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立即拔腿向周围河道奔去,路上见诸葛嘉正向营帐而来,立即掩上面容,问:“诸葛提督,河道那边如何了?”

  诸葛嘉仓促答道:“我们连夜在赶工,但河流湍急,尚未截断,如今雪浪又奔涌而来,这……”

  “把楚元知喊上,带上所有炸药,去下游开阔河谷之前——就是当日青莲宗伏击咱们的那个咽喉处,把两边山崖炸掉堵住,一定要把所有雪水一滴不漏地挡住!”

  诸葛嘉看向大帐,略一迟疑:“那殿下……”

  “有我在,你怕什么!”

  诸葛嘉立即向众人示意,一群人奔赴往下游。

  阿南转过身,扯过面罩遮住自己的脸,向朱聿恒的营帐奔去。

  营帐外灯火通明,东宫护卫谨慎巡防。阿南朝里面一望,廖素亭率人围在朱聿恒床榻之前,持刀向外,正严阵以待。

  见这边安然无恙,阿南略松了口气,暗道难道是自己想多了,雪崩只是凑巧,并非人为?

  但,忽然之间,她脑中一个闪念划过,顿时背后尽是冷汗。

  她立即转身,朝着魏乐安的帐房狂奔而去。

  ……第221章 生生不息(1)

  魏乐安研究药方,如今尚未安歇,营帐内一灯如豆,映出他的影子。

  外边纷扰叫喊,但他不是朝廷中人,根本不为所动,观察了下雪崩不会影响到自己营帐,便依旧回来埋头推敲方子。

  阿南轻出了口气,因为不敢接近而停下了脚步,站在外面想着要不要去询问一下进度。

  就在此时,她看到了一条身影欺身接近了魏先生的帐房。

  那身影的腾跃极为飘忽,利落翻越障碍之际,又从容避开穿插来往的巡逻士兵,闪进了魏先生的帐房之中。

  这身法,让阿南迟疑了一刻,才慢慢走近营帐。

  灯光映照在营帐的布幔上,阿南可以隐约看到,魏先生看见有人潜入帐中,惊得立时站起了身,抓过镇纸压在了桌面上,摆开防卫姿势。

  但随即,他看清了来人模样,又松懈了下来,甚至与他拱手见礼。

  阿南哪还不知来人是谁。

  她将耳朵贴在帐上,听到竺星河压低的声音:“魏先生,时疫的方子可研制出来了?”

  魏乐安摊开桌上的方子,从容笑道:“公子放心,老朽殚精竭虑,已推敲出了最完美的方子。此方有疫驱疫、无疫预防,愈后不留痕迹,定能消灾解难,拯救天下万千百姓。”

  竺星河来得仓促,也无暇多说,扯过桌上的方子,便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魏乐安却赶紧拦住他,将药方抽回,又压在了桌上,说:“公子恕罪,这药方我得留给朝廷。下游及西南如此多的百姓,还要靠这个续命的。”

  竺星河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说,嗓音沉了下来:“魏先生,朝廷无法救百姓,只有我们才能救,这或许是咱们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机会了。”

  “虽然如此,但公子你想,这疫病如此猛烈,我虽有完美之方,可咱们毕竟人少,就算日夜赈济,又能救得多少人?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因此惨死?而朝廷要发药救济,一夜之间便能广布天下,才是挽救万民、免得生灵涂炭的大势啊!”

  阿南听着魏先生苍老诚挚的话,心下却只涌过一阵悲凉,心道,魏先生,你这一番心意,怕是要被辜负了。

  差点焚毁整座顺天的地火、还有之前开封水灾……幕后推波助澜的人,全都是他面前的公子。

  生灵涂炭,天下大乱,正是他的目的,不然,他如何有机会翻覆政权,报当年血海深仇?

  果然,竺星河冷冷道:“魏先生,你这是助纣为虐,也和阿南一样,与兄弟们作对了!”

  “不会不会,等回去后公子就知道老朽一片心了。”魏乐安说着,将药方在桌上安放妥当,起身表示这就跟他回去,“更何况,南姑娘如今也染了疫病,公子难道忍心让她疫病发作,惨死于此吗?”

  竺星河毫不迟疑,道:“既然如此,她想要活下去,就得回来找我,重新做我麾下人。”

  “唉,这怕是……”魏乐安亲眼目睹那两人生死相依的样子,摇头叹了口气,说,“南姑娘是不会再回来了。公子,咱们走吧。”

  竺星河回头看那张药方,尚在沉默,魏乐安又忽然想起一事,道:“公子稍等,老朽想最后再去看一看皇太孙的病情。”

  竺星河声音冰冷,问:“他不是已经八脉全毁了么,怎么还没死?”

  魏乐安抬手去拿桌上的药箱,道:“快了,但是南姑娘弄了个法子来,求老朽替他续着命呢,如今他还在濒死昏迷中,我看活转过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正在他提起药箱之际,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风声,寒光在他身后猛然闪动。

  血光骤然迸射,手中的药箱猛然坠地。

  魏乐安的手紧紧捂住了腹部,倒在了桌案之上。

  他艰难转头,看向后方的竺星河,盯着他手中滴血的春风,不敢置信地挤出两个字:“公子……?”

  竺星河缓缓垂手,任由春风的血滴在地上:“魏先生,你是当年随我父皇出海的老人,你明知我与朝廷的血仇,也知道我此生最恨的人就是朱聿恒!你为何要背叛我,为何要去救朱聿恒,为何要替篡位谋逆的这家人施恩德,把你的药方送出去收拢天下人心?”

  魏乐安按着自己腹部的伤,疼痛让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呼哧呼哧地拼命喘息着,趴倒在了桌上。

  阿南倒吸一口冷气,顾不上自己的疫病,一把扯开营帐门帘,扑了进去。

  竺星河正扳住魏先生的肩,将他从桌子上一把推开。

  噗通一声,魏先生重伤的身躯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他却看也不看,只抬手抓向桌上染血的药方。

  就在他的手堪堪触到药方之际,阿南的流光早已射出,勾住他的手腕拼命一拉,将他的手掌停在了半空。

  他挥手卸掉她的拉扯之力,旋身回头,看见她的刹那愣了一下,随即左手抓起桌上镇纸,一旋一转间早已缠住流光的精钢丝,反手一拉。

  有镇纸挡着,流光纵然再锋利也无法割人,反而阿南力气不如他,被他扯得往前趔趄一步,差点失去平衡。

  她立即松脱流光,白瓷镇纸被甩在地上,啪的一声摔个粉碎。

  巡逻防卫的士兵注意到这边动静,立即有人用长矛挑起帐门,查看里面情况。

  “别进来,我染了疫病。”阿南紧盯着面前的竺星河,道。

  士卒们一听她的话,立即放下了门帘,并且退得远远的。

  竺星河的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抬手抓起桌上药方,转身便要走。

  阿南厉声叫道:“公子,别再执迷不悟了,迷途知返吧!”

  “哼,执迷不悟的人是你!”竺星河沉声呵斥,将药方塞入怀中,冷冷道,“如今朱聿恒将死,你也身染疫病,该死心了!想活命的话,就乖乖跟我回去吧。”

  阿南悲愤欲绝,仿佛未听到他的话,流光纵横翻飞,封住了他的去路。

  竺星河身影晃动,凭着自己灵动无比的身姿,在她的流光中腾挪闪避,毫发无损。

  而阿南见他只是避让,手下一变,流光竖劈横切,攻势顿时凌厉无比。

  “为什么只闪避?为什么不用你的春风反击?你说啊!为什么不用我给你做的武器,将我杀掉,替你扫清一切障碍?”

  怒火焚烧了阿南的理智,她泣不成声,只知道疯狂进击。

  下手无比狠厉,可她口中的声音却从凄厉渐转为喑哑,脸上滚落的泪珠让她哽咽到崩溃。

  “你为了遮掩韩广霆的行踪,放任他杀害司鹫,甚至帮他将罪名推到阿琰身上……你为了复仇篡位,不惜引动傅灵焰留下的各方死阵,置万千人性命于不顾……你为了不让朝廷拿到药方,偷潜进来杀害魏先生,夺取药方!你……你是不是还要拿着这张药方去救济百姓,为你赢得天下民心?竺星河,你……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当年为什么要救我?!”

  她疯一般的攻势与崩溃的叱问,如同暴风骤雨,直袭面前的竺星河。

  流光飒沓,只听到擦擦声响,他身上的黑缎锦衣转眼便多了两道口子。

  他身形迅捷,激愤中的阿南虽然割破了他的衣服,却并未能伤到他的身体。

  但,她一眼便看到了,他衣服底下初显青紫肿胀的伤口。

  她一瞬间明白了过来,目眦欲裂,不敢置信:“你……你上了神女山,刚染的疫病?这么说,重启我们封闭的雪山机关的人是你!炸崩雪山的人也是你!你丧心病狂,为了复仇,你要扩散疫病毁了整个天下!”

  而他的眼神终于开始冰冷,见她疯狂的攻击并未有半点停息的意思,那一直后退的身躯抵上了营帐厚硬的帆布,在上面一撞反弹后,迅速前冲,穿透她密密匝匝的攻击,“嚓”的一声轻微响声中,他手中的春风终于现身。

  “阿南,你刚死里逃生,气力不继,还是好好休养吧。”春风骤急,他穿破流光密网,冷冷地自她身旁擦过,“别挡在我面前,我不会为任何人留手。”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阿南的右臂上,六瓣血花灿然绽放,在灯光下殷红透亮,如散落的鸽血宝石,刺目惊心。

  鸽血宝石……

  那年她十六岁,与公子行船于锡兰(注1),看到当地的少女身披重重刺绣的彩衣,额间缀满鸽血宝石,嫁给自己心上的少年郎。

  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她存了许多鸽血宝石,也试着做一串串鲜红的链子挂在额间胸前,幻想某一日能拿来映衬艳红的欢喜。

  甚至,连公子说她穿红衣好看,她也欢欢喜喜记在心里,一直固执地喜欢艳红的颜色。

  然而,她却忽略了,那般艳丽夺目的红,也是鲜血的颜色。

  “想活命的话,来找我拿解药吧。”

  阿南的身躯倒了下去,而竺星河头也不回丢下最后一句话,揣好那张药方,越过她的身畔,在冲入帐内士兵们的刀尖与枪头上纵身而起,鬼魅般消失不见。

  阿南的右臂剧痛无比,但她也知道,能让她清楚感知到伤痛的,就并非要害。

  她不让人接近自己,咬牙自行坐起,爬到药箱边抓了一扎绷带,竭尽全身的力气给自己右臂绑上,然后去查看魏乐安的情况。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大滩刺目血液,兀自睁着眼睛。

  望着死不瞑目的魏先生,她悲怆不已,抬起颤抖的手,默然合上他的眼。

  然而,她的手碰触到了魏先生颤抖不已的面颊,听到了微不可闻的嗬嗬低声。

  阿南俯下身,听到魏乐安无比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南……南姑娘,药方在……在我怀……怀……”

  阿南抬手一摸,果然,在他的怀中,是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药方,已经被血水浸透。

  她紧捏着这张染血药方,颤声问:“那,公子抢走的是……”

  “那张方子,我换了……换了两味药物……可延命……阻传染……但代价是全身溃烂奇痒,一辈……”

  “子”字尚未出口,魏乐安的身体一阵抽搐,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南将这张血水洇透的药方打开来,看着上面整整齐齐的字迹,忽然明白了一切,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

  公子抢走的,是魏乐安想留给朝廷的药方。可以救人,但全身遍布那般溃烂又奇痒难耐的伤口过一生,一世痛苦,无法见人。

  而这份完美的药方,魏乐安暗藏在了身边,想要带回去给公子,收服疫情侵害之地的民心,或拿来与朝廷交换,为他的大业助一臂之力。

  可谁知道,他一心为公子谋算,公子却认为他已背叛自己。为了抢夺这份药方,更为了灾疫传播、天下大乱,毫不留情便杀害了他。

  阿南手捧着染血的药方,从军帐中走出,将它交给军医,让他们立即抄备配药。

  眼望着神女山上滔滔滚落的雪浪,她又想起竺星河被她割破的衣服下,那青紫脓肿的伤口。

  如此迫不及待抢夺走的药方,他拿回去后必定立刻用来救自己。

  若真的如此的话……

  这世间阴差阳错,一啄一饮莫非天定。

  若他不是一意想要释放雪峰疫病,要祸乱百姓令天下大乱;若他没有遮掩行踪来抢夺药方;若他肯放过魏乐安……

  想着遍体鳞伤濒临死亡的司鹫,想着一心为公子谋划却死于非命的魏乐安,想着碧海之上白衣如雪浑然脱俗的竺星河,阿南不由悲从中来,站立在飒飒雪风中,眼泪又是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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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锡兰,即今斯里兰卡

第222章 生生不息(2)

  魏乐安从傅灵焰的药渣中研制出的方子,果然有奇效。

  阿南遵照剂量,外敷内服,第二日手上溃烂处便不再发黑淌脓,开始结痂。

  她也遵照自己在雪峰顶上对傅准的承诺,将一份药放在营帐外,任由他取走。

  他们沿着密林回程,白天在林中跋涉,夜晚在山间安营,竭力快速往回赶路,希望能尽快清除下游的疫病。

  诸葛嘉等人已经成功堵住了水道咽喉,只等征召工匠赶到,就近开采石灰矿,投入被围堵于堤坝中的雪水。带着疫病的雪水经多次沸腾消杀后,再彻底填埋,应该便能无虞。

  江水暂时断流,他们直接从干涸河道上越过,回程中少绕了很多弯路。

  只是朱聿恒,始终没有醒来。

  阿南身上疫病驱除,身体恢复之后,不顾被春风所伤的手臂,重新担负起了照顾朱聿恒的责任。

  毕竟,她是对他身体了解最多的人。

  夜色渐暗,守着朱聿恒的阿南在昏黄的灯光下打了个盹。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灯光渐渐淡去,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

  耳畔有人在低声轻唤:“阿南,阿南……”

  是朱聿恒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而动人心弦。

  阿南在迷蒙中抬起头,看到朱聿恒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站在了她的面前,正俯身含笑看着她。

  阿南又惊又喜,抬手攀住他的脖颈,将他在灯下拉得更近一些,让她将他仔仔细细地看清楚。

  “阿琰,你……你没事了?”

  朱聿恒微笑着点头,他的面容蒙在烛光中,恬淡而温柔,镀着一层辉光,依然是初见时那矜贵脱俗的模样。

  但她还是不信,抬起颤抖的手扯开他的衣襟,查看他身上的情况。

  那原本如条条毒蛇纠缠他全身的山河社稷图,真的已经退却了,只剩了淡淡的几条青色痕迹。

  她将脸贴在他的心口,伏在他温热的身躯之上,听着他低沉而有节奏的心跳声,终于放心而笑。

  她笑着从睡梦中醒来,面前是依旧沉睡的朱聿恒,在灯火之下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她心下忽然觉得害怕极了,抬手轻轻贴在他的鼻下。

  他气息轻微,但总算还平稳,甚至好像有了逐渐强起来的感觉。

  她心下一动,扯开他的衣襟一看,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来。

  和梦中一样,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经只是淡淡青痕。就连吸淤血和埋药时的伤口,也已经愈合结痂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将他衣襟掩好,正准备起身之时,却觉得手腕一动,被人拉住了。

  她垂眼看去,正是阿琰。

  灯光下,他拉着她的手尚且虚软,望着她的目光尚且朦胧,从昏迷中醒来,他还是混沌而迷惘的。

  但他执着的,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耐心地等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呈现在他的眼中。

  她与往日迥异的疲倦面容,她目光中的惶惑与喜悦,茫然与失措,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在这一刻,清清楚楚为他呈现。

  他的脸上,露出了艰难而无比欣慰的笑容:“阿南……我还活着,你……还在我身边……”

  “是,我们都好好的,现在,以后,一直,永远……”

  她欢喜落泪,抬手轻抚他的面颊,彷如摩挲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昏迷太久不进食水,双唇微有干裂,不复亲吻她时那柔软模样。

  阿南帮他垫好软枕,端过旁边的汤药,坐在他的身旁,喂他慢慢地喝下去。

  他靠在枕上望着她,掩不住脸上艰难但欢愉的笑意:“你终于……把我救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捏着勺子的手微微颤抖:“情势危急,我也只能拼死一试,没想到居然成功了。我想,可能是上天也舍不得你走,所以对你发了慈悲吧……”

  “不,我知道的……若没有你,我已不在这人间了。”

  阿南一边慢慢地喂他喝汤,一边轻声说:“不过,魏先生认为,这个法子虽可暂时让你度过难关,可与我当初吸走你的淤血一样,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因此,傅灵焰肯定还有其他的手法,才能让韩广霆如常人般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身手矫健过于常人……”

  虽然,他们还得继续探寻。但至少,如今他已经苏醒,一切希望便都还握在手中。

  “怎么……救回我的?”

  阿南将手中的碗放在几上,想起当时的情形,脸上尤带郁闷:“是傅准,他在冰川中露了行迹,被我抓住了。我要挟他以命换命,他只能答应了。”

  朱聿恒一动不动望着她:“他?”

  “嗯,那时候在冰洞中他用万象指引我们找到药渣,我就知道他也跟来了。所以在峰顶上,我赌了一把,赌傅准的失踪是迫不得已,赌他也想从韩广霆和玄霜的控制下脱离,赌他不愿让拙巧阁覆灭……总之,幸好我赌对了。”

  不然,此时她与朱聿恒,已是青鸾羽冠上两具覆雪的尸体。

  “他在多年前,曾见过韩广霆配置药物疏通经脉,可以清除掉山河社稷图造成的淤血,并且用药性迫使经脉继续运转。”阿南将炉子拨亮一点,让火光更暖和一些,抬手解开朱聿恒的衣襟查看山河社稷图的残迹,“我便想到了土司夫人故事里,韩广霆身上的青龙。我想,那会不会就是傅灵焰想出替儿子续命的法子,于是便死马当成活马医,带你回来试了试。”

  贴在他胸前的指尖微颤,她的臂上,春风之伤未愈,而手上,又增添了疫病带来的新伤痕。

  朱聿恒艰难抬手,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掌,在唇边轻轻贴了贴。

  两人如今也没有心力去关心别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暖融融的晕黄灯光笼罩在他们的周身,他笼罩于她的光影之中,感到温暖而舒缓。

  所以,即使全身无力,所有骨骼仿佛都在隐隐抽痛,他亲着她的手,望着近在咫尺的她,还是微微笑了出来。

  “好像啊……”

  阿南帮他擦拭唇角,回应他喃喃的呓语:“什么好像?”

  “现在,好像顺天地下,我靠在你身上,听你唱那首曲子……”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阿南不由笑了,轻声道:“那时候咱们两人都脏兮兮的,可难看了。”

  他望着她摇曳灯火下明暗不定的面容,心想,但,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知道了倾心迷恋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神志朦胧,可心口沸热,他缠住她的手指,声音模糊低喑:“阿南,我还想听……”

  阿南俯下身,紧紧将他拥抱住,与他一起靠在枕上。

  守了他这么久,她声音微显干涩,甚至带着一丝哽咽,但,在他耳边轻轻响起的声音,却比以往每一次,都更为缠绵悱恻。

  我事事村,你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这一刻,世间再无任何东西比对方更为重要。

  即使,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便要面临这世间最激烈的风雨,等待他们的,会是最为诡谲可怖的局面。

  但,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身躯无比温热,握在一起的手无比牢固。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他们再也不会放开彼此的手。

  一路回程,疫病比他们设想的更为可怕。短短数日,因为茶花寨中逃脱的那个病人,疫情已经在下游扩散。

  一行人沿路救治,分发药物,教导郎中,将疫病逐渐平息下来。

  被召集的众多工匠也已紧急赶往神女山下,开凿石灰矿,消弭疫病,一切都有条不紊开展。

  告别了那棵临水盛开的百年茶花树,他们踏上回京之路。

  重新回到应天,已是二月末,理应该是春回大地之时了,可今年时令古怪,不知为何,天气依旧阴沉寒冷。

  随同朱聿恒前往横断山脉的队伍刚下了船,距离应天城尚有十数里之遥,太子与太子妃亲率的队伍已经迎了上来。

  看见安然无恙归来的儿子,饶是两人在朝廷中打滚多年,都是心坚如铁之人,此时也是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儿子。

  等初见的激动过去,太子询问起横断山脉这个阵法,得知疫病已彻底控制后,才放心点头,欣慰不已。

  而太子妃见儿子神情如常,虽然面容略显苍白瘦削,但还是自己那个出类拔萃无人可比的孩子,不由得目光转向旁边的阿南。

  阿南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拈着手中马鞭,见太子妃回头看自己,便向她点头为礼。

  太子妃走到她跟前,执起她的手道:“好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你照料皇太孙了。”

  阿南微笑道:“殿下也照顾我了,不然,我们此次是否能顺利解开阵法、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

  她虽神情轻松,但太子妃自然知道必定有着自己难以想象的艰辛。只是人多眼杂,她也没有多问,只紧紧又握了握阿南的手。

  后方众人纷纷上前,都是笑逐颜开,满口恭贺之词。

  阿南哪里受得了这些,一路疲惫跋涉,还要站在人群中满脸堆笑,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她对朱聿恒飞了个眼神,正准备逃之夭夭。只可惜一双手伸来,将她留住了。

  她无奈地在太子妃示意下上了马车,跟着他们一路往城内而去。

  马车抵达应天皇城,皇帝亲自等待在宫内,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他们五人在殿内说话。

  皇帝三月前在榆木川遇刺,大伤元气,但见到孙儿安然无恙回来,他难得显出神采奕奕的模样,招手让朱聿恒过来,亲自查看他身上的痕迹。

  见他身上又添新伤痕,皇帝心疼之余,又欣慰于他身上山河社稷图的淡去。

  他示意阿南近前,亲自询问她:“司南姑娘,朕对此事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聿儿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这下可算是解开了么?”

  皇帝之前十分不喜她的海客身份,甚至多次对她动过杀心,但此时因为欢喜于孙儿的病情好转,对她着实和颜悦色。

  阿南便详细将魏乐安的结论说了一遍,当知道朱聿恒的经脉受损太过严重,只能再维持数月至半年后,殿内气氛又再度沉重起来。

  太子妃含泪问道:“可,当年傅灵焰不是也救治好了她儿子么?”

  “是,但傅灵焰已逝世多年,我们已无从得知她用的是何法子。”阿南终于将自己一路上反复思量的事情提出来,说道,“幸好我们如今终于有了韩广霆的下落。既然他能顺利活下来,那么只要追踪到他,相信阿琰也定能安然度过劫难,获得新生。”

  “哦?韩广霆出现了?”听到这个讯息,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朱聿恒将横断山脉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皇帝与太子沉吟点头,认可她的看法。

  太子妃则问:“此人既已踪迹全无,我们又该如何寻找?”

  “他既然回到了陆上,那便不可能几十年藏头露尾,一直避世而居。朝廷可详加追查这些年来回归的海客,尤其是——二十年前曾接近过蓟承明与刘氏等人、后来或许也与青莲宗等有交往的人。”

  殿内的人都是久历世事之人,立即便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前,应该就是韩广霆在皇太孙的身上种下了山河社稷图?”

  “是,而且当时阿琰身上的血脉便已经发动了一条。”

  朱聿恒默然拉下自己的后领,让他们看了看从腰脊而起、经顺脊背隐入发间的那条青痕,说道:“这条督脉,其实便是我身上第一条发作的。只是因为它一直呈不易察觉的淡青色,而且在我后背,因此未曾引起过注意。”

  太子与太子妃对望一眼,黯然神伤。

  皇帝问:“你们是聿儿父母,小时候他一直在你们身边,这条痕迹是何时出现的,你们可有印象?”

  太子叹道:“应当是聿儿两三岁时。儿臣夫妻二人昼夜守城不曾回府,聿儿交由乳娘刘氏看护,因此被人趁虚而入,酿成灾祸。”

  “那战事结束,朕登基之后,你们就不曾好生审视过自己的孩子?这可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朕的长孙!”皇帝恨恨一拍书案,怒吼出声之后,又想起登基之后,太子镇守南京,而他带着朱聿恒长住顺天,他们夫妻与孩子相处的时日也是少之又少,哪有机会审视淡如青筋又毫无异样的一条背后痕迹?

  怒火无从发泄,他唯有又迁怒他人:“伺候聿儿的那群太监嬷嬷宫女,有一个算一个,大都可杀!怎么从来无人注意过太孙身上的血痕!”

  龙颜震怒,太子率先深深垂头,知道已无法再商讨下去了。

  皇帝的咆哮宣泄,最终在朱聿恒的劝解中结束。

  他龙体尚虚,朱聿恒搀扶着他入殿安歇。而阿南与太子、太子妃心事重重地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出来。

  四人往外走去,太子低声问朱聿恒:“圣上对你可有什么嘱咐?”

  朱聿恒道:“没什么,圣上说宫中忙于筹备顺陵大祭,过两日设个小宴替我庆功,让我这两天好生休息,多陪陪父王母妃。”

  见他云淡风轻,太子太子妃也便放下了心,一家三口难得重逢,将一切艰难先抛诸脑后,一起回了东宫。

  东宫不远处,朱聿恒替阿南准备的小院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里面的仆妇也都收拾得妥妥当当,迎接她的归来。

  这一路奔波,终于回到了安心的居所,阿南稍微吃了点东西,倒下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醒来外面已是大亮,鸟雀在梅花上蹦跳,高声鸣叫。

  她草草洗漱,打着呵欠转到前厅,喝过了温热的米粥,吃了两个米糕,一时竟不知该干什么。

  韩广霆的下落尚未查到,本朝建立六十年,回归的海客数不胜数,就算再焦急,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调档查阅的。

  “呼,有点冷,好想回西洋晒太阳啊。”阿南搓着手,给自己又裹了一件袄子,坐在熹微日光下保养自己臂环,调试完机括后,将它又戴回腕上。

  金属冰凉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越蜷缩越冷,阿南索性便起身抓过马鞭,骑马出门活动去了。

  到了东宫一问,朱聿恒这个工作狂,一早便去三大营处理这段时间堆积的事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