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持她当初所赠的精铜火折子,望着她在光芒中渐渐呈现的面容,火光在他眼中闪出微不可见的灿烂惊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着他,又看看周围这十二个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寻找路径。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着平息自己的语调:“我在外面遇到了司鹫,他说里面阵法启动,他与你分开了。”
“嗯,适才对方将过道中的机关转向了,所以司鹫他们被隔在了另一条通道内。而我凭五行决推算地下洞窟走势,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开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说着,在火光下望着阿南,声音也轻柔了一分,“你担心我出事,所以过来找我?”
阿南没有回答,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只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过人,不会出事的。”
而他凝望着她,斟酌片刻,才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到什么了吗?”
这熟悉的包容目光,让阿南心头那强抑的伤口似被撕开,又泛起疼痛的波澜来。
公子一定也听到了阿琰与皇帝的谈话,知道了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内幕。
她只觉一阵灼热的屈辱与羞耻感直冲脑门,让她的眼睛灼热,也不知在这火光之下,会不会被公子察觉。
她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勉强维持正常的声音:“什么?我没听到。”
竺星河借着火光端详她的神情。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里,却并未戳穿她,只说道:“阿南,兄弟们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来。”
他声音低柔而诚挚,一如这些年来在她伤痛失落时的抚慰。
阿南咬紧牙关,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表面的平静,只重重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呢……
她宁可这个时候,有个人来嘲笑她,讥讽她,而不是以这般温柔的态度包容她,让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着,她勉强调匀呼吸,说:“那……我们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带着询问。
“司鹫与方碧眠在外面等着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准备破阵,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在这边遇到他们,怕是没有胜算。我看,公子还是尽快离开吧。”
“阿南,你真是变了。”公子端详着她,脸上露出笑意,“以前我们一起进击婆罗洲最大的海盗据点时,兄弟们联手对付外面的海贼,袭入大本营的只有我们两人。当时那岛上大炮火铳防守严密,可比这区区几条地道要凶险多了。而你我联手将岛上敌人清剿一空,从始至终,我未在你的脸上发现过任何犹豫迟疑。”
“是,可今时不同往日,这照影阵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愿意与你再度同行,我们又哪来灵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阵呢?”
“本来没办法,可傅灵焰当年,留下了解除阵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块平展铜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面轻弹了几下。
阿南看到光滑平板上沙子轻微地跳跃起落,才恍然大悟这张铜片与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的意思——
极薄的铜片在受到外面声音影响时,板面会进行细微而平均的振动,上面若有砂砾,便会顺着那振动的力量聚合分离,形成齐整对称的图案。
因此,这张铜片定是需要在积沙的情况下,吹一曲《折杨柳》,才能形成指引他们入阵的图形路线。
竺星河既然过来,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他拂平铜片上的沙子,取出袖中一支巴掌长的羌笛,低低吹了起来。
铜板上薄薄的沙子,随着声音的振动而跳动,渐渐形成奇诡的纹路,多边对称类似于扎染的花色造型,又似万花筒的绚丽图案。
随着这一曲《折杨柳》的徐徐终了,砂砾组成的复杂图案终于呈现在他们面前,上面是对称的波浪方格状,散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沙堆圆点,奇妙而炫目。
阿南尚未看出这里面的玄机,只见竺星河抬起手,在沙图中画下了一朵三瓣青莲。
青莲所经之处,所有疏疏密密的圆点便错落于花瓣左右,两边对称,与她当时所见薛氏兄妹的落脚点完全一致。
“照影阵的地图……”阿南喃喃道。
“对,这上面标出的,便是地图与落脚点。如今他们有了具体信息,应该就要去破阵了,不过,就算凭此地图进了洞,我也不信他们最终能在鬼域中破解一切。”
阿南心知他所说的鬼域肯定就是薛氏兄妹最后进入的地方。青莲宗在西北这边日久,又有关于阵法的资料,想必对于这个阵法早有另外的情报。
她正想询问那机关的具体情况,却听后方一个洞中透出隐约火光,应当是那端的侍卫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了。
竺星河扫掉铜板上的砂砾,拉住阿南的手,立即钻入了下方的洞窟中,往内而去。
地下迷窟分岔太多,而竺星河带着阿南,在洞中左绕右拐,不多时便出现在了另一个洞中。
循环往复间,阿南已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由问他:“你知道这地下路径吗?”
“青莲宗那边有简要描述。”竺星河径自往前走,以手中火折照亮前路,“不过没有也无关紧要,这地道路径基本都在五行决的覆盖范围内,毕竟,五行决与九玄门同出一脉。”
阿南默然点头。五行决最擅丈山量海之法,传说出自轩辕黄帝;而九玄门是九天玄女一脉,被称为黄帝之师,二者自有相通内蕴。
于是她不再多话,只随着竺星河向内而行。
不多久,眼前出现了微微的光亮,也听到了隐约的话语声。
阿南将耳朵贴在壁上,只听得彼端传来一阵惨呼声,随即是众人惊呼上前接应的声音。
看来,这边已经到了距离阵法中心很近的地方,虽然没有通道过去,但声音已经可以传过来。
而里面的声音,应当是一个人从照影阵中狼狈逃脱后,支撑不住滚出来的声音。
如今已没有盔甲的声音,毕竟毒水四面八方而来,只要有一条缝隙便防不住,反倒影响配合。
公子预料得不错,纵然朝廷找了这么多能人异士,可最终就算按照地图进了照影阵,也无法破解最中心那片鬼域。
只听墨长泽颤抖迟疑的声音响起,请皇帝示下:“陛下,这已是第五批了,所有进阵者非死即伤,无一能接近阵中心。请陛下稍加宽解,待老朽与傅阁主详细商议后,下午老朽亲身带人破阵。”
皇帝沉吟不语,应是许可了,那边传来了众人起身退出的声音。
“封洞,不许任何人进出,下午做好万全准备后,由墨先生入阵。”
只听到傅准慢悠悠的声音传来:“照影阵必须由两个能力相当的人配合破阵。墨先生自然是绝顶身手,不知道陛下认为,谁能与墨先生配合呢?”
皇帝略一沉吟,说道:“把司南叫过来。”
话音入耳,清晰无比。
竺星河在旁边瞥向阿南,而她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轻风过耳一般。
即使,她比竺星河更清楚,这是朝廷让她卖命的意思。
等到沉重的石门关上,里面再听不到任何声响,竺星河才压低声音,问她:“走?”
阿南望着他被光照得盈透如琉璃的瞳仁,低低道:“公子,你引动这个阵法,已经没有用了。”
竺星河没想到她忽然说这个,略带错愕地一挑眉。
“唐月娘刺杀皇帝没有成功,北元的阴谋也已被戳穿,不可能再陈兵边境了。你纵然启动了机关,也只有敦煌百姓受苦,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
“就算达不到预定目标,可至少能为以后留下机会。我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要抓住最后的希望。”竺星河目光微冷,坚决道,“况且,这是我们早已商议好的,就算计划失败,可这阵法是一定要在此时此刻引动的,因为这是青莲宗的退路。”
阿南略一思忖,当即了然。刺杀失败后,青莲宗众必定要逃跑,而此时此刻,只有突发的阵法、龙勒水的异常及皇太孙的安危同时爆发,才能让朝廷疲于应对,从而为他们赢得最有力的时机。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好好回到海上去,为什么要和这种乱党合作,为什么一定要搅得天下大乱?
最终拥有一个动荡疮痍的山河,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她最终只将这些话吞回了口中。
因为她已经一劝再劝,再说也没有意义了。
公子下定决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令他改变,她也不行。
后方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轻微而快捷,几下便接近了他们所在,对方显然身手不弱。
阿南正要警戒之际,竺星河却拦在了她身前,唤出了对方的名字:“梁垒。”
黑暗中这个轻微脚步,正属于梁垒。
他抬眼看向阿南,目光顿时透出狠戾,身子一矮,双掌摆好了防范动作:“竺公子,这女人是朝廷的打手,咱们的大计便是被她破坏的!”
竺星河对他摇一摇头,道:“别担心,阿南不会伤害我。”
梁垒哪里肯信,依旧狠狠盯着阿南。
竺星河抬手向他,问:“东西带了吗?”
梁垒略一迟疑,见阿南侧立一旁并无任何反应,才慢慢从怀中掏出几管炸药,递到他手中。
微量的炸药,被镶嵌进洞壁中,引爆后一声闷响,洞壁便被炸得龟裂。
以矿工们常用的旋弓飞快扒掉碎石,面前的洞壁只剩了薄薄石皮。梁垒撑在对面洞壁上,纵身跃起,顺着石壳的裂痕,双脚狠踹下去。
在哗啦声响中,隔绝在他们面前的石壁被彻底打通,让他们钻了进去。
留守在里面的侍卫早已察觉到洞壁的震动,正向这边围拢查看,谁料洞壁一破,碎石纷飞中夹杂着梁垒的袖箭,他们无声无息便都倒了下去。
里面只剩一片安静,掉在地上的火把映出后方紧闭的青石门,以及两个如骷髅眼洞般并列在面前的照影阵。
阿南走到阵前,抬起头,看见了上方那七个字,心口又涌起些微的酸楚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她这一路走来,为了公子、为了阿琰,尽了力、豁了命,可最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该走什么路。
那一日傅灵焰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时,是否也与她此时一样,绝望而茫然,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这一路是对是错、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模样。
司南,指引迷途的工具。
可她自己的迷航,又有谁来告诉她,与她同行?
“来吧,阿南,再帮我一次。”竺星河向她伸出手,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做出并肩而战的邀请。
阿南定定望着他,他的面容在火光下更显温柔莹润,在她的心中,曾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景象。
可如今她望着他,却觉得自己的手有千万斤重,无法抬起握住他,许下与他并肩而战的诺言。
第174章 幽都夜语(4)
“公子……我要回去了。”一向再刚强不过的她,此时终于无法掩饰喉口的哽咽声,气息颤抖。
“我要回到海上,回到我的家,远离这片大陆。在天与海之间,那个不懂是非善恶,冷酷无情扫除所有阻碍的女海盗……那才是我,才是司南。”
竺星河的手僵在半空,他定定地望着她,却始终没有收回自己的手:“你是介意方姑娘吗?别担心,她不会影响到我们。你在我心中,永远比所有女子都重要。”
阿南没有回应他,只木然听着他的温柔言语。
“阿南,我珍视你,很想给你世上最好的一切。可我面临的人生太过凶险,所以我迟迟不愿与你定下婚约,也不肯将我所有的计划与目标对你和盘托出。因为我担心,若我以此绑住了你,以后我有万一,定会牵累到你,让你无法再回到那个自由强悍的阿南……你,明白吗?”
他如此恳切地剖析自己心意,温柔话语在这凶险如恶魔双眼的阵前隐约回荡,竟似带上了一些恍惚的缠绵。
可阿南沉默地望着他,轻微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离开你,不是为了方碧眠,更不是因为你不肯娶我、觉得你不喜欢我。而是因为……
“公子,你不再是我心中那颗星辰,我们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
竺星河温柔的眼神中,陡然闪出一丝锋利眸光,方才还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我们一起在海上共患难,你跟我回归故国时未曾有过半分犹豫,怎么事到如今,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了?”
“因为我回头了。我……不想再做一把刀,一头鹰,一个为他人而搏命的我。我是司南,我是我。”
她抬手按在最后一个“我”字虚弱下拖的笔画上,深深呼吸着,倔强而固执。
公子终于攥紧了空空的手,望着面前这神情坚毅的女子,抿唇气息急促。
“好,你做你自己。”许久,他才生硬地丢下一句,转而看向梁垒,“我们走。”
阿南才知道,原来他们一开始就准备由竺星河与梁垒一起破阵。
竺星河身法糅合了五行决,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而梁垒的身法出自九玄门,由傅灵焰带到青莲宗,他又专精于腾挪纵横之术。若说照影的话,他们二人自然是合适的搭档。
竺星河走到左边洞口,准备好要入阵。
梁垒瞥向阿南,显然还在戒备,怕阿南在他们进去后动什么手脚。
“别担心,阿南不会对我下手。”竺星河语音低沉而笃定,只望了站在洞边的阿南一眼,口中已经默数一二三。
三字乍出口,两人身形微动,已经同时向着里面跃去。
阿南站在洞口一侧,看着他们身影消失在其中。
手中的火折已经即将熄灭,周围一片寂静。阿南捡起侍卫们留下的火把点燃,听着里面竺星河发号施令的声音越来越远,深入了洞底。
她静静等待着,心头一片混乱,也不知在想什么。
太多情绪在胸口.交织翻涌,她一时反倒觉不出悲恸来,只觉得胸口弥漫着钝钝的难受与失望。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呼,她听出是梁垒的声音,心下顿时一紧,立即紧盯着左侧的通道。
被她手中火把照亮的云母莹光骤然一亮,她看到里面有白色的身影飘忽而来——正是公子。
显然是梁垒出了意外,他无法再接近中心阵眼,不得不放弃撤出。
而梁垒在阵内受伤,虽然趔趄跟着他退出,可他伤到的正是腿部,那皮开肉绽的脚自然无法再与另一边的竺星河保持一致,即使他再怎么提纵身体,竺星河再怎么放慢脚步配合,但节奏已乱,又如何能配合得齐整。
眼看脚步趔趄中,他又慢了半分,而竺星河的脚在踏出下一步之后,洞中毒水突起,已向着他的脚掌射去。
眼看自己的脚要被切削掉,竺星河如何能再配合旁边的梁垒,身体下意识动作,足尖一点身躯拔起,迅速便脱离了那片水气的攻击。
但也因此,旁边梁垒刚刚落地的脚顿时被毒水笼罩,嗤嗤声响起,他本已残破的裤管下,血肉迅速变成焦黑,烧出大片血洞。
他咬紧牙关,还要向着下一步奔去,可已经太迟了。
左洞的竺星河,提纵在半空中的身形也不得不下落,但此时他根本看不见旁边梁垒的动作,亦不知下一步应该踏足何处。
“右侧青莲!”阿南脱口而出,指点他的落脚点。
竺星河听到她的声音,毫不犹疑,向着右侧的下一朵青莲落脚点跃去。
眼看梁垒的脚也正落向此处,阿南那吊在嗓子眼的心正要回落,却听得“噗通”一声,随即梁垒的惨叫声在洞中骤然响起——
他受伤的脚未能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踏下去的瞬间,摔在了地上。
顿时,满洞烟雾般的水气翻飞,将他全身喷得血肉模糊,鲜血如万点桃花喷溅于洞中,惨烈无比。
而另一边的竺星河,身体已然降落。
阿南眼睁睁看着竺星河的脚尖,要踏上她所指点的那一处绝境。而下方落脚处,水气已经蔓延生长,马上就要吞噬掉他下落的足尖。
来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精钢丝网激射而出,将竺星河的脚硬生生拉住。
即将被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竺星河下落的脚尖在丝网上一点,想要借力跃向空中。
然而精钢丝网是一踩即塌之物,怎能托得起他的足尖,危急关头,他唯有足尖在丝网上一转,勾住了它的洞眼,脚向后蹬去,整个身体才得以再度借力跃起,一个翻身向着洞口扑去。
阿南的手正要回拉,却忘了自己右臂有伤,哪能承受得住竺星河向后拉扯丝网的力量,手臂顿时被迅速向洞内扯去,身体也随之往前一倾。
到了此时此刻,洞内的竺星河已看见阿南身体失衡,站立不稳。但他身在空中力已用老,唯有顺着阿南的丝网前滑,堪堪越过下一朵青莲,然后立即再度跃起,飞扑出了照影洞窟。
与此同时,他身后数道纵横水气启动,如雾如雪。
正向洞内倒去的阿南,眼看便要扑进这片毒水雨雾之中。
阿南的手紧急搭上臂环,想要将丝网丢弃,可哪里还来得及,身体一倾,整个人便迅速倒了进去。
竺星河与她擦身而过之际,猛然抬手抓向她的衣服,想要将她扯回来。
可洞中毒水已喷在了她的衣摆上,衣物迅速焦黑消融。
他的手中,只抓到了一片残破衣角。
阿南的身形只略阻了一阻,终究跌进了可怖雨雾中。
竺星河落在洞外,心神剧震,仓促回头看去。
阿南已抬手蒙住了头脸,身体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偏转,险之又险地侥幸寻到一块没有雨幕的空隙处,手在壁上一撑,借力又跃了一步,落在了与梁垒相对的地方。
就在她勉强维持住身体之时,左腿膝盖忽然剧痛,令她的脚一弯,差点跪倒在地——
一缕水箭不偏不倚,正喷中了她腘弯中的旧伤。
熟悉的剧痛袭来,让她的身体不由得剧烈颤抖。可面前的机关让她只能竭力撑住身子,不敢倒下。
幸好千难万险中,她选择落脚的,正是与梁垒相对的那一块地方。两边维持住了平衡,洞中水雾终于消退,但局势也再次回到了之前的险境——
只是她将竺星河换了出去,一人脱困,一人受困,瞬间又成了死局。
竺星河丢开手中残布,飞速抓起侍卫的水壶丢进洞。
而阿南抓住水壶,毫不犹豫撕下衣摆,整壶水冲下去,将腘弯处那点毒水迅速洗掉。
竺星河那一贯沉静的嗓音,终于带上了急切焦灼:“阿南,你没事吧?”
幸好两人动作都是极快,她的腘弯只被融掉了一层表皮,毒水尚未渗入肌肤深处。
阿南摇摇头示意他别担心,丢掉了臂环上沾满毒水的精钢网,正思索如何脱身,只听得洞外隆隆声响传来。
是洞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人,石门被缓缓推动,门缝之外,人影憧憧,即将进内。
“阿南,能出来吗?”竺星河对阿南急问。
阿南越过洞壁缝隙,看向那边的梁垒。
他全身血肉模糊,趴在地上无法起身,更别提与她一起迅速撤出。
而她距离逃脱至洞口,起码还需要两个起落。
两个起落,一瞬间的事情,可她已经做不到了。
石门已被彻底推开,门外火光熊熊照入,铁甲士兵手中的刀光已映入洞中。
显露在石门外的,正是朱聿恒。他面容如严霜笼罩,那双骨节清匀的手,已经伸向腰间日月。
竺星河双眼微眯,目光如刀尖般锋利,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了春风之上。
可,对方身后刀剑出鞘的精锐,却在提醒他不要与之对面相抗——
洞外火光赫赫,洞内只有一支黯淡火把,外面骤然进来的人,肯定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正是他撤离的唯一机会。
可……
他急回头看向阿南,望着这个在极险境地之中将他交换出来、而自身陷身于危境的女子,心下只觉巨大的痛楚如闷雷滚过,一时无法自已,只想要挥动手中春风,让朱聿恒的身上开出绚烂的六瓣血花。
而身子倾斜、因为剧痛而全身微颤的阿南,她将身上正在焦化的外衣脱掉,仰头朝他露出一个勉强又切切实实的笑容。
“走吧,我豁命把你救出来,可不要你为我失陷。不然,兄弟们也不会原谅我。”
她的声音冷静得有些绝情,一如她之前一次又一次为他殿后、为他冲锋,在极险的时刻与他告别,等待着下次返回时一般。
沉重的石门已被彻底推开,煊赫火光下,朱聿恒率众大步向内而来。
这是他可以离开的最后一瞬间。
竺星河仓促地吸一口气,再看了阿南一眼,转身向着后方被炸出来的洞口疾退而去。
他听到她最后低低的话语,传入耳中,似幻如真——
“公子,多谢你在十四年前的风浪中,救助了孤女阿囡……大恩大德,阿南在此谢过。”
第175章 乾坤万象(1)
洞中虽然黑暗,但朱聿恒立即察觉到有人要脱逃入地道。
瞬息之间,他的日月已在掌中骤然炸开,如一丛烟花迅疾追向对方的背影。
但,就在堪堪触到对方之际,一股剧痛忽然自小腹而起,直冲他的胸口,令他身子不由一滞,手上也顿时失了力气。
他身上的冲脉在波动抽搐,抽取了他全身的力量。
飒沓纷飞的日月在空中丧失了飞行的力道,急速回转至他手中的莲萼座上。
他松脱了手中日月,不敢置信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心下迅速波动过一股难言恐惧。
难道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了,就在此时此刻,阵法要启动?
他一抬手,诸葛嘉会意,率众越过被炸出的缺口去追击逃脱的黑影。朱聿恒定了定神,感觉胸口的隐痛波动过后,小腹至胸的冲脉并没有往常那般灼热发烫的剧痛,似乎只是突突跳动,有要发作的前兆——
这感觉,与之前被阿南的伤口引动时相差仿佛,只是要轻很多。
他性子坚韧,从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因此身形一滞之后,便立即提起一口气,大步跨到照影洞口,瞥向里面。
右边是血肉模糊倒地的梁垒,而左边……
他的目光落在阿南身上,顿了片刻,才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阿南?”
他的眼中,一如既往尽是紧张关切。
那地洞中曾在她耳边萦绕的冷酷残忍话语,仿佛只是她臆想的一场噩梦。
迎着他的目光,阿南默默朝他点了一下头。腘弯旧伤的疼痛已稍退,她强撑着直起身:“阿琰。”
她忽然出现在这里,又与梁垒一起被困于阵中,朱聿恒心下虽有疑惑,但他早已习惯阿南的自专,立刻向身后的墨长泽招手示意。
按照之前被困逃脱时的操作,墨长泽派人以绳枪勾住梁垒,枪兵在外拖扯,两人左右为衡,在外面人的指挥中,阿南几个起纵,终于安然落回了洞口。
而梁垒则因为失去了阿南在那边的压力,身上又被毒水烧出大片斑斑焦痕,被勾住拖出洞口时,已经奄奄一息失去了意识。
阿南甫出洞口,朱聿恒便立即查看她全身上下,见露在外面的肌肤并无其他伤痕,才轻出了一口气,将她沾染在脸颊上的乱发拂开,轻声问:“怎么回事?”
阿南解下金环,冲洗了几绺被消融的头发,又将发丝紧紧束成螺髻,抬下巴示意被梁垒炸出来的洞口,道:“青莲宗从玉门关处逃窜入地道,我在追击时发现梁垒踪迹,他们正炸穿了石壁,企图进来提前引发阵法,配合北元及刺杀计划。我上来阻止,谁知手臂有伤,反倒被钢丝网拉了进来做替死鬼,还好你来得快,不然我这次可真危险了!”
朱聿恒瞥了洞中那个水壶一眼,心下洞明。
敢进地道来,又与她配合默契、值得她身陷险境的人,大概只有竺星河了。
但,她既不说,他便也不问,只命人将昏迷的梁垒拖下去,略带责怪道:“不是让你遇事先和我商议过吗?你看你又让自己身陷险境,可知我会有多担忧。”
阿南朝他笑了一笑,避开他的目光,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谁叫我就是这样的人。”
朱聿恒见她神情有些怪异,想要追问,却又想她大概是要掩饰竺星河之事,心下掠过一阵无奈,便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鬓发,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南只做不知,在洞内看了一圈,问:“我看你们也没找到双胞胎啊,准备怎么破阵?”
“我们破解出了铜片上的地图,如今已有了入阵的所有落脚点。只要双方控制好节奏,进入阵眼中心便大有可能。只是目前进去的几批人依旧与薛氏兄妹一样,非死即伤,没有任何人能破解得了阵中机关。”
“是吗?你给我看一下阵法地图。”
朱聿恒向身后人示意,取过一份绘好的地图交给她。那上面是三瓣青莲形状的洞窟道路,标注着疏疏密密的圆为落脚点,正是阿南在铜片上看到的路径。
朱聿恒指点着那两条相对分离聚合的路线,手指在火把下莹然生晕:“你看,这洞窟弯曲盘绕,相对分离扩散又收合聚拢,正形成一朵三瓣青莲模样。在莲瓣聚合收缩之处,就是阵法最中心。只是目前进去的人,还不如薛氏兄妹,没有一个能支撑到中心的。”
阿南垂眼看着他的手,问:“有地图有落脚点,怎么还会出事?”
“不知道,几乎所有人都在途中便乱了节奏,我怀疑,洞窟之中或许有其他影响破阵的东西。”
阿南皱眉听着,将地道路径在心中默然记熟,见朱聿恒又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胸腹,便问:“你怎么了?”
“有点不舒服,适才山河社稷图似乎有异变。”朱聿恒压低声音说着,停了须臾,又以不经意的口吻询问,“你呢?身上伤势还好?”
阿南知道他看到适才自己受伤的情形了,便也不隐瞒,说道:“我膝盖被伤到了,还好躲避及时,没什么大碍。”
“让随行大夫看看你的腿吧。”
“没事,破了点皮而已,我们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阿南说着,扶着他的肩看向照影洞窟,低低与他商量道,“你的山河社稷图既已有了反应,咱们得赶紧趁这阵法尚未发动之前,提前将其中的母玉取出,免得你这条经脉再损毁。更何况,这个绝阵一经发动后,龙勒水断流,敦煌一带便尽成死地,到时后果不堪设想。”
朱聿恒望着她,静默片刻,问:“你……要入阵去破这个机关?”
她望着火光下闪耀迷眼的云母,轻声道:“阿琰,你曾对我说过,敦意为盛大,煌意为辉煌。我想咱们一定能消弭这场浩劫,让敦煌永远盛大辉煌,让西北永远和平牢固,让千千万万像秦老汉那样的百姓,不用再半夜替亲人去偷青麦吃……”
她的目光转向朱聿恒,朝他微微一笑:“再说了,傅灵焰留下的阵法,我怎么可以不去破一破?这回,咱们再去走一遭吧?”
朱聿恒尚未回答,便听身后墨长泽紧张道:“不成,殿下金尊玉贵,身负山河重任,如何能入这般险境!还是我陪南姑娘吧。”
“可我公输一脉手法、身法都与其他门派迥异,与墨先生和其他人怕是配合不起来。这世上唯一能与我配合得丝丝入扣的,之前只有……”阿南指指朱聿恒,对墨长泽道,“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太孙殿下。”
朱聿恒点头道:“是,我与阿南,一向都是共同进退,未曾分离过。”
这恳挚的话语,发自肺腑,落于耳中,令阿南的心口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
轻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她合上地图,交到朱聿恒手中,转头见皇帝此次并未下洞,便道:“你先回到地上去,问过圣上吧,看看他愿不愿意让你这个好圣孙,和我这个女海匪一起去破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