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只壮美的青鸾之下,两人都是感到无上震撼,久久无法言语。

  “按照傅灵焰设阵的习惯,这应该便是她的阵法所在了。”

  “嗯,凤羽翠冠,这么说我们要破解阵法,应该寻往青鸾的头顶,而……当务之急,要先找到青鸾腹中冻着药渣的冰洞。”阿南迅速查看路线,抬手一指,“这边。”

  顺着青鸾尾羽往上看,从鸟喙到肚腹,有一条长长曲折的蓝线,在冰川中一直延伸下来。

  “你看,这条青蓝色的线,游走于青鸾全身,正如血脉相通,我想应该就是青鸾腹中的道路了。”

  破解过傅灵焰四五个阵法,两人对她的行事风格已十分熟悉。毫不犹豫地,他们从怀中掏出墨家的手套和脚套,穿戴好后顺着凤羽向上攀爬。

  爬上冰川他们才发现,原来凤羽上的花纹,是一条条深不可见底的裂痕,那里面,仿佛随时会有可怖的东西钻出来,将他们攀爬的手脚紧紧抓住。

  所幸他们的怀中揣着锡壶,手脚不至于僵木。而木树胶在越光滑的地方吸得越牢固,每每在危险至极之时,将他们的身体托住,免于坠落。

  但即使如此,两人也不敢大意,攀爬之时都要以日月或流光先勾住上方的裂隙,再向上爬去,免得万一坠落,不堪设想。

  不多时,他们已爬上鸾凤尾羽,接近腹部。

  日头已近中午,直射下方青蓝色的坚冰,令青鸾更为晶莹剔透,金色的日光在冰中反复折射,如同堆叠了无数熠熠生辉的金刚石,神圣而庄严。

  阿南与朱聿恒都不由得停了一停,为这个绝美的场景而起了敬畏之心。

  “不知道那个刺客,如今是否还躲藏在暗处。”阿南低声与朱聿恒商讨,摸了摸怀中的锡壶,见它已经微冷,便又拉开了一格,“得速战速决才行,不然的话,我们可能撑不到出去。”

  朱聿恒点头,寒冷格外消耗体力,他们都感觉到疲惫,靠在一条大裂隙中休息了一会儿,喘了几口气。

  阿南在袖口中摸到了两颗松子糖,拿出来和朱聿恒一人一颗,放入口中,缓一缓疲惫。

  松子糖香甜,混合了果仁油脂与麦芽糖,虽只小小一颗,却也令他们精神略为恢复。

  “上山之时咱们归置行李,我看见楚元知偷偷藏了一把糖,于是我也顺手摸了两颗过来。”阿南说着,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兀自还有些不舍,“哎呀,早知道我应该从他那儿多偷几颗过来。”

  朱聿恒不由笑了:“等出去了,我们把楚元知的糖都抢过来。”

  阿南斜他一眼:“堂堂皇太孙殿下,怎么可以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罪过罪过,原来阿琰被我这个女匪拐入歧途了。”

  面前是极险境地,等待他们的定是血雨腥风,两人说着笑,却始终紧盯着前方,不敢松懈。

第217章 冰川绝巅(3)

  最下方的大冰洞已呈现在眼前,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应该便是当年被封在里面的病人用品。

  “戴上。”阿南将带来的蒙面布系上,又递了一个给朱聿恒。

  朱聿恒见它缝得十分厚实,捏了捏又觉得夹层里面有些东西在沙沙作响,便问:“是什么?”

  “是煅果核炭,我师父当年冶炼金银时用的。我太师父就是汞齐熏多了,头痛了半辈子,口鼻都烂了,而我师父用了这个后,一辈子平平安安。你戴严实点,毕竟这里边有六十年前的病气呢。”

  说着,阿南示意他系紧口鼻,然后抬手敲向冰壁。

  当年烧融后仓促冻结的冰壁,自然有厚薄不均之处,等寻到了薄弱处,她双手按在朱聿恒肩上,飞身抬脚狠狠踹向冰壁。

  哗啦一声,冰壁薄弱处被踹个正着,冰面顿时崩裂,出现了一个口子。

  两人连踢带踹,在冰壁上开出一个容人进入的洞口。

  洞中不但寒冷,而且空气稀薄,再加上他们还蒙着口鼻,剧烈活动后一时呼吸艰难,都有些脱力。

  阿南靠着冰壁喘息之际,却见冰裂之中隐约有个人影闪过。

  她向着朱聿恒使了个眼色,朱聿恒自然会意,凝神一看,黑影无声无息翻飞而下,隐藏进了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条冰裂之类。

  两人一时倒不急着进洞内寻找药渣了,免得被堵截于洞内,到时必定艰难被动。

  阿南打了个手势,示意朱聿恒盯着黑影,自己则指着洞壁上闪耀的痕迹,扯起了无关话题:“阿琰你看这些冰裂,应该是先在冰面上将巨大的青鸾描出来的,再顺着描画线条凿开缝隙,以热胶冻灌入其中。胶冻渗入冰中,吸冰川融化的水而逐渐膨胀,直至深入冰块里面,将其挤压开裂。年深日久,冰裂越来越大,而里面的胶则被雨雪融化带走,只留下了这些深窄的冰裂,就像天造地设的绘画一般,硬生生塑造出了一只巨大的冰川青鸾。”

  朱聿恒感叹道:“想来傅灵焰真是旷世奇才,当时韩宋国力并不太强,但她总能以最小的力量,借助山川河流自然地貌,建造出蔚为壮观的奇景。”

  “若她当年不曾为情所困,怕是如今天下究竟如何,尚未可知。”阿南瞟着外面的黑影,道,“可惜啊可惜,若她选择的不是韩凌儿,而是其他人,或许,她自己和很多人,都能活得更好些。”

  阿南话音未落,那藏身于夹缝间的黑影果然忍耐不住,一声冷笑,怒斥道:“哼,好大的口气,敢如此品评当年龙凤帝与姬贵妃!”

  话音中夹杂风声,数道冰凌已向他们激射而来。

  他对这洞中地势,自然比他们要熟悉许多,一击之后便改换身形隐没在了冰洞中。冰雪隐约透明,重叠破碎的冰壁使得光线散乱折射,别说寻找他的影踪,连他发来的冰凌也是难以捕捉。

  在这不可视的情况下,阿南只能听声辨位,看到似有人影在冰壁后方一闪,当机立断,流光疾射而出。

  清脆的撞击声传来,流光撞上了对面的冰面,隐约可见冰屑飞溅,而黑影则闪到了另一边。

  看来,她因为冰面的反射而辨错了方向,只攻击到了他的影子。

  郁闷地一甩手,她向朱聿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阻截对方,自己翻身跃进了被打开的冰洞内。

  冰洞里面一片狼藉焦黑,无数杂物焚烧后冻在冰中,在昏暗光线下奇形怪状,透着诡异古怪。

  他们从尾羽爬上来,这边是青鸾躯体尾部,正是藏污纳垢之处。

  阿南知道这里是当年染了疫病的人生活过的地方,因此口鼻虽已蒙上,依旧不敢大口呼吸,屏息打开火折子,照亮面前的东西。

  冰面火光散乱,冰下各种黑沉沉乱糟糟无法分辨的东西散乱堆积,仓促间哪里找得到药渣这种不起眼的东西。

  她心下正在急躁之时,耳听得洞外日月清空声音响起,转头看去,朱聿恒已将那人逼出了藏身之处。

  日月的天蚕丝本来只能直来直去,但朱聿恒以应声作为驱动,六十四道弧光互相响应、相互借力,以彼此呼啸的风声改变后方薄刃飞行角度,转瞬间便有十数点光芒倏忽转进了冰壁后方,一触即收。

  随即,后方传来低低一声哀叫,日月飞速收回他的手中,上面一两点血色坠落于地,摔成了破碎的血色冰珠。

  冰壁后的黑影,显然已经受了伤。

  阿南赞赏地朝朱聿恒一点头,抓紧时间回头搜查洞内的一切,尽快在冰面下的一片狼藉中寻找到需要的东西。

  朱聿恒追击黑影的声音逐渐远去,而阿南的手在冰壁上划过,艰难地辨认下面的破布条、碎陶片、烂鱼骨……

  冰面凹凸不平,光线晦暗不明,下面的东西,全是一团混乱。

  眼看气息已经憋不住,她狠狠按住自己的面罩,烦躁地一拳砸向眼前的冰壁,准备不顾一切,先将面罩掀掉,先狠狠呼吸几口空气再说。

  但,就在她的拳砸向冰面的那一刻,她接触的地方,忽有微光闪烁,如同一连串的明亮指引,向着地下延伸而去。

  她立即向下看去,冰壁冻结的狭窄角落中,亮光闪了几下,最终消失于浅坑中。

  阿南的目光瞟向外面,却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冰洞,一片寂静。

  洞口传来脚步声,朱聿恒身影闪动,踏了进来,朝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洞中线路太过复杂,无法擒拿到对方。

  这也是阿南预料中的事情。她指了指冰壁之上,让朱聿恒看上面的痕迹。

  朱聿恒贴近冰壁看去,只看到一连串小小的白点,比针孔还要细小,也不知如何能在坚硬的冰面上留下痕迹。

  他的脑中,立即浮现出那日工部库房中,库吏虎口处的血珠。

  朱聿恒的目光转向阿南,而她口唇微启,做了个“万象”的口型。

  可,当时的他已经引着韩广霆往后而去,这指引她发现目标的万象,又是谁在操控?

  阿南没说话,毫不迟疑地砸开自己的锡壶,将里面的石灰连水一起泼于万象最后消失的地方。

  石灰遇水沸腾,坚硬的冰块虽然无法彻底融化,但燎去了一层冰面之后,在暂时未能冻结的瞬间,清楚透出了下方的情形——

  被丢弃的垃圾之中,有几堆黑棕混杂的东西,就在浅坑的斜后方。

  她立即伸手朝向朱聿恒:“刀。”

  朱聿恒将凤翥抛给她,自己则紧盯着面前的冰壁靠近,关注躲在后面的人。

  凹凸破裂的冰面上人影闪动,冰壁折射出无数破碎的身影,火光之下,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眼花缭乱。

  影迹恍惚之中,朱聿恒却准确地穿透破碎迹象,捕捉到了最为确切的痕迹,手中日月倏忽来去,转瞬间对方又是一声闷哼。

  日月带着血迹飞回,朱聿恒也不去追击,只守在阿南身边。

  冰块挖掘艰难,但凤翥毕竟锋利无比,将冻在冰中的药渣整块挖了出来。

  阿南将这坨冰块装入布包,紧紧扎好。

  两人立即出洞,憋着的气息终于可以如常吐纳。

  他们喘息着,一起向上看去。

  他们已在青鸾的腹中,仰头只见冰晶冻结,剔透无比,闪耀的华光中一线青蓝左盘右旋隐没在冰洞中,根本无法追寻。

  阿南道:“看来,上面通行的道路,应当是按心脏脾胃肾布置?”

  “对。青鸾乘风一朝起,凤羽翠冠日光里。”朱聿恒斟酌道,“虽不知日光指的是什么,但看这批注的意思,只要位于山峰最高处的凤羽翠冠被引动,那团黑气邪灵——也就是疫病,就会降临人间。”

  而,他们已经走到这里,破开了当年染疫人群居住过的山洞。

  谁也不知道,那恐怖的疫病是否已经侵染了他们。

  “不怕,我们已经抓住了希望。”阿南将身负的药渣再系紧一些,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大大小小的冰洞与冰川挤在一起,上面蔓延而下的蓝线已分岔为无数条微蓝的道路,盘旋纠结在青鸾体内,如一条条青筋纵横交错。

  两人既然已经确定了要前往羽冠处,自然便是选择了向上的道路。

  道路狭窄而漫长地盘旋向上,岔道与冰桥错落在冰洞裂隙之中,看来处处都差不多,又处处都是险境。

  他们只能从坚冰缝隙中向上艰难跋涉,借用木树胶的手脚套,向上攀爬。

  越是往上,视力越是受限。开阔的腹部收束成细长脖子,冰洞开始变成狭窄的竖井,弥漫着密密的雪雾烟岚,眼前能看到的不过两三尺距离。

  在坚冰上爬了许久,又难以视物,阿南疲惫的手脚兀的一滑。

  幸好朱聿恒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抓住,拉着她抵在旁边的冰洞缝隙中,歇了一会儿。

  朱聿恒将怀中的锡壶取出,塞进她的怀中,又将她背负的药渣解下来,系在了自己腰间。

  阿南抱着他的锡壶,问:“还有几次?”

  “只有两次了。”

  阿南将它贴在掌心与心口间,身体感觉到温暖后,神经才如解冻般有了知觉,感觉到手脚的旧伤在冰寒中隐隐抽痛。

  她喃喃道:“这趟回去之后啊,我要吃热热的锅子,喝热热的甜汤,连汤带水我都要喝下去!”

  朱聿恒抬手轻抚她结霜的鬓发,说:“好,还要再去楚元知那儿偷一百斤糖。”

  听他居然开玩笑,阿南不由朝他莞尔一笑,振作精神挥拳道:“走!按照我们爬行的速度与距离,离青鸾头冠应该不远了,我们一鼓作气,爬上去!”

  纵横的冰洞互相穿搭,在弥漫的雪雾之中,他们向上爬行,可是越爬越觉得,这道路不对劲。

  喘息间,无数白气弥漫在阿南脸颊边,让她看上方更为模糊:“我们一直在向上爬,没错吧?”

  朱聿恒看了看上方雾岚,肯定道:“我们就在冰川之中,只要我们一直向上,就不可能会爬到别的地方去,只会到达最高处。”

  虽然说得肯定,但朱聿恒越向上,心中越是升起不祥的预感。

  望着上下雪雾弥漫的冰洞,他的脑海中,忽然呈现出当日在榆木川,数万大军在唯一的道路上转来转去无法走出的那条道路;还有彝寨之外的黑暗山林中,他一回头便变化的路径。

  究竟为什么,他、和数万大军,会迷失在唯一的那条、绝不可能迷路的道路上?

  相同的点是什么?是雨雪,是黑夜,只要视野受限——和这里的一样,就会发生不妙的事情,迷失前方,天雷无妄……

  傅准的声音又恍惚在他的耳边响起——天雷无妄,消失的阵法。你所追寻的,你前面的道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

  可是,这里是横断山脉,并不是那个天雷无妄之阵,为何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正在他思索之际,阿南已经停了下来,神情颇有些难看,声音也有些迟疑:“阿琰,你看。”

  朱聿恒抬头望去,不觉错愕不已。

  原来,他们面前是一大块坚冰,深蓝色,亘古便已存在般冰冷。

  “这是……”他记忆力如此之好,自然不可能不认出来,这便是阿南刚刚差点滑下的那块大冰壁。

  明明他们已经翻越过去的冰块,居然重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明明他们一直在向上攀爬,为什么、什么时候、怎么会回到适才已经过的下方?

  两人对望一眼,阿南抬起手,弹出臂环中的小钩子,手腕悬提转折,在冰壁上勾画出一条小鱼,线条古怪,横扁竖细。

  钩子回缩之际,她在小鱼头上一触即收,替它点上了眼睛,斜斜一条,如同笑眯眯的娃娃。

  她取出怀中锡壶,再度拉下一次发热机会:“走,咱们再上去瞧瞧。”

  身体因为严寒而变得僵硬,他们这一次的攀爬,比上次要迟缓许多。

  甚至有几次,阿南因为手脚不听使唤,差点滑下冰颈,幸好朱聿恒一直在身后关注着她,立即伸手将她拉住,才使她免于坠落风雪之中。

  世界沉在一片雪雾里,唯有身旁一起在冰洞中攀爬的人,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温暖的躯体。

  两人一路未再交流,只暗暗注意着路径,确定自己一直在向上而行。

  顺着冰川、冰洞与冰桥,他们一直向上。偶尔会因为道路的分岔与弧度,不得不向下走一段,但可以确定的是,大致一直是向上而行的。

  但就在他们估算着,应该已经爬完青鸾细长的脖子之际,眼前忽然又出现了一大块蓝冰。

  冰壁之上,赫然刻着一条活泼古怪的小鱼。

  鱼身线条横扁竖细,鱼眼睛斜斜点在头上,像是惬意地眯着眼在水中游曳。

  阿南错愕抬起手,在这块冰上摸了摸,仿佛怕是自己的幻觉。

  触手冰冷且坚硬,这钩子的线条、这她特有的笔触,根本无法仿制。

  ……第218章 冰雪鸾冠(1)

  “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将那块冰面削下,赶在我们之前来到了这里,将冰面贴在了这里来迷惑我们……”

  虽然这样说,可冰面毫无粘贴痕迹,而且这般迷惑他们一时,根本毫无意义。

  阿南转头见朱聿恒的脸色难看,迟疑片刻,问:“咱们是坚持向上,还是先休息一下,将这个奇怪线索思路理一下?”

  “怕是耽搁不起了,你身上的锡壶,还有热气吗?”

  “还有一格。”阿南捏着锡壶,万般不舍地释放了最后一份热量。

  朱聿恒望着周身弥漫雪雾,问:“你说这个局面,与我在榆木川、山道中迷路时的情形,是否有相似之处?当时面临的也是唯一一条道路,可最终不可能出错的道路与方向,却将我们引入了不归路……”

  “我倒觉得不一样,因为这里没有多出来的陷阱。而我们之前在那些消失的阵法之中,都出现了额外设置的杀招。”阿南思索片刻,道,“而若没有置换手段,那么要将人困住,最简便也最可行的手法,应当便是误导。毕竟,设置庞大的机关很难,但要欺骗眼睛,则要简单多了。”

  朱聿恒沉吟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眼睛和感觉被误导了,所以才会感觉自己是在向上走,而实际却是在向下走?”

  阿南点头,撕下一条带子,说道,“这样吧,我蒙住眼睛,咱们再爬一次。”

  朱聿恒将她手中的带子接过来,说道:“我来吧,你手脚旧伤怕冷,蒙着眼在这样的冰壁上爬行太危险了。”

  阿南朝他一笑,想说,我这个女匪怕危险,难道你这个皇太孙不会更怕危险吗?

  但,想到他的反应确实比自己要敏锐,而且她手脚本就有伤,到时候万一有意外,更难自救,她便也不多言,抬手给他蒙上眼睛。

  他紧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这个男人,心性如此坚定倔强,可不知为什么,眼睫毛却像孩子般浓长乌黑,轻颤之际仿佛撩在了她的心口之上,让她的心痒痒的,酥酥的。

  她忍不住难以自抑,俯头在他的眼睛上亲了一下。

  柔软的感觉擦过他的眼皮,朱聿恒正在一怔之际,她已经将带子遮上了他的眼睛,然后将他的眼睛蒙住,在脑后结结实实打了个结。

  她抬起他的手,说道:“那,咱们走吧。”

  朱聿恒握紧她的手,低低道:“阿南,代替我视物,我们一起寻到正确的路。”

  “你也要把握好心中的舵,摆正我们的方向哦。”阿南拉起他的手掌,带他贴在冰壁上,朱聿恒毫不犹豫,一个纵身已经向上爬去。

  他身体核心力量极强,即使在这般寒冷的天气中,又跋涉了如此之久,已是疲惫交加,却依然保持着稳定。

  而阿南屏气凝神,紧随着爬到他的身旁,出声指引:“右手边有凸起的冰壁。”

  话音未落,却见朱聿恒早已经绕过了那块石头。阿南也不诧异,毕竟朱聿恒之前已经爬过两次了,他肯定记得。

  两人一起向上爬去,只在比较危险的地方,阿南会出声提示他一下,免得他万一不记得。

  雪雾之中,两人坚持向上攀爬着。

  阿南怀中的锡壶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温热,变成了冰冷而沉重的负担。

  她将它从怀中掏出,丢弃在了身旁冰洞之中。

  这一趟风雪迷航,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余任何倚仗。这一次若再寻不到正确路径,他们都将冻毙于青鸾腹内,更遑论冲破这冰川,到达他们必须要到达的地方。

  两人一路向上,阿南抬头看去,上方已是一条大冰裂的旁边。

  阿南本以为这么明显的裂隙他会记得的,因此并未提醒,谁知朱聿恒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这里就是一条大裂口,手向上探去后,没有摸到可以搭手的地方,诧异地低低“咦”了一声。

  阿南赶紧爬到他的身旁,问:“怎么了?”

  朱聿恒顿了顿,问:“这里是空洞吗?”

  阿南肯定了他的回答,并且拉起他的手,往空中摸了摸:“是条大冰裂。”

  “我们之前经过的时候,这里应该是一条斜向上的裂口。”朱聿恒说着,抬手顺着那条大裂摸过去,肯定道,“怎么这里变成了以微小幅度向下的一条大裂隙了?”

  阿南诧异地打量那条裂口,说:“不对呀,这就是斜向上的一条裂隙。”

  朱聿恒肯定道:“不可能,一定是向下。虽然幅度很小,但我的手和感觉不会骗我。”

  阿南心口微震,抬眼看向面前这条裂口,在周围狭窄收紧的冰裂纹包围下,它确实在众多下垂的冰晶中呈现出向上的模样,但……他们身处雪雾之中,除了这些冰裂纹之外,没有其他可以拿来对照的东西了。

  可,傅灵焰既然能制造这些冰裂,会不会也能用手段调整下垂的冰晶,来反衬这条斜向下的冰裂缝,将它营造出一种虚假的、斜斜向上的模样呢?

  而他们倒悬于冰壁之上,周身又是雪雾,视线与感觉都在麻木受限中,纵然感觉自己一直在向上攀爬,可事实上在攀登过程中,傅灵焰利用了收紧旋转的细长脖颈部,以冰裂纹为诱导,用雪雾为遮掩,让他们一直因为冰川纹路而侧着身子绕远路,并且由于冰裂的衬托对比,不知不觉根据假象,便在冰壁上兜起了圈子,从头至尾都在斜斜地转圈爬行。

  谜团解开,阿南一巴掌拍在冰壁上,因为自己被困了这么久而气恼:“阿琰,蒙着眼睛带我直上峰顶,咱们去踏平凤羽鸾冠!”

  虽然蒙着眼睛,但面前的雪雾似乎已被穿透,再无阻碍。朱聿恒也轻松下来:“真没想到,司南居然要一个闭着眼睛的人指引道路。”

  “谁让我名叫司南,却是个满心杂念的凡人呢?”阿南与他说笑着,心下却毫不松懈,谨慎地跟着他一起向上爬去。

  突破了干扰,两人终于脱出了鸾颈,爬上峰顶,翻上了尖尖的雪顶。

  青鸾顶上,是形如羽冠的一个小小冰平台。

  阿南贴着冰面站定,将朱聿恒拉上来。

  朱聿恒扯下蒙眼的布带,两人都轻舒了一口气,一起站在青鸾的羽冠之上,纵目遥望群山。

  雾岚已被他们冲破,苍茫大地与云海尽在他们脚下。

  “这世界,好像尽在我们脚下啊!”阿南抬起双臂,仿佛在拥抱这个天地般,大口呼吸。

  一路的艰难跋涉仿佛全都在瞬间退散殆尽,朱聿恒下意识地抬手将她紧紧抱住。

  日光在云层上镀了一层金光,周身尽是辉光灿烂。他们在世界之巅、云海之上紧紧相拥,仿佛全天下只剩得他们二人。

  使命在身,他们只相拥片刻,便放开了彼此,立即去查看顶上的机关设置。

  面前便是雪峰最顶端,被雕刻成晶莹剔透的冰雪羽冠。

  羽尖最高处,赫然是一条拇指粗的黑色细线,在冰川之中若隐若现,一直延伸入不可见的冰下。

  阿南跪下来,小心地查看这条细线,发现它绵延扎入冰中,不知是何物质构成。

  她在冰面上呵了几口气,微融后的冰面更显透明,让她清楚看到了细线的尽头,是一根光华莹润的玉刺。

  她的心口微微一跳,立即查看玉刺的周边。

  玉刺被装在一个灰色石块机括之上,因为冻在冰中,所以黑线与灰石未曾相接。

  但,阿南一下便认出了,那灰石便是当初在唐月娘家中见过的喷火石。

  这石头见火则燃,遇水则沸,一旦周围的冰融化成水,它便会在雪中激发引燃。

  只是,冰面透明度有限,再下方的布置,已难以分辨。

  阿南抬手闻了闻自己刚刚摸过细线的指尖,发现有硫磺异味,顿时脱口而出:“是引线……这座冰川就如蜡烛,下面应当是可以引燃的东西,甚至这地下可能就有黑水,一旦有了火星,这青鸾雪峰怕是会迅速融化,然后……”

  被封印于雪峰之中的疫病,将随着化掉的雪水汩汩流向四面八方,经由地上、地下和活物,将疫情扩散到全天下,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无可避免。

  阿南的脊背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摸了摸包中冻成冰坨的药渣,才稍感安心。

  “看来,要消弭此次灾祸,必须做到两条,一是阻止这座冰川融化,二是截断雪山与外面河流的关联。”朱聿恒自然也知道,这雪峰中封印的邪祟无孔不入,随时可能将任何人变成寨民惨死的模样,“事不宜迟,咱们先把阵法解除了吧。”

  阿南点头,指着那条黑线道:“黑线引燃,启动玉刺之际,恐怕就是青鸾燃烧之时。到时冰川融化,一切便都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我们得尽快解决掉这源头……”

  “解决?你们以为自己能解决得了吗?”猛然间后方有怪笑声传来,二人一听便知道,韩广霆阴魂不散,果然还埋伏在暗处中。

  他从下方纵身而上,厚重的黑巾蒙面,显然是在阻隔此间疫病。衣服上虽然被朱聿恒割开了几个大口子,并且沾染了几处鲜血,却因为没有伤到要害,他身姿依旧自如,攀上雪峰之际,直接便向着正中间的黑线扑去,似要启动这个阵法。

  阿南手中的流光与朱聿恒的日月同时射出,企图阻拦住他的身形。

  谁知这只是个声东击西的动作,他看似向着黑线而去,却在他们阻拦之际,手中的日月猛然回击,向着朱聿恒的任脉而去。

  朱聿恒立即回防,心下洞明,原来对方是要以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来驱动玉刺,启动这个阵法。

  多次交手,朱聿恒早已了然如何反控对方的日月,迅速化解了他的攻势,将他的身形逼了回去。

  对方急速后退,身形转向了羽冠,躲避于冰块后对抗他的攻势。

  就在朱聿恒的日月笼罩住羽冠之际,对方的日月骤然一扯,引动了无数光点尽数缠住冰冠,打得冰屑乱飞。

  眼见日月攻势被挡,朱聿恒自然操控它后撤。

  耳边只听得咔咔声响起,那羽冠居然是活动的,在他往回拉扯之际,日光下它缓缓转动,竟如青鸾回头般,鸟喙转了过来。

  冰雪羽冠在日光之下灿烂无比,汇聚了金色的日光,在冰川上投下斑驳的光彩,光点纵横。

  阿南被这些刺目的光线迷了眼睛,正在眯眼侧头之际,忽然心中一闪念,脱口而出:“不好!”

  朱聿恒显然也想到了,他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日光被冰冠汇聚,灼热光斑直直射向了隐在冰中的那根黑线。

  阿南立即飞身扑上,手中流光闪动,射向冰面,要将那条黑线截断。

  然而她的流光再快,又怎么快得过日光照射,只听得嗤一声轻响,那根黑线也不知是何等易燃之物所制,已经燃烧了起来。

  韩广霆手中日月旋转收回,戴着皮面具的脸僵硬未动,唯有嘿然冷笑的声音响起:“一甲子前,这条火线便已经设在了冰川中。六十年来冰面侵蚀变化,它逐渐从冰川中冒出,呈现在天日之下。原本阵法会在下月初启动,那一日的阳光会穿透羽冠,正好照射在这个阵眼之上,然后将其点燃。如今——是你亲手开启了这个阵法,也引动了你自己身上的山河社稷图,一啄一饮,莫非天定,你们想必也能甘心承受!”

  说罢,他袍袖一拂,清瘦颀长的身躯飞纵向下,显然要赶在阵法发动之前,尽快离开。

  阿南手中流光疾挥,正要堵截对方去路,却忽然瞥到身旁朱聿恒的身躯倒了下来。

  她心下大惊,手中的流光还未来得及触到对方,便只觉得天灵盖上一点灼热骤然炸开,随即,剧痛引发了全身旧伤,抽搐牵动,让她整个人倒了下去。

  韩广霆落在下方,冷冷瞥了他们一眼,一声冷笑,身影迅速消失于冰峰之下。

  眼前日光陡暗,阿南抱着尖锐刺痛的脑袋,想起了那一日在玉门关,傅准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一个在心,一个在脑……而你身上六极雷总控的阵眼,在我的万象之中。

  “你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要尝试去解除,毕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个瞬间惨死的你……”

  只是她一向豁达,自小便在刀尖上行走,即使知道傅准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六极雷,但因为他失踪后无法再控制自己身上的毒刺,因此也将其抛诸脑后,只等傅准再度出现之际,再行解决。

  谁知,在这冰川绝巅之上,阵法发动之时,她所料竟然出错,身上的六极雷与朱聿恒的山河社稷图响应,而爆发之处,又是如此关键的要害之处。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尽头了?

  ……第219章 冰雪鸾冠(2)

  她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下方山洞中指引她的万象,不由得心下狠狠骂了一声“王八蛋”。

  手上传来微颤的握力,是朱聿恒茫然痛楚地摸索着,紧紧握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