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爸有、有一把手、手枪。”威廉说。他讲话时喷了点唾沫,但理查德几乎没察觉到。“他不、不知道我、我知道有、有那、那把枪,但我、我知道。就在他、他衣橱的最、最上、上层。”

“它最好是人类,”理查德说,“而且就坐在一堆小孩子的骨头上被我们看到——”

“茶已经倒好了,孩子们!”理查德的母亲开心地喊道,“快进来喝吧。”

“马上来,妈!”理查德又喊了一声,露出大大的笑容,但一回头面对威廉,笑容就消失了。“因为我不会单凭一个人穿小丑装就开枪打死他,威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不会那么做,如果可以,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

“但、但要是真、真有一堆、堆骨头、头呢?”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沉默半晌,问威廉:“万一它不是人呢,威廉?万一它其实是某种怪兽呢?

要是真的有怪兽怎么办?本·汉斯科姆说它是木乃伊,气球逆风前进,而且没有影子。乔治相簿里的照片…要么是我们自己的幻想,要么就是魔术。但我得告诉你,老兄,我不认为那是幻想。你手指上的伤显然不是幻想,对吧?”

威廉摇摇头。

“万一它不是人类,我们怎么办,威廉?”

“那我、我们就得另、另外想、想办法。”

“是啊,”理查德说,“等你连开四五枪,它还是像我、本和贝弗莉看的电影里的少年狼人一样朝我们扑过来,再另外想办法,说不定可以试试弹弓。要是弹弓也不行,我就拿喷嚏粉扔它。万一它还不放弃,我们就喊暂停,跟它说:‘嘿,等一下,怪物先生,这样不行。听着,我得回去了,要到图书馆查一查,告辞了。’你的意思是这样吗?威老大?”

理查德看着他的朋友,太阳穴剧烈跳动。他很希望威廉坚持己见,非去老房子门廊底下一探究竟不可,又希望(非常希望)威廉放弃。那种感觉就像星期六下午到阿拉丁看恐怖片一样,但又不完全一样,而这点很重要。因为探访老屋不像看电影那么安全,你知道最后不会有事,就算有事也不关你屁事。但乔治房间里的相片不是电影。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件事,但显然是在自欺欺人,因为他这会儿就能看见威廉手指上的伤痕。要是他没有拉住威廉——

没想到威廉竟然咧嘴笑了,真的在笑。他说:“你、你要我带、带你去看相、相片,现在我、我要带你去、去看房、房子,这、这样就扯、扯平了。”

“这才不叫扯平呢。”理查德反唇相讥,说完两人都笑了。

“明、明天早、早上见。”威廉说,好像事情已经决定了。

“万一它是怪物呢?”理查德盯着威廉的眼睛,“万一你爸的枪挡不住它,它一直逼过来呢,威老大?”

“我、我们就另、另外想、想办法,”威廉重申一次,“不得、得不想。”说完像疯子一样仰头大笑。然后,理查德也开始哈哈大笑。没办法,不可能忍得住。

两人一起走过瓷砖拼铺的小径,走上门廊。玛吉已经摆好几大杯冰茶,里面浸着薄荷枝,还有一盘香草威化饼。

“你、你想去、去吗?”

“呃,不想去,”理查德说,“但我会去。”

威廉在理查德的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恐惧似乎顿时变得没那么可怕了。不过,理查德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晚一定会很难睡着,结果真是如此。

“你们两个看起来在讨论很严肃的事情。”托齐尔太太说。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冰茶,好奇地看着两个男孩。

“噢,邓布洛在发神经,说红袜队今年会打进前百分之五十。”理查德说。

“我、我和我爸、爸认为他们有、有机会拿到第三、三名。”威廉说着喝了一口冰茶,“茶很、很好喝,托、托齐尔太、太。”

“谢谢你,威廉。”

“我看红袜队要打进前百分之五十,除非你先不口吃,先生。”理查德说。

“理查德!”托齐尔太太大叫,吓得差点没抓住冰茶。但理查德和威廉都笑得前仰后合,像是疯了似的。她看了看儿子,又看看威廉,又看看儿子,简直难以置信。心里除了全然的困惑,还有一丝尖锐的恐惧,有如冰做的音叉在内心深处震荡。

我不了解这两个孩子,她心想,我不晓得他们会去哪里,会做什么,想要什么…也不晓得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有时,噢,有时他们的眼神那么野,真让我感到恐惧,甚至害怕他们…

她发觉那个念头又在心里浮现。要是温特和她当初再生个女儿就好了。漂亮的金发女孩,可以让她在周日为她穿上裙子和黑色漆皮鞋,戴上蝴蝶结,在放学后会想要烤杯子蛋糕,想要洋娃娃,而不是讲腹语术的书或跑得飞快的汽车模型。

一个她可以理解的孩子。

“你拿到了吗?”理查德紧张地问。

隔天早上十点,两人推着脚踏车走在堪萨斯街上。旁边就是荒原,天空是阴郁的深灰,气象预报下午会降雨。理查德前一晚直到半夜才睡着,威廉看起来也是一夜难眠,因为他两只眼睛底下各吊着一个大眼袋,简直和新秀丽行李袋差不多。

“拿、拿到了。”威廉拍了拍身上那件绿色粗呢厚外套说。

“让我瞧一眼。”理查德兴奋地说。

“现在不行,”威廉说,接着露出笑容,“可、可能会被、被别人看、看到。不过,你、你看我还、还带了什、什么。”他伸手到背后,从外套底下的裤子后口袋拿出一把牛眼弹弓。

“妈的,这下惨了。”理查德说完哈哈大笑。

威廉装出受伤的表情:“是、是你叫我、我带的,理、理查德。”

这把定做的铝制弹弓是他去年的生日礼物。父亲原本想送他一把点二二手枪,但母亲坚决反对送枪给威廉这个年龄的孩子当礼物。说明书说只要学会使用,弹弓其实是非常好的狩猎武器,还说:“牛眼弹弓只要使用得当,和弓箭或强力手枪一样有效,足以致命。”说明书把弹弓捧得这么高,自然会提出警告,说这东西很危险,使用者不应当用附赠的二十枚子弹攻击人,那就像用手枪射击对方一样。

威廉还不是很会用弹弓(而且觉得自己应该永远使不好),但他觉得说明书的警告很有道理,因为弹弓的厚橡皮筋弹力很强,子弹打到锡罐会弄出好大一个洞。

“你的技术有进步吗,威老大?”理查德问。

“嗯,有、有一些。”威廉说。他没有讲清楚,虽然他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说明书的图片(图一、图二,依此类推),也在德里公园练习到手臂酸软,但射击同是弹弓附赠的纸靶时,十次只可能有三次命中。他曾有一次几乎击中红心,只差了一点点。

理查德将橡皮筋往后一拉,再放开,橡皮筋嗡嗡作响。他默默将弹弓还给威廉,什么话都没有说,心里暗自怀疑,如果遇见怪物,这把弹弓真的有扎克·邓布洛的手枪那么可靠?

“是吗?”他说,“你带了弹弓很了不起吗?那根本不算什么。瞧瞧我带的东西,邓布洛。”说完从外套里掏出一个印有卡通图案的包裹,上头画着一个秃头男,像爵士小号乐手迪齐·吉莱斯皮一样鼓着腮帮子发出“哈啾”,底下写道:威奇博士喷嚏粉,令人捧腹大笑。

两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来,又笑又叫地拍对方的背。

“我、我们什、什么都准备、备好了。”威廉总算挤出一句。他用外套袖子揩了揩眼睛,依然在笑。

“准备好个屁,结巴威。”理查德说。

“要屁也、也是你先、先屁。”威廉说,“听着,我们把、把你的脚、脚踏车藏在、在荒原,就是我、我放银仔的、的地方。我骑、骑车载、载你,以防、防到时候必、必须快、快速脱身。”

理查德点点头,不打算反驳。他那辆二十二寸蓝令自行车(他骑快的时候,膝盖偶尔会撞到握把)

和银仔比起来,就像小黑人站在宏伟的火箭发射架旁边一样。他知道威廉比他更强壮,银仔也比他的脚踏车快。

他们走到小桥边,威廉帮理查德将脚踏车藏到桥下。两人坐下来,听着车子不时从他们头上轰隆隆驶过。威廉拉开粗呢外套,取出父亲的手枪。

“你千、千万要、要小心。”威廉说。理查德吹了声口哨表示同意后,威廉将枪递给他,“这、这种枪没、没有保、保险。”

“里面有子弹吗?”理查德敬畏地问。这把扎克于占领期间拿到的瓦尔特手枪拿在手里,感觉意外的沉重。

“还、还没,”威廉拍拍口袋,“我拿、拿了一些子、子弹来,但我、我爸说,有、有时你看、看着它,要是它觉、觉得你、你不够小心,就会、会自己、己上膛,让你打、打到自己。”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意思是,虽然他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但一点也不怀疑那是真的。

理查德明白了。这把枪封存着致命的力量。这是他在他父亲的点二二和点三零手枪上感觉不到的,就连猎枪也比不上。虽然猎枪也很可怕(对吧?),上了油静静靠在他家车库柜子的角落里,仿佛在说:别逼我耍狠,否则绝对让你好看,但这把瓦尔特手枪…仿佛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用的。理查德知道这就是它的目的,不禁打了个寒战。不然你拿手枪要做什么?点烟吗?

他将枪口朝向自己,小心地让手指离扳机远远的。瓦尔特手枪的枪口有如没有眼皮的黑色眼眸。

理查德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威廉的笑容是什么意思。他想起父亲曾对他说,理查德,你只要记得世界上没有没装子弹的枪,这辈子就不用怕枪了。他将枪还给威廉,松了一口气。

威廉将枪收回粗呢外套里。理查德忽然觉得内波特街的那栋房子没那么可怕了…但见血的可能性却大大提高。

他看了看威廉,或许想再次确定威廉是不是认真的。但他看着威廉的脸,打量半晌之后只说:“好了吗?”

和之前一样,威廉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理查德感觉他们一定会摔倒,让两颗蠢脑袋瓜撞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银仔剧烈地左右摇摆,夹在挡泥板支架间的纸牌不再单发射击,开始像机关枪似的嗒嗒作响。车身喝醉了似的摇摆幅度更大了。理查德闭上眼睛,等着接下来一定会发生的事。

威廉大吼:“唷嗬,银仔,冲吧!”

脚踏车开始加速,最后完全不再摇摆。理查德松开死抓着威廉腰间的双手,改扶后置物架的前端。威廉倾斜车身穿过堪萨斯街,像下坡俯冲时那样开始沿着小街不断加速朝威奇汉街奔去。两人有如子弹一般,以夸张的速度从斯特拉普汉街冲进威奇汉街。威廉将车身倾向一侧,又一次高声叫道:“唷嗬,银仔!”

“冲吧,威老大!”理查德大叫,吓得差点尿裤子,但又笑到不行,“站起来骑吧!”

威廉听到做到。他直起身子靠向握把,开始疯狂踩动踏板。理查德看着威廉的背部。对一个不到十二岁的男孩来说,威廉的背很宽。他看着好友的背在外套底下摆动,肩膀随着身体重心在两个踏板间移动而忽高忽低。理查德忽然觉得他们绝对是刀枪不入…永远不会死。呃,可能不是他们,是威廉。威廉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强,自信而完美。

他们继续往前,房子开始变少了,街与街的距离也变长了。

“唷嗬,银仔!”威廉嘶吼一声,理查德也用黑鬼吉姆的声音大吼:“唷哈,银阿仔,冲啊,杀啊!你骑这辆车真是太帅了!老天爷爷啊!唷嗬,银阿仔,冲啊!”

他们已经骑到田野上了。天色灰暗,田野显得沉闷单调,没有立体感。理查德看见砖造的旧车站出现在远方,车站右边是一排半圆形仓库。银仔经过铁轨时跳了一下,然后又跳了一下。

内波特街到了,就在右手边。街名标志下有一个歪向一边的生锈的蓝色路标,上面写着德里调车场,下方是一个大得多的黄底黑字标志,上头的字感觉就像专门用来评论调车场似的:此路不通。

威廉拐进内波特街,将车靠向人行道边,伸脚停住。“我、我们从、从这里走、走过去吧。”

理查德滑下置物架,感觉松了一口气,又有点遗憾。“好的。”

他们沿着长满杂草的龟裂的人行道往前走。前方的调车场,一辆柴油车正缓缓加速,然后放慢,然后又加快。有一两次,他们听见耦合器碰撞奏出的乐音。

“你害怕吗?”理查德问威廉。

威廉牵着银仔匆匆瞥了理查德一眼,点点头说:“怕、怕啊,你呢?”

“我当然怕。”理查德说。

威廉告诉理查德,他昨晚向父亲问起内波特街的事。他父亲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许多火车职员都住在那条街上,包括司机、车长、信号员、车场工人和行李员。调车场没落后,内波特街也随之变得萧条。理查德和威廉愈往前走,房子愈少,愈破旧,也愈肮脏。街道两旁的最后三四栋房子更是空空荡荡,用木条封上了,院子里长满杂草。其中一栋房子的门廊挂着“出售”的牌子,凄凉地随风摇荡。理查德觉得那块牌子好像已经在那儿挂了一千年。人行道没了,两人开始走在踩出来的小径上。杂草漫不经心地生长着。

威廉停下来指着前方,轻声说:“到、到了。”

内波特街29号曾是一栋科德角风格的精致的红色木屋。理查德心想,这里当年可能住着火车司机,单身汉一个,永远只穿牛仔裤,有许多那种腕口又大又硬的手套,还有四五个枕头套,每个月只会回家一两次,每次待个三四天,坐在院子里听收音机发呆,几乎只吃油炸食物(虽然会种菜送给朋友,自己却完全不吃),在风大的夜晚想起《他抛下的那个女孩》52。

如今,红漆已经褪成浅粉色,剥落得七零八落,看起来和冻疮一样丑,窗户用木条封上了,有如瞎了的眼睛,外墙的薄木板几乎掉得不剩什么了。屋子两侧杂草丛生,草坪满是当季盛开的蒲公英。

屋子左边是一道木板高墙,过去可能洁白无瑕,现在却褪成了暗灰色。阴郁的天空在潮湿的灌木丛间有如醉酒一般忽隐忽现,和墙面几乎一个颜色。理查德顺着高墙望去,发现快到一半的地方长了一大片向日葵,最高的可能有一米五,甚至更高,张牙舞爪的模样让他很讨厌。微风吹过,向日葵迎风点头,似乎在说:孩子来了,真好,又有孩子来了,咱们的孩子。理查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威廉小心翼翼地将银仔靠在榆树上,理查德审视着那间房子。他看见门廊边茂密的草丛里有一个轮子冒出来,便指给威廉看。威廉点点头。那应该就是埃迪说的翻倒的三轮车。

他们左右看了一眼内波特街。柴油火车头发出的轧轧声起来、落下,又起来,街上完全看不到人。

理查德听得见车子在2号公路上奔驰,但看不见它们。

柴油火车头发出的轧轧声起来又落下。

巨大的向日葵有如一群智者一齐点头:新鲜的孩子,好孩子,咱们的孩子。

“准、准备好、好了、了吗?”威廉问,让理查德吓了一跳。

“你知道吗,我跟图书馆借的书好像是今天到期,”理查德说,“也许我最好——”

“少、少来、来了,理、理查德。你到、到底准、准备好没、没有?”

“应该吧。”理查德回答,心里明白自己根本没准备好——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准备好。

他们穿过茂密的草丛往门廊走去。

“你、你看那、那里。”威廉说。

门廊左边的格子围栏从灌木丛里冒出来,理查德发现生锈的铁钉松脱了,威廉也看到了。那里原本是玫瑰花圃,围栏左右两边的玫瑰依然无精打采地绽放着,但围栏边缘和前方的玫瑰却七零八落。

威廉和理查德严肃地对视了一眼。埃迪说的似乎都是真的,虽然已经相隔七周,证据依然完好如初。

“你该不是真的想钻到底下吧?”理查德问,感觉几乎是在求威廉了。

“不、不想,”威廉说,“但、但我会下、下去。”

理查德心头一沉,发现威廉是认真的,因为他眼中又出现了那种灰色的光,明亮而坚定,脸上那股坚决的急切让他看起来年龄更大了一点。理查德心想,要是那家伙还在那里,威廉是真的打算杀了它。不只杀了它,说不定还会砍下它的脑袋,带回去对父亲说:“看吧,这就是杀死乔治的凶手。你以后晚上是不是能重新跟我说话,跟我说你那天过得怎么样,或者谁抛硬币输了,早上的咖啡由他请客?”

“威廉——”他说,但威廉已经抬脚朝门廊的右边走去。埃迪之前一定是从那里爬进门廊下面的。

理查德只好追了过去,结果差点被杂草丛里慢慢锈蚀的三轮车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