会搭出租车。”贝弗莉说,汗湿的掌心里握着另外两枚十分硬币。她看了便利店后头的圆镜子一眼,发现青春痘店员正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地盯着她的屁股看。“但我到了之后,你得帮我付钱。

我身上没钱,一毛都没有。”

“我会给司机五美元当小费,”凯高声说,“这真是尼克松下台之后最棒的消息了!小姑娘,你马上给我过来。还有——”她顿了一下,等她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很严肃,而且充满关爱,让贝弗莉差点掉下泪来,“谢天谢地,你终于做到了,贝。我是说真的,谢天谢地。”

凯·麦考尔之前是设计师,嫁了个有钱人,离婚后钱更多了。她在一九七二年发现了女权主义运动,大约三年后认识了贝弗莉。当时她备受欢迎,同时也充满争议,人们指责她靠着沙文主义的陈腐法律榨干了她那从事制造业的丈夫,才跑来拥抱女权主义。

“听他们放屁!”凯有一回这么对贝弗莉说,“说那些话的人没一个要和萨姆·查柯维兹上床。

老萨姆的口头禅就是冲个两下爽爽射一发。他只有一次超过七十秒,就是在浴缸里打手枪那一回。我又没有红杏出墙,只是请他事后埋单而已。”

她写了三本书,一本讲女性主义和职业妇女,一本讲女性主义和家庭,另一本讲女性主义和灵性。

前两本还挺畅销的,但第三本书出版三年后,她就有点走下坡路了。不过,贝弗莉觉得她其实松了一口气。她的投资收获颇丰(她有一次对贝弗莉说:“幸好女性主义和资本主义不是死对头。”),如今是个有钱的女人,在城里有独栋公寓,在乡下有别墅,还有两三个男宠。那几名壮汉在床上和她旗鼓相当,但打起网球就不是对手。“只要他们球技一进步,我就甩了他们。”她说。凯显然在开玩笑,但贝弗莉一直觉得搞不好是真的。

贝弗莉叫了辆出租车。车到之后,她提着行李箱挤进后座,将凯的地址交给司机,庆幸终于摆脱了便利店店员的目光。

凯就站在车道尽头等她。她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袍,罩着貂皮外套,粉红色绒毛拖鞋上缀着大毛球。

不是橘色毛球,谢天谢地,否则贝弗莉可能又要对着暗夜尖叫了。到凯家的这一路很怪:往事不断回到她脑海中,回忆迅速而清晰地涌入,令人害怕,仿佛有人驾驶巨型推土机在她脑海中挖掘连她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墓园,只不过挖出来的不是尸体,是人名,她多年未曾想起的人名,例如本·汉斯科姆、理查德·托齐尔、格蕾塔·鲍伊、亨利·鲍尔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还有威廉·邓布洛。尤其是威廉,他们那时和其他孩子一样叫他结巴威,这是小孩间的直率,也是残忍。贝弗莉当时觉得他长得好高、好完美(在他还没开口说话之前)。

人名…地点…发生过的事。

回忆时冷时热,她想起排水道里的声音…还有血。她尖叫,他父亲揍了她。她父亲——汤姆——

她快哭了…凯正在付钱给司机,给的小费多得让对方惊呼:“女士,真是谢谢您!哇哦!”

凯带她进房,让她冲澡,然后给她一件浴袍,帮她泡咖啡,检查她身上的伤,用红药水涂抹她脚上的割伤,然后贴上创可贴。她在贝弗莉的第二杯咖啡里倒了很多白兰地,逼她喝得一滴不剩。之后,她为自己和好友各弄了一块半熟的牛排,还煎了新鲜蘑菇当配菜。

“好了,”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需要叫警察,还是把你送到雷诺蹲牢房?”

“我没办法多说,”贝弗莉说,“讲起来太荒谬了,但主要是我的错——”

凯重重一拍漆木餐桌,木头发出有如小口径手枪射击的声音,吓了贝弗莉一跳。

“我不准你这么说。”凯说。她双颊泛红,棕色眼眸闪闪发亮。“我们认识几年了?九年?十年?

我要是再听到你说是你的错,我就要吐了。这一回不是你的错,上回不是,再上一回也不是,从来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吗?你的朋友几乎都认为他迟早会让你全身打石膏,或是杀了你。”

贝弗莉瞪大眼睛望着好友。

“如果发生那种事,那应该算你的错,竟然任由它发生。不过你终于离开了,谢天谢地。你现在指甲断了一半,脚也割伤了,还有皮带的抽痕,别跟我说是你的错。”

“他没有用皮带。”贝弗莉说。她又不自觉地撒谎了…因为羞愧脸颊不由自主地红了。

“既然已经离开汤姆了,也不必说谎了。”凯柔声说。她凝视着贝弗莉,眼神里充满关爱。贝弗莉垂下眼睛,感觉咸咸的泪水流进了喉咙。“你想骗谁啊?”凯问,语气依然温柔。她隔着桌子握住贝弗莉的双手。“墨镜、高领衫和长袖…你可能骗得了一两个买家,但骗不了朋友,贝,骗不了爱你的人。”

听到这里,贝弗莉哭了,哭了很久,很伤心。凯握着她的手。上床前,贝弗莉将能说的经过都告诉了凯。她童年在缅因州德里镇长大,那里有个朋友打电话给她,提醒她很久之前许下的承诺。他说实现诺言的时候到了,她会回来吗?她说会,接着汤姆就开始惹麻烦了。

“什么承诺?”凯问。

贝弗莉缓缓摇头:“我不能说,凯,虽然我很想。”

凯思忖片刻,点点头说:“好吧,也对。等你从缅因州回来,打算怎么处置汤姆?”

贝弗莉愈来愈觉得自己去了德里就回不来了,因此只回答:“我会先来找你,我们一起商量对策,如何?”

“当然好,”凯说,“这是承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