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哆嗦,犹疑不安地四下看了看。他编的故事有点太真实了。

说不定凶手不是人类,而是怪物。就像恐怖漫画、惊悚小说、恐怖电影或(噩梦)

童话故事里的妖怪一样。

他决定了。他不喜欢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太蠢了。他想忘掉它,却怎么也忘不了。那又怎样?就让它留着吧。真蠢。大清早骑车进城很蠢,跟着草里的两道凹痕走也很蠢。他父亲今天一定有很多杂事要交代他做。他最好赶快回家开始干活,否则就得在下午最热的时候到谷仓二楼耙草。没错,他应该掉头回家。他就打算这么做。

你一定会掉头的,他心想,敢打赌吗?

然而,他并没有掉头骑车回家,而是继续跟踪那两道凹痕。干涸的血迹愈来愈多,但量还是很少,没有长椅附近多。

他听见水流声了。水流得很轻缓。不久,他看见水泥堤岸从雾里悄悄浮现。

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天哪!今天真是你的幸运日!迈克心里响起一个有点可疑的亲切声音。忽然间,一只海鸥高声尖叫,让他身体一震,再次想起那天看到的那只鸟。就在今年春天。

不管草里有什么,我都不会看。说得对极了。但他在这么想的时候,已经弯腰躬身,双手撑在大腿上想看个究竟。

是衣服碎片,上头沾了一滴血。

海鸥再度尖叫。迈克看着那块破布,想起春天发生的事情。

每年到了四五月份,汉伦家的田就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

对迈克来说,春天重回大地的信号不是厨房窗外出现的第一朵报春花,也不是孩子们开始带弹珠和青蛙到学校,更不是华盛顿参议员队开始新的球季(通常没过多久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而是父亲喊他帮忙把拼装卡车从谷仓里推出来。卡车前半截是旧的福特A型车,后半截是皮卡,后挡板则是用鸡舍的门改装的。要是前一年冬天不太冷,两人通常推到车道上就可以发动了。卡车没有车门,也没有风挡玻璃,座椅是威尔·汉伦从德里镇垃圾掩埋场挖来的半张旧沙发,排挡杆头是玻璃门把。

他们会将卡车推上车道,一人推一边,等车开始滑动,威尔就会跳上车,启动开关,点火,踩下离合器,用大手抓着门把挂一挡。接着他会大吼:“最后冲刺!”然后松开离合器,老旧的福特引擎会咳几声、噎住、吱吱嘎嘎、逆火…有时真的就发动了,起初会顿几下,然后愈来愈顺。车子会先轰隆隆驶向鲁林农场,在那里的车道转弯(要是他开往另一个方向,亨利·鲍尔斯的疯子老爸巴奇可能会一枪轰掉他的脑袋),然后轰隆隆开回来,引擎张狂地发出刺耳的嘶吼。迈克会兴奋地跳上跳下,高声欢呼,他母亲则会站在厨房门口用擦碗布擦手,装出一脸嫌恶的样子。

如果卡车没能顺利发动,迈克就得等父亲回谷仓去拿曲柄扳手。他父亲会一边嘀咕一边跑去拿工具。迈克敢说,他父亲一定是在骂脏话,这让他有一点害怕(直到后来父亲住院,他三天两头跑医院,才发现父亲喃喃自语是因为害怕,因为有一回扳手从承窝里弹出来,扯裂了他的嘴角)。

“退后,迈克。”父亲会这么说,一边将扳手插进散热器底部的承窝里。每回车子终于发动之后,父亲都会说明年会把车卖了,换一辆雪佛兰,但始终没有兑现。那辆老福特A型车仍然在他老家的后院里,杂草长到跟车轴和鸡舍门改装的后挡板一样高。

车子一开始跑,迈克就会跳上前座,闻着热煤油和青色废气的味道,享受迎面而来的仍有些刺人的微风(因为没有挡风玻璃),心想:春天又来了,我们全都醒了。他的灵魂会无声地欢呼,震得快乐的心情也跟着摇晃。他会觉得自己好爱身边的一切,尤其爱父亲。而他父亲则会转头咧开嘴对着他笑,大吼:“抓好了,迈克!咱们要让这家伙冲刺一下,把鸟儿吓得到处躲藏!”

他开车碾过车道,后轮溅起黑泥和一块块灰色黏土,两人在没有门也没有窗的驾驶室里弹上弹下,笑得像一对傻子。威尔会驾着A型车驶过屋子后方的高草丛(用来晒干草)开向南边(马铃薯)、西边(玉米和豆类)或东边(豌豆、栉瓜和南瓜)的田地。卡车开到哪里,鸟就会从前方的草里飞出来,吓得吱喳乱叫。有一回他们遇见了一只大鸟。一只毛色和晚秋的橡树一样黑的山鹑从草里蹿出来,猛挥翅膀,发出既像爆炸又像咳嗽的声响,比引擎的轰鸣还大声。

对小迈克·汉伦来说,坐上卡车就是坐上通往春天的列车。

每年的农活都是从清除石块开始。整整一个星期,他们每天都会把车开过来,装满田里清出的石块。这些石块要是不清除,等他们翻土和除草的时候,可能会将耙齿弄断。有时,卡车会陷进泥里,威尔就会嘀咕…又骂脏话,迈克心想。他知道其中一些词的意思,但像“妓女”之类的说法他就搞不懂。他在《圣经》里看到过这个词,就他所知,妓女是来自巴比伦的女人。迈克曾经想问父亲,但他正要开口,A型车却陷进了泥巴里,联机圈弹簧都陷了进去。他看见父亲脸上乌云密布,决定还是改日再问。但迈克最后还是没问父亲,而是去问了理查德·托齐尔。理查德说他父亲告诉他妓女是拿钱和男人性交的人。迈克问:“什么是性交?”但理查德已经昂着头走开了。

有一次迈克问父亲,他们每年四月都把石块清干净了,为什么来年又会有?

那天是清除石块的最后一天。夕阳西斜,两人站在倾倒石块的地方,一条不够格被称为马路的泥土小径从西边的地头一路通到这个小峡谷,这里距离坎都斯齐格河不远。峡谷里一片荒芜,堆满威尔多年来从田里清除的石块。

威尔低头望着这片荒地,起初他独自打理,后来有了儿子帮忙(他知道这些石块底下有许多腐烂的草茎,是他为了让土地适合耕种,一株一株拔起来运到这里的)。他点了一根烟说:“我老爸过去常跟我说,神爱石头、苍蝇、杂草和穷人胜于他所造的其他东西,所以才造了那么多石头。”

“但石头好像每年都会自己跑回来一样。”

“是啊,我想也是,”威尔说,“我猜也只能这么解释了。”

河对岸,一只潜鸟叫了一声。夕阳的余晖将河水染成了暗橙色。鸟的叫声如此寂寞,让迈克疲惫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我爱你。”他忽然脱口而出,觉得自己的爱是那么强烈,忍不住眼眶泛红。

“嘿,我也爱你,迈克。”父亲说完用强壮的胳膊将他紧紧抱在怀里。迈克感觉父亲的法兰绒衬衫粗粗地磨着他的脸颊。“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这样在你妈妈弄好晚餐上桌之前,我们还能冲个澡。”

“行。”迈克说。

“你行我也行。”威尔·汉伦说,父子俩都笑了。两人累归累,可是感觉很好。手脚劳动过,但没有过度;双手被石头磨得很粗,但不太痛。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在另外一个房间看电视剧《新婚梦想家》,迈克在自己房里昏昏欲睡,心想:春天来了。春天又来了。神啊,谢谢你,非常感谢。他慢慢沉入梦乡,再次听见那只潜鸟的鸣叫,遥远的沼泽融入了他梦中的渴望。春天很忙碌,但很美好。

清完石块,威尔会将A型车停在屋后的草地上,将曳引机开出谷仓。接下来是犁地。父亲驾驶曳引机,迈克要么抓着铁椅一起前进,要么跟在后头,将遗漏的石块捡起来扔到一旁。接下来是栽种,然后是夏天的活:锄地、锄地、锄地…母亲会重新打扮赖瑞、莫伊和寇利,他们家的三个稻草人,迈克则会帮父亲在每个稻草人头上装一个鹿鸣器。鹿鸣器是罐子做的,先把两端切掉,再将一条上了厚蜡和树脂的绳子紧紧绑在罐子中央,这样风吹过罐子就会发出阴森的声响,很像沙哑的哀鸣。嗜吃谷物的鸟儿很快就会发现赖瑞、莫伊和寇利没什么威胁,但鹿鸣器总是能将它们吓走。

从七月起,除了锄地还要采收。先是豌豆和小萝卜,接着是一开始种在箱子里的莴苣和西红柿,八月是玉米和豆子,九月还是玉米和豆子,之后是栉瓜和南瓜。在这段时期,马铃薯也会长成。最后,当白天愈来愈短,天气愈来愈冷,迈克和他父亲就会收回鹿鸣器(但鹿鸣器有时到了冬天会不见踪影,似乎每年春天都得重做)。隔天威尔会打电话给诺曼·萨德勒(诺曼和他儿子穆斯一样愚蠢,但心肠要好上一百倍),要他开马铃薯挖掘机过来。

接下来三周,所有人都忙着挖马铃薯。除了家人,威尔还会雇用三四名高中生帮忙,每桶二十五美分。福特A型车会在南边的田畦里(最大的一块田)驶前驶后,永远打在低速挡,后挡板放下,车厢里摆满木桶,桶上写着采收人的名字。每天工作结束,威尔会打开皱巴巴的老皮夹,付现金给采收工人。迈克也有薪水,他母亲也有,两人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威尔·汉伦从来不过问他们把钱用到哪里去了。迈克五岁那年,父亲给了他百分之五的分红,对他说五岁已经够大了,拿得动锄头,也能分辨匍匐草和豌豆茎的不同。每大一岁,迈克的分红就多百分之一。每年感恩节的隔天,威尔会计算农场的营收,然后扣除儿子那一份…但迈克从来没见过那笔钱。钱直接充入他的大学基金,绝对不准移作他用。

采收完成,诺曼·萨德勒开着挖掘机回去之后,天气通常就会变得又阴又冷,堆在谷仓旁的南瓜会覆上一层薄霜。迈克会站在前院,挺着发红的鼻子,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看着父亲先将曳引机开回谷仓,然后是福特A型车,想道:我们准备要再次入眠了。春天…消失了,夏天…走了,收成…也结束了。只剩秋天的尾巴:叶子落光的树木、霜冻的地面和坎都斯齐格河岸边的薄冰。乌鸦偶尔会停在莫伊、赖瑞和寇利肩上,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三个稻草人没了声音,也没了威胁。

想到又一年即将逝去,迈克并不是特别伤心。九岁多的小孩还不懂死亡,因为有太多事情可以期盼,像是到麦卡伦公园滑雪橇(胆子够大可以到鲁林丘,不过去那里的主要是大一点的孩子)、滑雪、打雪仗和堆雪堡,还可以穿着雪鞋和父亲一起去买圣诞树,在心里盘算圣诞礼物会不会收到诺迪卡滑雪杖。冬天很好玩…但看见父亲将A型车开回谷仓(春天消失了夏天走了收获结束了)

总是让他觉得难过,就像看到鸟儿成群南飞一样,阳光斜斜地洒下来有时也会让他没来由地想哭。

我们准备要再次入眠了…

生活不只是上学和农活,农活和上学。威尔·汉伦不止一次告诉妻子,小男孩要有时间去钓鱼,就算他跑去做别的事情也一样。迈克放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课本放在起居室的电视上,然后弄一小份点心(他特别喜欢花生酱洋葱三明治,但母亲闻到那味道总是吓得花容失色),接着读父亲留给他的字条,看父亲人在哪里,需要帮忙做什么杂务,例如哪几畦田要拔草或采收,哪些篮子要搬,哪些作物必须轮栽或谷仓需要打扫,等等。但每周都有一天(有时两天)没有字条。这时迈克就能去钓鱼,不钓鱼也行。放假的感觉很棒…因为没什么地方非去不可,所以也就不用急着去哪里。

迈克不时会在字条上读到“今天没杂务”或“去老岬区看看电车轨道吧”之类的话。他会真的跑去老岬区,找到依然有轨道存留的街道仔细打量,想象电车跑在马路中央,觉得不可思议。晚上他和父亲可能会聊到这件事,父亲会拿出收藏德里镇照片的相册,给他看电车在街上跑的样子。电车顶上有一根滑稽的杆子粘着电线,车身两侧都是香烟广告。还有一回他叫迈克去纪念公园,就是德里储水塔的所在地,去看供鸟喝水的水盘。另外,父子俩也一起到过法院,去见识波顿警长在阁楼里找到的可怕机器。那个叫“游民椅”的刑具由铸铁制成,配有手铐和脚镣,椅面和椅背都有球形凸起。迈克看着它,想起他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张相片:辛辛监狱的电椅。警长不仅让迈克试坐椅子,还让他戴上手铐和脚镣。

试戴手铐脚镣的新鲜感消退之后,迈克一脸困惑地望着父亲和波顿警长,不晓得这东西为何能让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涌入德里的“流民”(波顿警长的用词)闻风丧胆。的确,坐在凸起上是有点不舒服,手铐和脚镣也让人不容易调整姿势,可是——

波顿警长笑着说:“哎呀,那是因为你还小。你体重多少?三十公斤?三十五公斤?苏利警长当年架上那张椅子的流民体重通常是你的两倍。他们坐一个小时会有点不舒服,两三个小时会很不舒服,四五个小时会非常难受,七八个小时会呼天抢地,十六七个小时就会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例外。等他们坐上二十四个小时,就算要他们在神面前发誓下回搭便车经过新英格兰一定会避开德里,那些流民也会一口答应。据我所知,几乎没有人挺得住。在游民椅上坐二十四个小时比什么说服技巧都有用。”

迈克忽然觉得椅子上的凸起变多了,在他臀部、脊椎和背部陷得更深,连颈部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很有礼貌地问:“我可以下来了吗?”波顿警长又笑了。迈克忽然惊慌起来,以为警长会拿着手铐脚镣的钥匙在他面前晃,对他说:我当然会放你下来…等你坐满二十四小时以后。

回家的路上,他问父亲:“爸爸,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

“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了。”威尔回答。

“你不喜欢波顿警长,是吗?”

“对。”父亲的回答非常冷漠,让迈克不敢再问下去。

不过,父亲叫他或带他去的地方,迈克大多很喜欢。到他十岁那年,威尔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对德里镇历史的兴趣传给了儿子。无论是抚摸纪念公园水盘基座有些粗糙的铺石表面,还是蹲着细细检视老岬区蒙特街的电车轨道遗迹,有时迈克会深切地感知到时间…感觉时间是真实的。拥有看不见的重量,就像阳光一样(格林古斯太太说阳光有重量时,不少学生都笑了,但迈克却惊讶得笑不出来。

他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想法是:光有重量?天哪,好可怕!)…感觉时间终究会将他掩埋。

一九五八年春天,父亲留给他的第一张字条写在信封背面,用盐罐压着。那天天气很温暖,很有春天的感觉,非常甜美,母亲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字条上写道:今天没有杂务。有兴趣的话,你可以骑车去牧场路。到了那里往左看,会看到许多倒塌的砖房和旧机器。你可以四处瞧瞧,拿个纪念品回家,但绝不准靠近地窖!还有,记得天黑前回家,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迈克知道。

他跟母亲说他要去牧场路,母亲皱着眉头说:“你要不要问问兰迪·罗宾逊,看他想不想和你一起去?”

“哦,好,我会绕路去问他。”迈克说。

他真的去了,但兰迪和父亲到班戈去买播种用的马铃薯了,于是他独自骑车前往牧场路。路程不短,六公里多一点,到的时候已经三点了。迈克将脚踏车靠在牧场路左侧的薄板篱笆上,翻过篱笆走进田里。他大概只有一小时可以探险,之后就得回家了。通常他只要在六点晚饭上桌前回到家,他母亲就不会担心。但之前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让他知道今年不一样。那天他过了晚饭时间才回家,母亲几乎歇斯底里,冲过来用擦碗布抽他,他吓得张大嘴巴站在厨房门口,装着虹鳟的柳编鱼篓掉在地上。

“不准你这样吓我!”母亲尖叫道,“永远不准!不准!永远永远!”

她每说一次“永远”就抽他一下。迈克以为父亲会插手制止,结果却没有…也许他怕一开口,她就会将满腔怒火转到他身上。迈克学到教训了。被擦碗布抽一下就够了。天黑前回家。是,妈妈,了解了。

他走向田野中央的巨大废墟。不用说,这就是基奇纳钢铁厂的遗址。迈克之前骑车经过几次,但从来没想过一探究竟,也没听其他小孩说他们来过。他弯腰检视堆得有如石冢的塌下来的砖块,觉得可以理解。田野被春天的阳光洗得雪白,偶尔有云从太阳下方飘过,在田野上留下缓缓移动的巨大阴影。虽然四周一片明亮,给人的感觉却阴森森的。除了风声,这里静得出奇。迈克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失落之城的最后遗迹。

右前方杂草丛生,他发现一截巨大的瓷砖圆柱伸了出来,便跑过去看。原来是基奇纳钢铁厂的主烟囱。迈克从破洞往里头看,忽然觉得一股寒意蹿上脊背。破洞很大,他钻得进去,但他并不想。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怪物攀在被烟熏黑的瓷砖内壁上,或是住着可怕的虫子或野兽。强风袭来,吹过破洞时发出声响,听起来就像鹿鸣器里上过蜡的丝线被风吹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迈克紧张地收回身子,突然想起他和父亲昨晚在《早间秀》里看到的那部电影,片名叫《拉顿》。父亲只要见到拉顿出场就会笑着大叫:“迈克,打死那只笨鸟!”而迈克便会举起手指开枪。父子俩就这样大吵大闹,直到母亲探头进来要他们安静点,别吵得她头疼,他们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昨天看的时候觉得很好玩,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了。电影里,日本矿工在全球最深的坑道干活,不料却把拉顿从地心放了出来。迈克望着烟囱上黑乎乎的破洞,立刻开始想象,那只怪鸟藏在烟囱深处,皮革似的蝙蝠翅膀收在身后,盯着探进黑洞里的男孩脸孔,用镶着一圈金黄的眼眸盯着他,盯着他…

迈克打了个冷战,微微后退。

他沿着烟囱外围走。烟囱半陷在土里,将地表稍稍抬起,迈克一个冲动便往上爬。从外面看,烟囱显得可亲许多,瓷砖表面被太阳晒得很温暖。爬上去之后,迈克站起来往前走。他张开双臂(烟囱表面其实很宽,不用怕会摔下去,但他假装自己是马戏团里走钢丝的高手),享受风吹过发际的感觉。

走到尽头,他往下一跃,开始东看西看。他发现更多砖块、扭曲的铸模、厚木板和生锈的机器。

拿个纪念品回家,父亲的字条上写着。他要找一个特别好的。

地窖敞开着,有如打着呵欠的嘴巴。迈克慢慢走近,一边检视残骸,一边留意别被碎玻璃割伤。

附近有很多碎玻璃。

他不是没发现地窖或忘了父亲的警告,也不是没想到五十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意外事故。他觉得德里镇如果真有地方闹鬼,肯定非这里莫属。即使如此,甚至可以说正因如此,他才决定待在这里,直到找到能够拿回去向父亲炫耀的好东西为止。

他缓慢镇定地朝地窖前进,随着它的残破边缘调整路线。他心里有一个轻微的声音,警告他靠得太近了,他脚下的土方可能被春雨浸软了,随时可能让他摔进地窖里。谁晓得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尖锐的锈铁条,等着把他像虫子一样刺穿,让他抽搐而死。

他捡起一截窗框扔了进去。他看见一把长柄勺,大得可以当巨人的汤匙,握把被难以想象的烈焰烧得弯曲变形。还有一个活塞,大得他根本推不动,更别说举起来。他跨过活塞。跨过去,然后——

他忽然想,我会不会找到骷髅头?一九多少年在这里找复活节巧克力彩蛋被炸死的小孩的头骨?

迈克看了看阳光普照的田野,觉得很害怕。风吹过他耳边发出海螺嗡鸣般的声音,一片云影悄悄飘过田野,有如巨型蝙蝠…或某种鸟的影子。他再次察觉四周有多么安静,颓圮的砖房和废弃的笨重的铁器七零八落地散布在田野上,感觉多么诡异,仿佛很久以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战役。

别傻了,迈克不安地对自己说,要是能找到什么,五十年前在事发之后肯定都找完了。就算没找完,剩下的后来也会被其他小孩或大人找到…你难道认为只有你会来这里找纪念品?

不是…我没那么想,但万一…

万一什么?他的理智问。迈克觉得它说得有点太大声、太急了。就算还有东西留着,也早就风化了。所以…万一什么?

迈克在杂草丛里找到一个碎掉的书桌抽屉,但只瞧了一眼就扔了,接着又朝地窖走了几步。那里东西最多,他一定能找到什么。

但要是那里有鬼呢?我说的万一就是鬼。要是地窖边缘有手伸出来,那些小孩穿着当时的复活节装扮出现,衣服被五十年来的春泥、秋雨和冬雪弄得破破烂烂呢?没有头(他在学校听人家说过,爆炸后一名妇女在自家后院树上看见一名罹难者的头颅),没有腿,像鳕鱼一样皮开肉绽,或和我一样只是来这里玩的小孩…到下面很黑的地方…在倾倒的铁梁和老旧生锈的大嵌齿下…

噢!别再想了,拜托!

他的背部猛地颤了一下,于是他决定赶快拿一样东西就走,什么都好。他伸手往下随意一抓,拿起一个直径大约十七厘米的齿轮。他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匆匆抠掉卡在齿轮上的泥土,将纪念品收进口袋。他可以走了。没错,他要走了——

但他的脚却走错了方向,缓缓朝地窖前进。他忽然绝望而惊恐地发现,他必须看看底下,他不得不看。

迈克抓着一根穿出地面的松软的支承梁,身体向前摇摆,希望看见里面有些什么,可是看不到多少。他已经离地窖不到五米了,但还是远了点,没办法看见地窖底部。

我才不在乎看不看得到底部呢。我现在就要回去了。我已经拿到了纪念品,不用再瞧什么破烂地窖。而且爸爸也叫我离它远一点。

然而,那股令人不悦、近乎狂热的好奇心抓住了他,不让他走。迈克慢慢接近地窖,每走一步想吐的感觉就强烈一分。他知道,只要离开那根支承梁,就不再有东西可抓了,他也知道,这里的地面确实很软,走起来吱吱作响。他看见地窖边缘有几处凹陷,很像塌陷的墓穴。他晓得那是之前坍塌的遗迹。

他的心脏像军靴一样在胸膛里用力踏着整齐的步伐。他走到地窖边缘往下望。

那只鸟在地窖里抬头望着他。

迈克起初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他体内的神经和血管似乎都冻结了,连掌管思想的通路也不例外。让他震惊的不是看见怪鸟,不是这只胸羽和知更鸟一样是橙黄色、翅膀和麻雀一样灰扑扑不起眼的鸟,而是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会看到机器像石碑一样半陷在死水和黑泥里,没想到却是一个大鸟巢,占据了整个地窖。筑巢用的猫尾草多得可以捆成十二捆,但已经放了很长时间,泛着银灰色。那只鸟就蹲在巢中央,眼睛像新鲜温热的焦油一样黑,周围是个明亮的圈。在那荒诞的瞬间,僵住的迈克在它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接着,地面突然开始移动,从他脚下跑开。他听见树根断裂的声音,知道自己正在往下滑。

他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弹,挥动双手想保持平衡,却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满地杂物的地上。他的背压着一块又硬又钝的金属,痛得让他想起了游民椅。就在这时,他听见怪鸟鼓动翅膀,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他跪着往前爬,回头只见怪鸟飞出地窖,张着长满鳞片的暗橘色爪子,三米有余的翅膀上下拍动,像直升机旋翼一样吹得干枯的猫尾草满天乱飞,嘴里发出尖锐的吱喳声。几根羽毛从翅膀上脱落,旋转着落进地窖里。

迈克站起来,拔腿就跑。

他大步穿过田野,不敢回头看。那只鸟看起来不像拉顿,但他知道它是拉顿的灵魂。它像飞出魔术箱一样从基奇纳钢铁厂的地窖里飞了出来。迈克绊了一下,单膝着地,但立刻站起来继续跑。

奇怪的吱喳声又来了。一道影子罩住了他,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东西从他头上飞过,距离不到一米半,鸟喙是脏黄色,开闭间露出里面的粉红色。那东西掉头朝他飞来,翅膀带起的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股干燥难闻的味道,有如阁楼的灰尘、毫无生气的古董和腐烂的坐垫。

迈克往左跑,再度看见那根倒下的烟囱。他全力朝它冲去,手臂有如戳刺似的在身体两侧前后挥舞。那鸟尖叫一声,他听见它鼓动翅膀,感觉就像被风鼓动的船帆。有东西扫到他的后脑勺。一道温热的火焰蹿上后颈慢慢散开,血液汩汩流向衣领。

那鸟再度掉头,打算像老鹰捉老鼠一样用爪子将他抓走,带回巢穴吃了他。

它朝迈克俯冲而来,眼神锐利得可怕,紧盯着他。迈克猛然向右,它扑了个空。就差一点。它的翅膀散发出浓烈的灰尘味,让人难以忍受。

迈克沿着倒下的烟囱狂奔,烟囱上的瓷砖变得模糊黯淡。他已经看见烟囱尾了。只要他跑到那里向左一闪钻进烟囱,可能就安全了。他想,那只鸟很大,挤不进来。他差点就前功尽弃了。那鸟再度朝他飞来,快到时忽然拉高,拍动翅膀形成一道飓风,长满鳞片的爪子对准他抓了过来。它又一次发出尖叫,迈克觉得它的叫声里带着胜利的味道。

他双手抱头,低着脑袋往前冲。那鸟爪子一伸,攫住了他的前臂,感觉像被力大无穷的手指扣住,尖锐的指甲宛如利齿咬住了他。振翅声响若雷鸣,迈克隐约察觉羽毛落在他四周,仿佛虚幻的吻拂过他的双颊。那鸟再度飞高,迈克顿时觉得自己被拖着往前冲,先是被拉直,然后只剩脚尖着地…接下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凯兹帆布鞋的鞋尖离开了地面,他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