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的继父理查德·麦克林因谋杀其四岁胞弟多尔希,将于肖申克监狱服刑二到十年,但仍坚称不知爱德华的下落。爱德华的母亲目前正在诉请离婚。她向本报表示她的准前夫说谎。

是吗?

监狱神父艾什利·奥布莱恩表示:“我不认为他在说谎。”麦克林入狱服刑后不久,便开始接受天主教信仰,奥布莱恩曾多次与他深谈。神父表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懊悔。”两人相识之初,他问麦克林为何想当天主教徒,麦克林回答:“我听说天主教可以悔罪,我很需要悔罪,否则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他知道自己对幼子所犯的罪行,”奥布莱恩神父说,“但他实在不记得对爱德华做了什么。对这个大儿子,他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麦克林和继子爱德华的失踪到底有多少关联,德里镇居民仍旧没有定论,但警方已经明确排除他涉及其他孩童谋杀案。头三起命案,他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而六月底到八月的七起命案发生时,他则人在狱中。

这十起命案至今未破。

麦克林上周接受本报独家专访,再次强调不清楚爱德华的下落。他向记者痛苦道白,不时因哭泣而中断。“两个孩子我都打过。我爱他们,但也会打他们。我不晓得为什么,也不晓得莫妮卡为何不阻止,就连我打死多尔希,她也替我掩饰。我想我要杀死爱德华并不难,就像害死多尔希一样简单。

但我敢对上帝和所有圣徒发誓,我没有杀害他。我知道看来像是我做的,但我没有。我猜爱德华只是离家出走了。假如真是那样,一定是上帝保佑。”

记者问他可不可能有记忆空白,杀了爱德华但刻意遗忘。麦克林说:“我没有记忆空白。我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我已经将生命交托给神,我会用余生弥补自己犯下的一切罪过。”

德里《新闻报》头版,1960年1月27日:警长表示尸体非爱德华·科克兰

德里镇警局警长理查德·波顿今日早些时候向记者表示,日前寻获的少年尸体绝非失踪多时的爱德华·科克兰。爱德华自一九五八年六月离家后至今下落不明。尸体于麻省安斯佛德一处坟场被人发现,年龄和爱德华相当,已经严重腐烂。麻省和缅因州警方原先分析死者可能是爱德华·科克兰,离家出走后搭上儿童性侵犯的便车,因而遇害。爱德华家住德里镇宪章街,弟弟在家遭到殴打致死。

然而,齿检显示安斯佛德市发现的尸体并非爱德华。爱德华·科克兰已经失踪十九个月。

波特兰《先锋报》三版,1967年7月19日:谋杀犯于法尔茅斯自杀

昨日午后,理查德·麦克林被人发现陈尸法尔茅斯一栋公寓的三楼,应该是自杀。麦克林九年前因杀害四岁继子而入狱,一九六四年自肖申克监狱获释后搬至法尔茅斯低调工作度日。

法尔茅斯警察局副局长说:“死者留下的字条显示他当时神志极度错乱。”但他拒绝说明遗言内容。不过,据警方消息人士透露,字条上只有两句话:“昨天晚上我看见爱德华了,他死了。”

遗言中的“爱德华”指的应该是死者的继子,亦即死者一九五八年杀害的幼童的哥哥。爱德华·科克兰失踪导致麦克林的罪行败露,最后因殴打爱德华的弟弟多尔希致死而定罪。爱德华已经失踪九年。

一九六六年,男童的母亲申请依法宣告死亡获准,取得儿子的账户所有权。账户内存款总额为十六美元。

爱德华·科克兰的确死了。

他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九日晚上就死了,和他继父一点关系也没有。爱德华遇害当时,本·汉斯科姆正和母亲一起看电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母亲正焦虑地摸着埃迪的额头,寻找不存在的发烧,贝弗莉·马什的继父(至少脾气和爱德华兄弟的继父像到了极点)在猛踹女儿的屁股,要她“听妈妈的话去洗该死的碗盘”,迈克·汉伦在自家旁边(他家很小,在威奇汉路上,离亨利·鲍尔斯的疯子父亲的田地不远)的花园拔草,被开着旧道奇车经过的几名高中生(其中一个后来生了个好儿子,就是有恐同症的“威比”约翰·卡顿)谩骂,理查德·托齐尔正在偷看父亲藏在放袜子和内衣裤的抽屉里的《绝代娇娃》,硬着老二欣赏穿着清凉的女人,威廉·邓布洛则吓得将弟弟的相簿扔了出去。

虽然他们日后都不记得了,但六个孩子在爱德华·科克兰遇害的那一瞬间,全都抬起头来…仿佛听见远处有人喊叫似的。

德里《新闻报》说对了一件事。爱德华成绩很糟,很怕回家面对继父。更糟糕的是,那家伙和他母亲那个月常吵架,每次吵到兴起,母亲就会开始胡乱数落。继父先是嘀咕抱怨,接着大吼要她住嘴,最后像鼻子被针刺到的野猪一样愤怒咆哮。不过,爱德华从来没见过那老头对她动粗。他觉得他不敢。

他把气出在爱德华和多尔希身上。自从多尔希死后,爱德华连弟弟那份也得一起挨。

大人的咆哮对骂总是定期到来,尤其是月底,因为账单都是那时候来。要是吵得太厉害,就会有邻居报警叫他们小声一点,通常很有用。他母亲会朝警察比中指,要对方有种就逮捕她,但他继父很少出言不逊。

爱德华觉得继父很怕警察。

每回他们吵架,他都很小心地不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这么做比较聪明。不信的话,瞧瞧多尔希是什么下场?爱德华不知道细节,也不想知道,但他对弟弟的事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多尔希是在错的时间(月底最后一天)跑到错的地点(车库)。他们跟爱德华说弟弟是从四脚梯上摔下来的。他继父说:“我说了六十次,不是一次,要他别靠近梯子。”但他母亲却不敢看着他…就算不小心目光交会,她眼里闪烁的恐惧也让他不舒服。他继父只是拿着莱茵歌德啤酒愣愣地坐在餐桌旁,低垂着眼,表情茫然。爱德华离他远远的。继父咆哮时通常(不是每次,但通常)还好,反倒是他停下来时才需要小心。

弟弟出事前两天,他才朝爱德华扔了椅子。那天晚上,爱德华只不过走到电视机前想换台,他就抓起厨房里的铝制折椅,高举过头用力扔了过来。椅子砸到爱德华的屁股,让他摔倒在地。被砸到的地方还在痛,但爱德华知道自己够好运了,椅子很可能砸中他的脑袋。

后来有一天晚上,继父莫名其妙忽然站起来,抓了一把马铃薯泥抹在爱德华头发上。去年九月,爱德华有天放学回家不小心让纱门发出砰的一声,把正在打盹的继父吵醒了。麦克林挺着鼓胀的四角裤从卧室出来,头发呈螺旋状堆在头顶,满脸周末两天长出的胡楂,满嘴周末两天积攒的酒味。他说:“没办法,小子,我得好好修理你,谁叫你关门他妈的这么大声。”在理查德·麦克林的字典里,修理就是痛扁的意思,而他也真的痛扁了爱德华一顿。他一把抓起爱德华扔到前厅。母亲在前厅钉了两个比较低的挂钩,让他和多尔希挂外套。爱德华感觉挂钩有如坚硬的铁手指戳进自己的腰,之后便不省人事了。他昏迷了十分钟,醒来只听见母亲吼叫着说要送他去医院,继父休想阻止她。

“你难道忘了多尔希出了什么事?”他继父回答,“你想坐牢吗,女人?”

她闭上嘴巴,扶着儿子回房间。爱德华躺在床上发抖,额头上都是汗珠。接下来三天,只有大人都不在家时,他才敢离开房间。他摇摇晃晃走进厨房,取出继父藏在水槽底下的威士忌,喝个几口减缓疼痛。到了第五天,疼痛几乎消失了,但他尿血将近两周。

那把铁锤从车库里消失了。

各位,这代表什么?你们说说看?

哦,那把克雷夫兹曼铁锤(就是普通的那把)还在。不见的是斯考提牌无后坐力铁锤。那是继父的专用铁锤,他和多尔希都不准碰。买下铁锤那天,继父对他们两个说:“你们要是敢碰这宝贝,我就把你们的肠子挖出来当耳罩。”多尔希怯生生地问铁锤是不是很贵,老头说那还用问。他说铁锤里有滚珠轴承,再用力敲东西也不会弹回来。

但它不见了。

爱德华的成绩不是很好,母亲再婚后他漏了许多堂课,但他并不笨。他认为自己知道斯考提无后坐力铁锤怎么了。他认为继父可能把它用在了多尔希身上,之后埋在花园或扔进了运河。这种事在爱德华看过的恐怖漫画里经常出现。那些漫画他都藏在衣柜的最上层。

他走近运河。河水有如浸了油的丝绸,泛着涟漪流过水泥堤防之间,一弯明月映在漆黑的河面上,闪闪发亮。爱德华坐下来,双脚在堤防上蹭来蹭去,仿佛在用球鞋涂鸦。过去六周很干燥,水面离他磨破的鞋底将近三米。但只要仔细观察两岸,就会发现不少水位线,显示河水很容易上涨。此刻水位上方的混凝土是脏兮兮的深棕色,往上逐渐变为黄色,到了接近爱德华脚跟的地方几乎是白色的了。

河水缓缓从铺满鹅卵石的水泥拱门下流出来,经过爱德华面前,流向连接贝西公园和德里高中的廊桥。桥的两侧和木头桥面刻满人名、电话号码和各种留言,连头顶的横梁上都有。有些留言在示爱,有些留言说谁想“吹”或“吸”,有些说再吹包皮就不见了或屁眼会被灌焦油,还有一些离经叛道、无法归类的留言。其中一条留言爱德华想了一个春天还是没明白:拯救俄罗斯犹太人!换取高价奖品!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它真的有意义吗?有没有意义重要吗?

爱德华今晚没有走上亲吻桥,他不想去高中那一边。他想,他晚上可能会待在贝西公园,也许睡在音乐台下的枯叶堆里。但这会儿坐在运河边感觉很不错。爱德华喜欢待在公园,每回他需要想事情就会到这里来。树丛里偶尔有人接吻,但爱德华不理他们,他们也不理爱德华。他在学校听过一些可怕的传言,说太阳下山之后贝西公园会有同志流连。他想也不想就当真了,但从来没被骚扰过。公园非常安静,他觉得公园里最棒的地方就是他现在坐的地方。尤其是在夏天,河水流得非常慢,经常被石头分割成许多蜿蜒的小溪,偶尔汇聚在一起。爱德华还喜欢三月底、四月初的这里,雪刚刚融尽,他有时会在运河边站(因为太冷了没办法坐)一个多小时,旧大衣(已经太小了,是两年前的尺寸)

的帽子罩住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浑然不觉自己瘦小的身体在发抖。运河在雪融后的那一两周,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恐怖魅力。河水冒着白烟从铺石拱桥下奔腾而出,裹挟着树枝和各式各样的人类垃圾从他面前流过,让他看得如痴如醉。爱德华不止一次幻想和继父走在三月的运河边,趁机将那个混账推进水里。那老头会大声尖叫,双手乱挥想恢复平衡,而爱德华会站在水泥护墙上看着他被水冲走,脑袋在满是白色流冰的激流中载沉载浮,有如一个黑点。没错,他会站在河边,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你这个大浑蛋,这是我为多尔希做的!下地狱之后记得跟恶魔说,你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欺负个子比你小的人!这件事当然不会发生,但幻想一下感觉真棒。坐在运河边最适合做这种白日梦了,就像——

这时,一只手忽然摸上他的脚。

爱德华望向运河对岸的校园,想象继父被汹涌的河水带走,从此远离他,脸上露出梦幻般的美丽微笑。那只手很柔软,却抓得很牢,让他大吃一惊,差点失去平衡摔进运河。

爱德华心想,一定是大孩子们说的同志。他低头一看,忍不住张大嘴巴,热腾腾的尿液从腿间流下,弄湿了牛仔裤,裤子在月光下变成了黑色的。抓他的不是同志。

是多尔希。

下葬时的多尔希。穿着蓝西装上衣和灰裤子。只是上衣沾满泥巴,又破又烂,衬衫发黄,支离破碎,裤子湿淋淋地挂在瘦得像竹竿的两条腿上,脑袋低垂着,感觉很可怕,好像下陷的后脑勺使脸凸了出来。

多尔希在笑。

“爱德华——”他死去的弟弟哑着嗓子喊他,就像恐怖漫画中从坟墓里复活的人一样。多尔希笑得更开心了。发黄的牙齿闪着微光,漆黑的喉咙里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爱德华…我来看你了,爱德华…”

爱德华想要尖叫,惊恐有如巨浪朝他袭来。他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自己在飘。但他不是在做梦,他很清醒。抓住他球鞋的手和鳟鱼腹部一样白。弟弟赤脚踩在水泥地上,一只脚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掉了。

“下来吧,爱德华…”

爱德华叫不出来。他肺里空气不够,叫不出声,只发出诡异尖细的呻吟,没法更大声了。没关系,因为再过一两秒钟,他就会失去神志,一切都不再重要。多尔希的手很小,但难以挣脱。爱德华屁股翻过水泥护墙滑向运河边。

爱德华一边尖叫,一边伸手抓住身后的水泥护墙边缘往回挣。他感觉那只手松脱了一下,耳边传来愤怒的嘶声。他心想:这不是多尔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绝不是多尔希。这时,他体内的肾上腺素猛增。爱德华挣扎着爬开,还没站起来就开始跑,试图逃走。他呼吸急促,发出有如尖叫的呼哨声。

运河的水泥护墙边出现了一双白手,还有湿答答的拍击声。水滴从死白的皮肤上甩出去,映着月光向上飞舞。多尔希的脸出现在护墙边,凹陷的眼窝里闪着红色的微光,头发湿淋淋地贴着头颅,泥巴像颜料似的抹在脸上。

爱德华的胸腔终于自由了。他深吸一口气,放声尖叫,站起来拔腿就跑。他回头想看多尔希在哪里,结果撞上一棵大榆树。

那感觉就像有人(例如他继父)在他左肩点燃炸药,炸得他满头金星。他像被斧头砍中似的跌倒在树根上,左边太阳穴流出血来。他半昏迷了大约九十秒钟,好不容易重新站了起来。他想举起左臂,却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左臂不想移动,感觉麻木而遥远。于是他只好举起右手,按摩剧痛的头部。

忽然,他想起了自己撞上榆树前为什么发足狂奔,立刻回头。

月光下,运河边缘像骨头一样白,像线一样直。没有那东西的踪影…假如刚才真有那东西的话。

他缓缓转身,三百六十度观察。贝西公园静悄悄的,和黑白相片一样静止不动。柳树拖着细瘦的黑色枝条,所有东西,无论是低沉的还是失去理智的,可能都躲了起来。

爱德华开始往前走,试着眼观四方。他心脏每跳一下,扭伤的肩膀就一阵抽痛。

爱德华,微风拂动枝叶,呼唤道,你不想见我吗,爱德华?爱德华感觉僵尸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脖子。他高举双手猛然转身,两脚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结果发现只是随风摇摆的柳条。

他再次站起来试图逃跑,但左肩又是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爱德华知道自己不该再害怕了。他骂自己笨,竟然被倒影吓到,或是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但恐惧没有结束,恰好相反。

他心脏狂跳,跳动声连在一起分不清楚,感觉随时都会爆炸。他跑不动,离开柳树后勉强能跛着脚慢慢往前走。

爱德华眼睛盯着公园大门外的街灯,朝那里走去。他稍微加快了脚步,心想:我一定能走到街灯那里,到时就没事了。我一定能走到街灯那里,到时就没事了。灯火通明,整个晚上都是亮的,真壮观,不用再害怕——

有东西跟着他。

爱德华听见那东西穿过柳树林,只要转身就会看到。那东西在加速。他能听见它的脚步声,拖着脚,踩在地上咯吱作响。但他不会回头。他要看着前面的灯。街灯很好,他只要继续朝它飞奔过去就好。就快到了,就快——

但一股怪味让他忍不住回头。味道很重,就像成堆的死鱼在夏日艳阳下腐烂流汁发出的恶臭。是海洋死去的味道。

追赶他的不是多尔希,而是来自黑沼的怪物。那东西的口鼻又长又皱,漆黑的伤口有如垂直的嘴巴,流出绿色的液体,眼睛像果冻一样白,带蹼的手指前端长着剃刀般的利爪。它发出低沉的呼吸声,其间夹杂着冒泡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呼吸器有问题的潜水员。它看见爱德华在看它,咧开青黑色的嘴唇,露出巨大的尖牙,给了他一个空洞而死气沉沉的笑脸。

那东西踉踉跄跄地跟着爱德华,液体滴了一地。爱德华忽然明白了。它想把他带回运河,带到运河地底通道的湿冷幽暗中。再吃了他。

爱德华全力冲刺,大门边的钠气弧光灯愈来愈近,他已经能看见灯光周围的虫子和飞蛾了。一辆卡车经过,司机换挡加速朝二号公路呼啸而去。爱德华焦急害怕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司机可能正在用纸杯喝着咖啡,一边听收音机播放巴迪·霍利的歌,完全没发觉,就在两百码不到的地方,有个小男孩可能会在二十秒内一命呜呼。

那臭味不断逼近,扑鼻而来,无比强烈,将他团团包围。

爱德华撞上了公园的长椅。那天傍晚快宵禁时,几个小孩在赶回家之前随手将长椅推倒了。长椅从草丛中露出几厘米,很像两丛灌木叠在一起,加上月光昏暗,几乎看不见。爱德华的胫骨撞上长椅边缘,骨头像撞碎了一样奇痛无比。他双腿往后飞起,整个人扑进草丛中。

爱德华回头一看,只见那东西压了过来,水煮蛋般的眼睛闪闪发光,鳞片上沾满海藻色的黏液,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肿胀的脖子和脸颊一时舒展,一时缩紧。

“啊!”爱德华干吼了一声。他似乎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了。“啊!啊!啊!”

他开始在地上爬,手紧紧抓着草皮,舌头伸了出来。

在那东西用充满鱼腥味的粗硬的手掐住他的脖子之前,爱德华脑海中闪过一个令人安心的念头:我在做梦,一定是这样。那东西不是真的,黑沼泽也不是真的。就算真的有,也是在南美或佛罗里达大沼泽之类的地方。我只是在做梦,过会儿就会醒来,也许发现自己还待在音乐台下的枯叶里,而且——

那头两栖怪物的双手握住他的脖子,掐断了他的干吼。它将他翻过来,钩爪在他颈子上留下有如书法一般的血痕。爱德华望着那东西发亮的白色眼眸,感觉掐住他脖子的指蹼就像活海藻般缠着他。

恐惧让他睁大了眼睛,看见那东西长满鳞片和肉突的头上有一块鳍状物,既像鸡冠又像角鲇的毒鳍。

那东西收紧双手,让他无法呼吸,却看得更清楚了。他看见钠气弧光灯的白光照在薄膜状的鳍上,变成了雾蒙蒙的灰绿色。

“你…不是…真的。”爱德华哑着嗓子说。但他眼前的灰色愈来愈近,他隐约明白一切都是真的。那东西是真的,毕竟它正在杀死他。

然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丝理性,直到生命最后。当那东西将爪子刺入他柔软的脖子,颈动脉喷出一道温暖无痛的血柱,溅在它有如爬虫类的角质麟片上时,他的手依然在它背后摸索,想找拉链。直到那东西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发出满足的低吼,他的手才垂了下来。

那东西的身影在爱德华眼中逐渐模糊。这时,它忽然变成另一个东西。

暑假第一天,被噩梦搞得彻夜未眠的迈克·汉伦天刚亮就起床了。天色微白,空中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到了八点就会揭开,露出完美的夏日。

但现在还早,世界仍然灰蒙蒙一片,带着玫瑰的色泽,有如走过地毯的猫一样安静无声。

迈克换上灯芯绒裤子、T恤和高筒凯兹帆布鞋,下楼吃了碗惠提燕麦片(他其实不喜欢惠提,只是想要里面的赠品:午夜上校的魔术解码指环),接着跳上脚踏车朝镇中心骑去。由于雾太大,他在人行道上骑车。雾让一切都变了。再平凡的东西(如消防栓或停止标志)都变得神秘莫测,既陌生又有一点邪恶。听得见车子行驶的声音,但看不见车子,加上雾有一种奇怪的音屏效果,让人分不清车子是远是近,得等它亮着恍如鬼火的车灯冲出浓雾,你才知道车来了。

迈克在杰克逊街右转,穿过市中心,从帕莫巷切到主大街。在这条一个街区长的小巷里,有一栋他长大后会住进去的房子。但他经过时并没有看它,没有注意那栋有车库和小草坪的两层小楼。迈克后来成了那房子的主人,也是唯一的住户。但在当时,那房子并未在男孩心中引起任何悸动。

到了主大街,迈克右转骑进贝西公园。他随意乱逛,骑车享受早晨的宁静。进了公园大门,他下车放下脚撑,朝运河走去。他自觉是信步而行,没有受到什么力量的牵引,完全没想到昨夜的噩梦和他现在走的路线有什么关系。他甚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了,只记得他不停地做梦,然后在凌晨五点浑身大汗地醒来,不停地发抖,只想下楼赶紧吃点东西,然后骑车到镇中心。

这里的雾有一种味道,他不喜欢。海的味道,很咸,很古老。他当然闻过这种味道。虽然德里镇离海岸有六十四公里远,但早晨经常能闻到海的味道。不过,今天早上这股味道似乎更浓,更鲜活,甚至有一点危险。

他看见一个东西,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是一把廉价的双刃折刀,侧面刻了两个英文字母:E.C.39。

迈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将小刀收进口袋里。谁捡到谁做主,谁掉了谁倒霉。

他环顾四下。在他发现小刀的地点附近有一张翻倒的长椅。迈克将长椅扶正,椅脚插回数月或数年下来形成的洞里。长椅后方,草丛里有一块地方被践踏得很厉害…还有两条凹痕从那里延伸开去。

草已经盖了回去,但凹痕还是很明显,一路朝运河延伸。

还有血。

(那只鸟记得吗那只鸟记得吗那只)

但他不想记起那只鸟,于是将脑海中的念头甩开。是狗打架,就这样。其中一条肯定把对手伤得很重。这个推论很有道理,但迈克却不怎么相信。那只鸟一直在他心里盘旋。他在基奇纳钢铁厂看到的。斯坦利·乌里斯在他的鸟类图鉴里怎么也找不到的一种鸟。

停下来,立刻离开这里。

但他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沿着凹痕往前,边走边在心里编故事。杀人的故事。有一个小孩晚上在外游荡,过了宵禁时间,结果被凶手盯上了。凶手要怎么毁尸灭迹?当然是把尸体拖到运河边扔下去啰!就像《希区柯克剧场》里演的一样。

迈克心想,他现在跟踪的凹痕很可能是皮鞋或球鞋拖行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