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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过后,勇作总算回到了公寓。

他打开灯,到厨房喝了杯水,然后拿着杯子到铺着被子的床边扑通坐下。枕边放了一个喝剩一半的威士忌酒瓶。他将酒咕嘟咕嘟地倒进杯子,威士忌独特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耗弱的精神稍微为之一振。

他灌了一大口酒,吐出一口气,然后转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来将有很久不得闲了。

什么鬼命案!勇作盯着墙上的污渍低喃道。他觉得这起命案简直就是老天用来折磨自己的考验。想起瓜生晃彦,对他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还有美佐子!勇作真想诅咒自己的人生,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段因缘?没想到自己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子——美佐子,竟偏偏成了瓜生晃彦的妻子。

勇作摇了摇玻璃酒杯,凝视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那儿映出十多年前的棕黑色记忆。

父亲倒下是这一连串悲剧的开始。好不容易到了考试当天,勇作却待在医院无法去考场。父亲恢复意识后,一睑遗憾地问勇作,为什么不丢下他去考试?勇作办不到,而且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他去应考也不会有好成绩。

当时,他还没有放弃任何事情,打算来年再次挑战。然而.父亲的身体比想象中更糟,家里没有收入,债务日渐增加,在这种情况下还想当医生完全不切实际。勇作烦恼了三个多月,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先确保安稳的生活是自己的义务。他没有找美佐子商量。若带给她新的困扰,他一定会后悔。

勇作选择当警察,是因为听说警察的收入比一般公务员更高。当然,父亲的警察身份,也影响了他作这个决定。如果不能当医生,他脑中马上就浮现出这个职业。

他一得知考试合格,将干四月进入警校,就下定决心要与美佐子分手。他认为,两人再交往下去,只会为彼此带来痛苦。毕竟他背负着照顾不能工作的父亲的责任,和美佐子迟早必须分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他也思考过和她携手共赴未来,但想到自己今后的人生,他不想将她牵扯进来。

勇作仍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和美佐子见面的情景。她白皙的肌肤,柔软的触感,她的体温和气息,以及勇作笨手笨脚地进入时,她微蹙柳眉的表情。时至今日,他一直将这些回忆视作珍宝。

勇作不后悔与她分手,他认为那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勇作当上警察,接受正式分配的两年后,父亲因再次脑溢血而去世。即使如此,勇作为自己至少在父亲去世前已尽全力而欣慰。

勇作不时会想起她,有时甚至想去见她,但终究没那么做。进入四年制大学英文系就读的她,应该已建立起属于她的生活方式。自己再次出现,也只会为她带来困扰。

勇作也想过要成家,上司等也曾为他牵红线,他却裹足不前。他总会将美佐子的影子投射在对方身上,怎么也无法忽视这种落差。他最近开始想,自己说不定一辈子无法结婚了。

今天,他和美佐子不期而遇。她身上依旧残留着少女的影子,但已经散发出成熟女性的魅力。听取案情时,勇作始终直视着她的眼睛,她不时将目光投向他。每当两人四目相对,勇作就兴奋得全身打战。

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和那个男人结了婚……勇作对于她结婚一事丝毫不感意外,但她偏偏嫁给了瓜生晃彦。勇作心中浮现出“造物弄人”这个老掉牙的词汇。

难道在调查期间,我必须将她视为宿敌的妻子对待吗?

“我被诅咒了。”

勇作呻吟般低语,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第三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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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尽量别外出。”命案发生的次日早上,美佐子在门口送晃彦去上班时,晃彦坐在车里对她说道。

“我知道,反正我也没事要出门。”

“还有,我想刑警会到家里来。不管他们问什么,你都不要草率回答。如果他们的问题不清不楚,你就一概回答‘不知道’。”

“我会的。”美佐子对着车里的丈夫点头。

不知是否因为昨晚没怎么睡,晃彦的眼睛有点充血。

“我走了。”晃彦关上车窗,发动引擎。他好像对什么感到不安,一面转方向盘,一面担心地回望。

美佐子微微举起手。

不久,引擎声变大,汽车排出废气开始加速,车尾灯渐渐远去。

美佐子目送丈夫离去,心中百感交集。

昨天白天的事情……她到底开不了口。

早餐时,她好几次都想问晃彦:“昨天中午之前,我好像在厨房后门附近看到你的背影,那是你吗?”但终究问不出口。尽管她想若无其事地发问,但话到嘴边,脸又僵住了。而且她害怕若是询问,晃彦会翻脸。

美佐子暗骂自己是胆小鬼。如果真的相信丈夫,就算目击了什么,也不该怀疑,只要静静地等待晃彦告诉自己就行了,若不相信丈夫,就该把心一横开口追问,而不是一味地怀疑对方,却继续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不管选择问还是不问,当丈夫说出令人害怕的事时,自己都该努力了解他的想法,尽可能让情况好转。如果丈夫犯了罪,或许劝他自首也是自己的义务。可是我……

美佐子认为自己只是害怕。她之所以保持沉默,并不是相信晃彦,而只是想推迟精神上的打击。不过,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遗憾的是,美佐子认为自己害怕的既不是失去晃彦,也不是知道他遇到的难题,而是若晃彦以杀人犯的身份被捕时,各种降临到自己身上的灾难。如果现今的生活能获得保障,她完全没有自信敢说,晃彦被捕时自己会有多悲伤。

“我终究不配当晃彦的妻子。”美佐子只能下此结论。

不过,那个背影果真是他吗?美佐子再次回想昨天看到的人影。当时只是惊鸿一瞥,不敢确定就是晃彦。但那一瞬间,她心里确实在想,为什么晃彦会出现在这里呢?瞬间的直觉经常出乎意料地准确。

她想,如果那道人影真是晃彦,自己就必须作好心理准备:他可能以某种形式涉案。除非有隐情,否则他应该不会从厨房后门进出,以防被家人发现。

假使晃彦是凶手,动机何在呢?美佐子昨天躺在床上时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公司因素,还是亲戚间的问题?但没过几分钟,美佐子就意识到这是白费力气。自己对晃彦几乎一无所知,根本无从分析他的行动。

美佐子放弃了推理,心中却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是他犯的案,而且真相大白了,或许就能弄清许多她至今不了解的事情,甚至包括那条命运之绳……

这个念头攫获了她的心。她从未这么想过,因而立刻像要甩掉邪念般摇摇头。她害怕自己的理智会被这一时的想法击倒,哪怕只是脑中闪过一丝希望晃彦被捕的念头。

然而,即使距事发已有一晚,这个想法仍留在脑海的某个角落,挥之不去。或许自己会因为这起命案失去很多东西,但也许能知道什么重大内情。

美佐子和昨夜一样微微摇头。她又深呼一口气,准备回别馆——

“少夫人。”

身后传来唤她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男人朝她走来,身边还跟了一个脸色不佳的男人。这两人昨天没见过,但美佐子觉得应该是警察。果然不出所料,身材不高的男人拿出黑色的证件,报上姓名。他是县警总部的西方警部。

“我们想更仔细地看一下书房,不知现在有人在主屋吗?”西方的口气很温和。

“有,我想今天大家都在。”

美佐子带两名刑警去主屋。一进玄关,美佐子要他们稍待,进屋去叫亚耶子。亚耶子刚化完妆。

“是吗?来得挺早的嘛。”美佐子告知警察来访,亚耶子对着镜子蹙眉。

“他们说想再看一次书房。”

“又要看?真拿他们没办法。”亚耶子确认口红己涂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玄关时,看到警察们打开鞋柜,毫不客气地往里头瞧,就连她们的脚步声也不理会。美佐子为他们放好拖鞋,他们才总算关上鞋柜的门,边打招呼边脱鞋。

美佐子打算离开,便穿上凉鞋。这时,西方警部却看着她的脚边,举手示意道:“不好意思,请你稍微抬一下脚。”

美佐子往后退了一步。地板上粘着一张像白色小纸片的东

西。西方用戴了手套的手慎重地捡起,说:“好像是花瓣。”

“今天早上好像还没打扫。”客人指出玄关不干净,亚耶子为此辩解。

然而,西方似乎对花瓣很感兴趣,看着装饰在凸窗上的紫色番红花,问道:“这花是什么时候插在这里的?”

“大约三天前。”亚耶子不安地回答。

“哦。”西方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白色花瓣,然后一改之前温和的态度,一脸严肃地问,“去看书房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提几个问题?”

2

勇作站在统和医科大学门前时,一股莫名的感慨在心中荡漾。从前好几次想进入这道门,却总是被命运女神拒绝。当时,他绝未想到,十几年后自己竟以这种形式进去。

勇作无法准确想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当医生的。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就已确立人生目标,所以这一念头应该在那之前就已萌芽。

他有这样的梦想绝对受到了红砖医院的影响。从念小学起,每当他要思考问题,或有事犹豫不决时,就会到红砖医院的院子中散步。渐渐地,他开始对医院感兴趣,憧憬医生精神抖擞、大步向前的身影。

除了这个单纯的憧憬,还有一个理由,就是跻身上层社会。勇作家称不上富裕,想一口气升至上流阶层,当医生无疑是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当勇作说出这个梦想的时候,父亲眼中闪烁着光芒。他说:“别放弃这个梦想!你一定要当上医生!而且不是半吊子的医

生,是了不起的医学博士。你要拿到诺贝尔奖,让我高兴高兴。”

父亲死后,勇作才知道父亲也曾经想成为医生。他在父亲的旧书柜中发现了几本医学书籍。

然而,勇作的梦想没有实现,讽刺的是他走上了和父亲完全相同的道路。

今天,他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来到统和医科大学,看到这里的学生个个昂首阔步,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滋味。

“你在发什么愣?”织田对他说。这个男人身材魁梧,说话时经常给人一种压迫感。勇作常想,他大概从小就想当警察。

勇作应了声“没什么”,加快了脚步。

统和医科大学占地广阔,最高不过四层楼的校舍,其间的距离都颇为遥远,给人一种相当宽敞舒适的印象。这所大学历史悠久,校园中有好几栋称为博物馆也不为过的建筑。

勇作他们要前往的校舍位于距学生来往的干道相当远的地方。那果然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物,藤蔓像一张网般攀附在墙上。

织田毫不迟疑地走进那栋建筑,勇作跟在他身后上楼。织田今天早上打电话约时间时,好像顺便问了教室的准确位置。

上了二楼,织田在第三教室门前停下脚步。门前贴了一小张时间表,上头并列着五个名字,以磁铁表示每人所在的位置。瓜生晃彦的名字在表格最上面,红色的磁铁放在“研究室内”的格子里,其他人好像都在别处。

织田瞄了一眼手表,点了点头,然后敲门。马上有人应声,传来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勇作紧张得握紧双拳。

大门打开,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勇作看着那张脸——正是瓜生晃彦。他的脸孔变得成熟了,和年龄相符,但浓眉和细瘦坚挺的鼻子一如往日。

织田报上姓名,低头说:“不好意思,今天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

“没有关系。请进,不过里面很乱……”晃彦敞开大门,招呼两人入内,但当他看到躲在织田背后的勇作时,话音突然中断。

“和仓……”晃彦脱口说道。

勇作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原来他还记得我。

“很久不见。”勇作礼貌地低头行礼。

晃彦看在眼里,应该会觉得勇作气色不好,而且比以前瘦了一大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