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颈椎僵直,脸颊艰难地一点一点挪移,终于侧向了他。

  自他的脖颈延伸向下,纵贯胸口的任脉正在爆出青筋,如一条夭矫的诡异青龙就要冲体而出。

  面前的冰层之下,黑线已经燃烧,火线蔓延入冰层,即将灼烧至玉刺。

  冻在冰层中的玉刺,逐渐受热融化周围冰雪,玉刺在冰层中松动,向下方机括坠去,眼看便要启动下方点火装置。

  阿南看见朱聿恒抬起抽搐的手,竭力抬手抓向了自己的心口。

  在那里,血脉中涌动的毒瘿,正剧烈抽搐。

  阿南强忍头痛,将他的手一把抓住,喘息急促:“别动,我……把冰层下毒刺挖出来,绝不能让它碎在阵法里,引动你身上的毒刺!”

  “不……”朱聿恒却抬手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向前推去,“现在,立刻……击碎它,让黑线断下来,决不可……让阵法启动!”

  阿南头痛欲裂,只觉得自己头顶百会穴剧痛钻心。

  她眼圈通红,神智紊乱,可心中还有最后一点清明,让她知晓这是阿琰生死存亡的时刻:“可……这是你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了!”

  毕竟,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经一条条爆裂。

  就连一直无法追寻的督脉,也已经在他的身上显了形,烙刻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这是最后一个阵法,最后的希望。

  若再被毁的话,阿琰的性命,怕是要就此彻底湮灭。

  他们一路追索至此,艰难跋涉,怎可功亏一篑,全盘皆输!

  “阿南,你……听我说……”朱聿恒呼吸艰难,剧痛让他神志承受不住,已经濒临昏迷,但他抓着她的手如此坚定强硬,与他的话语一般撕心裂肺而坚定,“阿南,绝不可……你一定要让火线停下,我……”

  血脉在呼啸涌动,他颤抖窒息,已经说不下去。

  阿南知道,自己挖出他的毒瘿,可能稍缓他的痛苦。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在挖出的一刻,经脉早已受损,潜毒已散布到了他的奇经八脉之中,所以她之前剜取他的毒瘿,从未能成功阻止山河社稷图的出现。

  而如今,她一定得保住他的任脉,纵然他全身经脉受损,但毕竟还留着最后的希望,让他不至于在这般大好年华永诀人世。

  悲愤怨怒直冲头顶,沸腾的血液让阿南一时竟连头部剧痛都忘却了。

  她不顾一切,嘶吼出来:“可阿琰,你已经错过了所有机会……在敦煌的时候,你为了西北已经放弃了一次生存的机会,那次,咱们是身处危境确实无计可施,可这一次,我相信会有办法的!”

  就算雪峰坍塌融化,就算致命的病毒会融化在河流中流出,只要……只要及时封锁下方,将一切好好控制住,只要她能将药渣带出去,那么,未必不能掌控住疫情。

  毕竟,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可如今,阿琰就要死了,就要死在她的面前了!

  不等朱聿恒再说什么,阿南已经一把抽出他身边的凤翥,向着那条黑线冲了过去。

  朱聿恒在濒临昏迷的痛苦中,看到她决绝的侧面,一瞬间知道了她要干什么。

  她跪在冰层之上,将凤翥狠狠扎入冰层,要将黑线中的玉刺挑出来,将它完整地取出,保住他身上最后的一脉希望。

  可,她和朱聿恒都看到,灼烧入冰层的火线引燃了喷火石,融化的冰水助长它沸腾燃烧,滚烫的玉刺顺着它烧出的通道缓慢下沉,马上便要启动下方的点火机括。

  来不及了。

  她手中只有一柄凤翥,如何能劈开这千万年的坚冰,抢救出阿琰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机,紧握于手?

  “阿南……”朱聿恒望着她的背影,喉口干涩哽咽。

  意识已经逐渐模糊,他望着她疯狂地跪地挖掘冰层的背影,在这最后的时刻,内心却升起异样的平和幸福。

  初次见面时,差点置他于死地的女海匪,如今与他一路走到这里,为了挽救他而不顾一切。

  水流千里,终归浩瀚。

  他来到这世间二十余年,成为了祖父夺位的传世之孙,成为了东宫的顶梁之柱,成为了朝野人人称颂的他日太平天子……

  可他的心里,自己人生的起点,却是在那一日,得知自己只剩下一年寿命的时候,紫禁城边、护城河畔,他看见她衣衫鲜明,鬓边一只幽光蓝紫的蜻蜓。

  那是他既定的、至高无上的人生终结的一刻。

  也是他全新的、从未设想过的人生开始的一刻。

  “阿南……”

  他喉口早已发不出声音,最后残存的意识,只够他清醒地凝望她最后一瞬。

  或许,这也算圆满。

  傅灵焰留下的阵法,已经基本破除。

  阿南身上的六极雷,似乎并未危及她的性命。

  这冰川,这疫病,这下游的、南方的、天下的生灵……只要阿南带着药逃出去,便都有了希望。

  阿南,她一定不会让所有人失望……

  阿南的手握紧凤翥,向着下方的黑线狠狠挖去。

  冰层坚硬无比,凤翥的刀尖啪的一声折断于万年坚冰之上。

  她泪流满面地无声哀号着,用断刃的凤翥狠狠插入冰中,即使会压迫机关,即使下面的烈火开关启动,会立即万焰升腾,将她连同整座冰川从内至外燃烧殆尽,她也在所不惜。

  喷火石已经燃烧殆尽,但也替玉刺烧出了完整的一条通往点火装置的路径。

  她喘息急促,浓烈的水气围绕在她的脸颊,随即被严寒冻在她的睫毛上、鬓发上,形成一层雪白冰霜。

  而她不管不顾,疯狂地砸开表面冰层,顺着冰雪融化的踪迹,竭力俯身,指尖碰到了喷火石灼烧的末端。

  在刺骨的冰寒中,她碰到了最后一点还在沸腾的石头。

  穿越灼烫与冰凉,她的指尖,抓向了雪水中的玉刺。

  可,还没等她碰触到浮悬下沉的玉刺,它的尖端,已经碰触到了下方的装置。

  细小的玉刺在冰水中下落很慢,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绝望地将脸贴在冰面上,意识到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骤然间,贴在冰面的脸微微一震。

  冰下传来嗡的一声,让她瞪大眼睛,随即,便看到玉刺瞬间停顿在冰水之中,然后,轻微地啪一声响,碎裂在了黑线之中。

  阿南怔了一怔,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

  她转头,看向后方的朱聿恒。

  朱聿恒的手中,是日月薄而锋利的刃口。

  阿南看见了他心口淋漓的伤口,血脉中,粉色的毒瘿已经被他自己击碎。

  他以她亲手打造的武器,用尽最后一丝意识,割开了心口最为疼痛之处,将里面那一枚生死攸关的毒刺,捏为齑粉。

  她的阿琰,为了保住这座冰川,为了守护这天下,断绝了自己最后一线生机。

  玉刺崩散,空空的点火装置在雪水之中静静等待。但,不过些许时间,雪山严寒让它周围刚融化的水缓缓冻结,将它再度封印于透明坚冰之中。

  只是引线已经燃尽,玉刺已经崩裂,它如同没有了灯芯的油盏,再也不可能有引燃雪山的一天。

  阿南扑到朱聿恒身边,眼中的泪不断涌出,呆呆地看着瘫在于冰雪之中的他。

  最后的意识也已模糊,他无法再抬起手触碰面前的她。

  他只用那双逐渐涣散的眼望着她,艰难地,无声地,双唇翕动。

  疼痛已经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阿南只看到他颤抖的双唇,依稀说的是:“阿南,来世……”

  但,他已经说不出后面的话。

  那双动人的、绝世的手,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垂落于冰面之上,在晶莹灿烂的雪色天光之中,没有了动弹迹象。

  阿南绝望哀恸,紧抱住朱聿恒的身躯,抬起颤抖的手,在他鼻下探了探。

  他的气息已经极为微弱,所幸她扣住他的脖颈,摸到下方还有在缓慢流动的血脉。

  冰川绝巅之上,阿南以颤抖的手扯开他的衣服,查看刚爆裂的任脉。

  与其他血脉一般,无可挽回的崩裂残脉。

  之前被她割开后吸去过淤血的、或是被她剜掉了毒瘿的那两条血脉,如今亦是猩红刺眼,触目惊心。

  唯有被石灰沾染时曾短暂出现过的督脉,如今依旧隐伏于他的脊背之上,维持着淡青颜色。

  奇经八脉,已经转为七红一青,八条血脉全部异变。

  她狠狠抹干眼泪,强迫自己大口喘息着,竭力冷静下来。

  天雷无妄,寻不到的第八个阵法,在所有地方发现都模糊一片的地图……

  八条血脉中,唯独一条青色的督脉……

  梁垒临死前说,那阵法早已发动,你们还要如何寻找?

  神秘失踪的傅准,他说随身而现、随时而化,但一旦追寻,便会迷失其中的阵法……

  幼年韩广霆身上的八条青龙……

  嫉妒悲恸却又极力阻止他探索真相的亲人们……

  她身上发动又消失,如今安然无恙的六极雷……

  如同六月旱地里猛的一个霹雳殛击,一切谜团在她的心口如火花交织,终于串联成一片灿烂火海,将她面前所有一切照彻洞明。

  “原来……原来如此!”

  她的手,重重地捶打在锋利冰面上,鲜血迸射,她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

  她抱紧了怀中朱聿恒,臂环中小刀弹出,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傅准,你不是在我的身上埋下了六极雷吗?既然我脑中的那个雷,夺不走我的性命,那就让我心口的这一极,送我和阿琰一起走了吧!”

  她状若疯狂,在空空的雪山之巅怒吼。

  周围空无一人,她的声音被呼啸的寒风迅速卷走,消失于广袤的云海之中。

  “我会与皇太孙死在一处,会在身边留下你们拙巧阁的印记。等朝廷的人上来,必能从我们的身上查到拙巧阁,届时,你们定被夷为平地!”

  周围依旧一片安静,只有她的话如同呓语,飘散在空中。

  “阿琰……你等我,手中的刀扎下去,你我共赴黄泉,我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阿南抱紧怀中的朱聿恒,而怀中的他,早已没有任何意识,一动不动。

  她一把咬破手指,在冰上重重写下几个字,然后抓起小刀,送入了自己胸口。

  只是瞬间,她与朱聿恒相拥着倒在了冰峰之上,再无声息。

  凛冽的风卷起冰屑雪末,覆盖在他们的身上。

  而冰崖之下,终于传来了一声虚弱咳嗽声。

  傅准清瘦的身影从崖下翻了上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在这滑溜严寒的冰川上却显得十分稳定。只是面容在雪风之中更显苍白,身上的狐腋裘也裹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有一丝风漏进来,让他孱弱的身躯更加不堪重负。

  他慢慢走到阿南的身边,低头看去。

  冰雪之中,正是阿南临终时留下的几个血字——

  凶手拙巧阁傅准

  “嘶……”傅准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转到阿南的身上,喃喃叹息:“真看不出来,南姑娘你居然这么狠。你自己殉情,为什么要扯上我们无辜的人?”

  说着,他抬脚赶紧要将冰上的血迹擦去。

  可严寒之中,血迹早已冻在了冰面之上,他擦了几下没有动静,皱眉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到了阿南与朱聿恒的尸身上。

  他知道朱聿恒如今病情发作,定然是好不了了,而阿南,居然会选择伴随朱聿恒而去,倒是让他想不到。

  如今,静静偎依在冰雪中的这两人,都是容颜如生,尤其阿南,脸颊和双唇甚至还带着往日莹润鲜艳的模样,显得比寻常人更有生气。

  “南姑娘啊南姑娘,你终究,也是个普通女人么……”他喃喃低语着,蹲下来,下意识地抬手在她的鼻下探了探。

  呼啸寒风中,他尚未探到鼻息,便已察觉到阿南的身躯依旧是温热的,肌肤温暖。

  他心下一动,又猛然醒悟,正要起身逃脱之际,却觉得手腕一紧,同时指尖一疼,他的手指已经被阿南咬住。

  傅准立即缩手,指尖万象微光一闪间,却阻不住鲜血已经滴落,在冰面上显得尤为刺目。

  阿南冷哼一声,霍然坐起身,抬手擦去唇上血迹。

  傅准握住自己的手指,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南姑娘,你是疯狗吗,怎么乱咬人?”

  “哼,我比疯狗可怕多了。”阿南双眼红肿,凶狠地瞪着他,“今天你不把阿琰救回来,拙巧阁便完了!”

  傅准捏着自己的手指,一脸苦笑:“南姑娘,你别开玩笑了,能救我早就救了,何至于到现在的局面?你以为圣上没有以拙巧阁要挟过我吗?”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冰雪已经在他的身上凝结,他的体温显然正在一点一点失去,变得冰冷。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是吗?”阿南冷笑着抬手,向他摊开自己的掌心,“可是傅阁主,不瞒你说,我刚刚在下面的冰洞中,翻了很多被冻在冰中的、以前染疫寨民的东西。”

  傅准看着她手上咬破写血字的伤痕,再看看自己指尖的伤口,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染疫了?你明知自己手上有病气,你还咬破自己手指,故意染上?”

  “对啊,不然怎么把疫病过给你啊,傅阁主?”阿南冷冷问,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染疫的可能性比他更大。

  傅准盯着手上她的齿印沉默了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也进入雪峰的?”

  “就在我去冰洞挖取药渣的时候。毕竟,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可能那么迅速地破冰而入,寻找到当年的东西呢?”阿南说着,拎起自己手中的药渣向他示意,“配置解药的法子在这里,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就把阿琰救活!”

  ……第220章 冰雪鸾冠(3)

  阿南捡起来时的绳索,将朱聿恒绑在自己的背上。

  朱聿恒身材伟岸,而她虽然比寻常人要高一些,但要背负他下山,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冰壁中爬行,实在是险之又险。

  但阿南咬着牙,将身上的绳子狠狠打了一个死结,然后背负着他,向下爬去。

  木树胶虽然可以承受得住她一个人的力量,但背上多了一个人,显然就要艰难许多。

  眼前风雪弥漫,她手脚僵硬,踉踉跄跄,半走半爬间无数次滑落,重重摔跌于下方冰洞中,又无数次爬起。

  身上摔伤的地方疼痛难忍,可她却仿佛毫无感觉。

  只有朱聿恒的脸贴在她的脖颈边,给她唯一一点热气。

  他的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偶尔他的脸颊擦过她的耳旁,她心口便会涌上一阵害怕——

  他的身体,在冰川中已经越来越冷了。

  因为害怕他的离去,她不断抬手试探他的鼻息,同时也拼命加快了脚步。

  爬下青鸾身躯,拐入山腰山洞,她竭尽全力,背着朱聿恒趔趄奔向前方。

  黑暗的对面传来喝问声:“什么人?”

  阿南听出对方的声音,强抑自己大放悲声的冲动,嘶哑道:“素亭,快来!”

  廖素亭听到阿南的声音,撒丫子向前奔来,将她搀住。

  阿南带着朱聿恒倒在他们的搀扶中,喘息急促道:“立即封锁雪峰,截断下游所有河流,别让……一滴水、一只虫子离开这座雪峰!”

  诸葛嘉一听便知与疫情有极大关联,只仓促查看了朱聿恒一眼,便立即率人急行而去,领命行事。

  阿南解下朱聿恒,将自己的手脸蒙好。

  一群人抬着昏迷的皇太孙,拼命加快脚步穿过山洞回到冰瀑布。

  瀑布已经全部坍塌,而下方雪中,朝廷的军队正在搭建梯架,以便接应他们。

  阿南没有询问海客们的动向,事实摆在面前,已经无须她多问。

  她脱力地从架子上爬下,跌坐在他们刚刚搭建好的营帐中。

  见她神情枯槁,面如死灰,全身手脚都冻僵了,众人忙给她送上热茶和干粮点心,让她赶紧恢复过来。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依旧将朱聿恒扛了下来,众人望着她那模样,无不心口惊骇,一时也不敢问冰川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靠近我,殿下你们也要小心救护。”阿南将身上的药渣解下来交给廖素亭,哑声道,“交给魏先生,让他快点把药方配出来。”

  廖素亭接过,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上伤口。

  伤口不知是被冻伤了还是因为染疫,显出一种可怖的青紫色来。

  他一惊之下,连声音都不稳了:“南姑娘,你这是……”

  “没事,只要魏先生能将药方研制出来,我们便都无虞。”阿南困倦脱力,披上毡毯,抱紧了手中热茶,“让诸葛嘉一定要尽快,也要所有士卒小心,这里的冰川带着疫病。一定要等药方出来后,将里面东西彻底清理完毕才能恢复河道。”

  “是!”

  阿南略略休息了一会儿。火炉烘烤,热茶送食物下肚,热气内外一起涌入体内,身体仿佛逐渐化冻,温热的血液开始在体内行走。

  雪山之上危机四伏,虽然韩广霆因为阵法即将发作而离开了,海客们也已被杀退,但深埋的疫病与机关并未清除。

  稍微有了点精力,她便与众人立即启程下山。

  山脚下休养腿伤的魏乐安已经拿到了药渣。他医术精湛,翻检着药渣,推敲药性搭配,再填补几味解毒良药进去,一时已经有了七分雏形。

  阿南示意他跟自己到朱聿恒的帐房中去,她因身上疫情,只站在帐外,请魏乐安查看他的伤势。

  一看到朱聿恒身上纵横交错的山河社稷图,魏乐安立即便想起了年幼时见过的傅灵焰孩子,神情大变:“南姑娘,这……”

  “之前,我向魏先生询问过关于朋友身上的山河社稷图,那个人,就是皇太孙殿下。”

  魏乐安看着他身上破损的奇经八脉,沉吟皱眉。

  “魏先生,这一年来,我与他一起奔波于各地,希望借着破解阵法的机会,挽救他的生命,可如今看来,却是功亏一篑了……”阿南望着昏迷的朱聿恒,一贯坚定的她,此时声音也不由得微颤,“如今,我拿到了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救助他,只是,需要魏先生援手相助。”

  魏乐安看着昏迷的朱聿恒,有些为难道:“南姑娘,你看,我是海客,而他是朝廷皇太孙……他查抄了咱们永泰行,还与公子生死相争,兄弟们若知道我救助了他,必定会不开心的……”

  阿南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默然跪了下来,在帐外深深叩拜魏乐安。

  魏乐安吓了一跳,忙阻止道:“南姑娘,你向来与我不是这般客气的,怎么……”

  “魏先生,您知道阿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原本……他是可以自己活下去的。”

  阿南将冰川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与他说了一遍,泪水忍不住簌簌而下,打湿了蒙面的布巾:“阿琰是为了我们、为了这横断山的所有人,为了天下百姓,才变成这样的。魏先生,我知道咱们各有立场,可是,您能否看到我们往昔情分上,救阿琰一次呢?哪怕……哪怕将我的命抵给你,我也毫无怨言!”

  “南姑娘,折煞我了!”魏乐安叹了口气,走到门边想去扶她,见她避开了手,便道,“这样吧,虽然我不能忤逆公子的命令,也不敢背叛我的阵营,可南姑娘,当年你曾经在滚滚波涛中救过我,这次又将我从悬崖下拉回来,我欠你两条命了,那……老头子当尽力而为,还你的恩情!”

  “多谢魏先生!”阿南郑重谢了他,听他又说道:“不过事先说好了,当年我和师父都对这怪病束手无策,如今我究竟能否救活他,亦是未知。”

  “我这边有一个方子,可以清理他身上的残余淤血,让他能暂时恢复。”阿南说着,抓起旁边的笔,在纸上写下了药方。

  她的手已经奇痒难耐,颤抖不已,即使竭力控制,笔画也歪歪斜斜,只能勉强辨认。

  她强忍着不去抓挠,等写完后,将那支笔投入火炉之中,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咬破的手指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黑色溃烂痕迹。

  她一咬牙,将自己的双手套进袖管中,强迫自己紧捏着手肘,以疼痛来压制那种麻痒。

  即使已经蒙了面,她还是迅速退出了帐房,远离他们。

  魏乐安随身药箱虽已丢失,但随行的军医送来了各种药物,银针小刀也是应有尽有。他给阿南匆匆配了一包药粉,让她先涂在手上稍微止痒,又仔细净了手,脱去朱聿恒身上的衣服,查看他一条条破损的经脉,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

  直到七条看完,他才问站在营帐外的阿南:“这么说,他身上已经爆裂了七条血脉?只要还能剩下一条,是否还有机会?”

  阿南示意魏乐安将朱聿恒的身体翻转过来,指向了朱聿恒的后背脊椎处:“魏先生,您看他的督脉。”

  魏乐安仔细查看那淡青的痕迹,沉吟片刻,取出银针在其中试探,脸上露出震惊之色:“南姑娘,这条血脉虽然外表看起来与其他血脉截然不同,并无淤血情况,但我以银针试探,发现受损情况与其他七条一般无二。而且,这是陈年旧伤了,怕是他年幼之时便已遭毒手。只是你看,这里已被人暗埋下活血化瘀的虎狼之药——药性成分,好像就是你写给我的这个药方!”

  阿南点了点头:“是,这应该便是他第一条发作的血脉,只是早早被隐藏了起来。”

  “此药可长期缓慢释放,强行驱散淤血痕迹,使其不在脉中凝结,显露出其他七条般的可怖情形,但……”他抽出银针,看了看后摇头道,“治标不治本,只能稍延时间而已。”

  阿南远远问:“这药,能看出是何时埋进去的吗?”

  “具体的看不出来,但老夫可以肯定,必定是在他十分年幼之时。所以埋药时的伤口疤痕已随着他身体的成长,彻底消失了。”

  阿南心下也是了然,那时候阿琰怕还是未解世事的幼儿,不然的话,血脉发作时惨痛无比,即使在后背,他也不至于未曾察觉。

  她在外面等待着,魏乐安已经着手帮朱聿恒清理破损经脉。

  他用空心银针细致地吸去血脉中的淤血余毒,又将调配好的药物一一灌注入他那七条奇经八脉。

  他年近古稀,虽然耳聪目明,下手稳定又快捷,但一个多时辰这般细致辛劳下来,额头全是汗珠,整个人也站立不住,坐在椅中直喘粗气。

  灌了两大缸茶下去,他起身再度查看静静躺在床上的朱聿恒,才朝阿南点了点头,说:“行了,若药真的有效,他应该能醒来。”

  阿南长出了一口气,望着昏迷中的朱聿恒,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过,就算这个药可以清淤血、解毒瘿,但他全身的奇经八脉毕竟受损严重,毒性早已渗入全身,就算醒来了,我看他经脉残破,至多能延三五个月至半年的寿命!”魏乐安老实不客气道,“离真正要活下去,还远着呢。”

  “我知道……”阿南哑声应着,“可如今,我们只能尽力做到如此了……”

  魏乐安哼了一声,但看着床上如此年少卓绝的青年人,也不由一声叹息。

  他洗了手,坐下来继续研究疫病的药渣,说道:“把人移走吧,我得尽快将这药给研制出来。”

  侍卫们抬了缚辇进去,阿南不敢近身,只踮着脚尖越过围着他的人,看向朱聿恒。

  他身上那红紫骇人的山河社稷图,已经转成了淡青色,正如土司夫人转述所说,就如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青龙纹身,纵横于他的周身,虽然略觉怪异,但总算,不再像之前那么骇人可怖了。

  众人轻手轻脚地替殿下盖好厚被,遮好帘子,将他抬出营帐。

  阿南没有跟去,依旧站在外面问魏乐安:“魏先生,这些埋在阿琰体内的药,会有变化吗?”

  魏乐安不明白她的意思,问:“你指的是?”

  “比如说,若他的身体遇上石灰,会不会重新变为殷红?”

  魏乐安沉吟片刻,说道:“此药中间有添加地衣用以消炎清热,老夫知道地衣汁液偏紫色,遇上石灰水会变成蓝色,但这东西毕竟藏在血脉之中,石灰水隔着肌肤,如何能让其变色?”

  “有没有可能,生石灰会造成皮肤发热,太过灼热的话,会导致药物失效,使得原先的伤痕显现?”

  “世间万物之理博大精深,或有可能吧。”魏乐安没空与她探讨此理,挥手打发她,“这很简单,你找点石灰,在他身上撒一下试试看不就行了。”

  阿南苦笑,见他翻着药渣,已经埋头在推敲疫病方子,便不再打扰,闭上了嘴。

  皇太孙昏迷不醒,周围寨子的情况堪忧。诸葛嘉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离开雪山,踏上归途。

  可雪峰上海客来袭时,向导们非死即伤,如今只剩了一个,还不能如常走路,更何况天色已晚,哪有办法立即回程。

  最终,他们只能在雪山不远的荒原上宿了下来,等待第二日回程。

  阿南身上疫病已显现,即使用了止痒粉,还是忍不住抓挠的冲动,只能睡前将自己的手用布紧紧缠住,以免睡着后下意识抓破溃烂处。

  她的帐房,也远远设在了雪山之下,在距离朱聿恒的中心营帐最远处。

  这一路奔波,再加上今日疲惫脱力,阿南一沾到枕头,便立即陷入了沉睡。

  只是梦中群魔乱舞,梦境混乱不堪。

  时而她梦见自己全身溃烂,与寨子里发病的人一样全身抽搐惨死于密林;时而梦见阿琰身上青龙又变成殷红血线,紧紧箍住他的身躯,纵使她拼命撕打也无济于事;时而她又梦见雪山崩塌,震天动地中黑色邪灵从天而降,以雪峰为中心迅速扩散,大地转眼间尽成灰黑色。而她抬头一看,就连湛蓝的大海也难以幸免,正被染成乌黑……

  她从噩梦中猛然惊醒,感觉到周身隐隐震动,仿佛噩梦已真实降临。

  侧耳一听,隆隆声似从后面雪峰而来。

  她立即解开缚手的布条,跳下床向外奔去。

  明月之下,皎洁的雪峰上正有弥漫的白气向下奔腾,如万千怒涛倾泻,要将他们吞没。

  “雪崩了!”值夜的士兵们敲击竹柝铜锣,迅速示警。

  阿南心下一凛,想到冰川中封存的疫病。

  昨日阿琰已舍命将引线截断,她也确保当时的点火装置已重新封冻于雪峰之上,怎么一夜之间,它竟再度震动了?

  难道是韩广霆不肯放弃,突破军队守卫,上去发动了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