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堂堂皇太孙,如何能入那般险境!”

  果然,皇帝一口否决,不肯让朱聿恒亲身去破阵。

  朱聿恒与阿南并肩立于他面前,道:“孙儿之前与阿南一起下顺天、出渤海,破阵已非一次两次,陛下尽可放心,我二人一向配合无间,定会安然无恙破阵归来。”

  皇帝目光落在阿南身上,见她神情沉静,并无任何异常,沉吟片刻,又道:“可这阵法只能有二人入阵,就算别人想保护你,也没有办法插手。你未来是要扛起这个天下的人,若在阵中发生了什么意外,叫朕如何安心?以后这天下,该交予何人?”

  周围的人一片静默,人人低头不敢出声。

  皇帝一向威严的神情中,也显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无奈。此刻的他,看来并不是那个酷烈的一国之君,而是这世间最为普通平凡的、执着记挂孙儿的一个祖父。

  西巡本可以不来敦煌,但他来了。

  月牙阁一局,他亲手为孙儿披上黄袍,嘱咐高壑相随。

  帝王不应身涉危境,可他还是亲自到了沙漠中,为自己的孙儿压阵。

  他一向个性强硬,手段残酷,可如今,在太孙要进这危险重重的阵法中心之际,他终于因为担忧,紧紧抓住了孙儿的手,不肯答应。

  在一片沉默中,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道:“请陛下屏退周围无关人等,微臣有些话,愿叮嘱皇太孙殿下。”

  说话的人正是傅准。他之前被阿南胁迫着下阵,一番折腾到如今气色还未恢复,皇帝却十分信任他,明知他心怀叵测,依旧让他主持此次下阵。

  此时听到他说话,皇帝毫不犹豫便挥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他们四人留在帐中,对傅准说话的态度也显得十分和缓:“不知傅阁主有何发现,是否可指点此次破阵?”

  “其实,微臣早已想奏请陛下,这个阵,怕是只有皇太孙殿下能破,无法作他人想。”

  皇帝脸色铁青,问:“何以见得?”

  傅准的右手缓缓摊开,指尖有细微的晶光闪烁,细看去却又不见任何实际踪迹:“就在刚刚,‘万象’已有轻微异动。它对天下所有机关阵法的动静最为灵敏,依我看来,怕是殿下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已有变化了。”

  朱聿恒垂眼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见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解开衣襟,将自己的胸膛露出些许,道:“确有异常,不过,并未到发作之时。”

  皇帝一步跨到他的面前,果见胸腹正中的冲脉正在缓慢蠕动,似有一股力量正要冲破而出。

  他抬手按在这跳动的血脉之上,急问傅准:“如何处置?是否可趁现在将其挖除?”

  “不可。冲脉定五脏六腑百脉,如今山河社稷图尚未发作,我们无法准确寻到毒刺,贸然下手不但寻不到根源,反而会令经脉受损,到时若有差池……怕是性命堪危。”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问:“可之前,司南不是曾将太孙的毒刺取出吗?”

  “是,但只有在机关启动、引动毒刺发作的一瞬间,才能定位到其准确位置,将其挑出清除。此外,这照影阵法如此艰难诡异,以微臣看来,纵然其他人能支撑到阵法中心,也定然没有余力寻出玉刺再击破阵法。而这世上唯一能在阵法中迅速定位到毒刺的人,怕是只有身负山河社稷图的皇太孙殿下自己,其他人,绝无能力海底捞针。”

  皇帝紧咬牙关,额头青筋隐现,竭力压制自己的怒意:“难道说,只有让太孙亲自进内破阵这一条道了?”

  傅准沉默不语,显为默认。

  朱聿恒将自己的掌心覆在祖父的手背之上,紧紧地贴了一会儿。许久,祖父的手指终于有了松动,慢慢地,将他的手握住。

  “聿儿,事到如今,你……”

  他紧盯着面前孙儿,气息凝滞,喉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朱聿恒望着祖父,嗓音与目光一般坚定,绝不含任何迟疑:“陛下,此事本就紧系孙儿存亡,岂有他人代劳之理。更何况孙儿身为皇太孙,既受万民供养,理当以此残躯赴汤蹈火,定局山河!”

  “可……这地下机关危险重重,在你之前,已经折损了多少江湖好手,你身为未来天子,哪有亲身犯险的道理?”

  “请圣上宽心,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会护佑孙儿安然返回。孙儿也定当小心谨慎,竭力而为。”朱聿恒跪在皇帝面前,深深叩拜,坦然无惧,“若孙儿已至天限,无法力挽乾坤,此番努力亦算不负这一副身躯。伏愿陛下与太子殿下千秋万代,山河长固,孙儿纵有险难,亦万死无惧!”

  皇帝紧咬牙关,悲难自抑,只能狠狠转过头去,看向阿南:“你确定,你与太孙能配合无间?”

  阿南走到朱聿恒身边站定,朗声道:“我与殿下出生入死多次,对彼此的行动都再熟悉不过。若这世上只有一人能与我一起同进同退的话,定非殿下莫属。”

  “好!”皇帝终于痛下决心,道,“傅准,你可还有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

  傅准略一沉吟,取出怀中药瓶,倒出两颗冰屑般的药丸,说道:“这是拙巧阁研制的药剂,能增加触感与神识,对机括的敏感更会大大提升。最重要的是,能抵御外来的杂念,相信对此次破阵必有裨益。”

  见他的办法只有两颗药丸,皇帝略感失望,抬手示意道:“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吩咐太孙。”

  阿南与傅准退出了帐篷,两人站在荒野中,望着不远处被炸出来的入口。

  傅准抬起手,将药递到她面前:“南姑娘,请吧。”

  阿南抬手拈起这颗小药丸,看了看道:“傅阁主的药越做越精致了,不过这东西……不会是玄霜吧?”

  傅准微微一笑,将药往她面前又送近了两寸:“怎么会?这是新改进的,混合了冰片与云母粉,还加了些雪花糖,口感很不错的,你尝尝。”

  阿南翻他一个白眼,将药丸捏在手指中看着:“阵法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傅准收回手,抚胸轻咳。

  “你祖母布置的阵法,你会不知道?”

  “我若知道的话,怎会让薛澄光他们毫无准备去送死?”傅准抬手招呼空中飞旋的吉祥天,语带痛惜,“这两次受朝廷征召破阵,我拙巧阁伤亡惨重,若不是为了祖训,我宁可不要瀛洲那块地了……身为拙巧阁主,却让阁众如此死伤,我回去后也不知如何对他们交代。”

  阿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玄霜。

  “吃吧,不然你们没有任何希望。”傅准指着她所捏的玄霜,低低说道,“进去之后,务必收敛心神,心无杂念。”

  阿南盯着手中的玄霜,许久,终于纳入了口中,将它吞了下去。

  “这就乖了。”傅准朝她拱手一笑,“那我就祝你和殿下一举破阵,全身而退。”

  “多谢傅阁主祝愿。可是,”阿南举着自己的手肘,询问:“我的旧伤,确定不会在阵中忽然发作?”

  傅准抬手让吉祥天落在自己肩上,诧异地望着她:“南姑娘指的是?”

  阿南再也忍不住,捋起衣袖指着自己臂弯的狰狞伤口,一字一顿咬牙问:“你,当初斩断我手脚筋的时候,在我的身上,埋了什么东西?”

  傅准似笑非笑:“喔……南姑娘可真没有以前敏锐了,都这么久了,你才察觉?”

  阿南甩手垂下袖子,愤恨地盯着他,眼中似在喷火:“所以我的手脚一直未能痊愈,是因为你在捣鬼!”

  “唉,我还是心太软了。”傅准在风沙中哀怨地叹了口气,说,“当时把你擒拿回阁,一小半的人要我把你杀了祭奠毕正辉,一大半的人让我把你手剁了以儆效尤。可我终究不忍心,顶住了阁内所有人的压力,只挑断了你的手脚筋络……谁知好心当成驴肝肺,你非但不感激我,还这般咄咄逼人来质问,真叫人情何以堪!”

  “少废话!”阿南最烦他这般装模作样,狠狠剐他一眼,“我的手脚,为什么始终恢复不了?”

  “能恢复的话,我还会让你逃出拙巧阁?”他笑了笑,轻声说,“不瞒你说,南姑娘,我以万世眼体用楚家六极雷,在你身上埋下了六个雷。除了你四肢关节外,还有两个,你猜猜在哪里?”

  阿南猛然一惊,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抚上了在地道之中曾经剧痛过的心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一个在心,一个在脑。而你身上六极雷总控的阵眼,在我的万象之中。”傅准愉快温柔地朝她一笑,朝她摊开自己清瘦苍白的手掌,又缓缓地收拢,如一朵睡莲夜合的姿态,“六极雷触一处即发六处,所以你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要尝试去解除,毕竟……我可舍不得看到一个瞬间惨死的你。”

  一股寒意直冲阿南大脑,可身体又因为愤恨而变得灼热无比。在这寒一阵凉一阵的战栗中,她眼中的怒火不可遏制,一脚踢开帐旁灌木丛,就要向他冲去。

  然而,傅准只抬了抬光芒微泛的手指,对她微微而笑。

  “别担心,南姑娘,只要你不对我下手,我也不会舍得伤害你的。毕竟,这世上若没了你,那该多寂寞啊,还有谁能与我匹敌呢?”

  那遍体焚烧的怒意,仿佛被一桶凉水骤然泼散,她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那么……”她艰难的,但终于还是狠狠问出了口,“我身上的伤,与皇太孙殿下,是否有关联?”

  傅准眯起眼看着她,神情变幻不定:“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身上旧伤,和殿下的山河社稷图一起发作,只是巧合。”

  “那这次呢?”阿南神情微冷,反问:“我腘弯在阵内受伤时,为什么殿下的山河社稷图也有了发作的迹象?”

  “用你的小脑瓜好好思索,别只急着为你的殿下寻找真相,连基本的常理都不顾了。”傅准望着她笑了笑,声音平淡中似夹杂着一丝温柔,“南姑娘,殿下的山河社稷图出现时,你还没出生,不要高估你自己。”

  阿南恨恨咬唇,对他这阴阳怪气的回答,一时竟无法反斥。

  “另外,圣上比你们,肯定都要更为了解我,然而,你猜他为什么始终让我负责所有行动呢?”他贴近她,在她耳边低低道,“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自己是谁,记住,你是司南,你是你。”

  ……第176章 乾坤万象(2)

  火光炽烈,照影阵的双洞窟被映得明彻,连四壁云母都成了橙黄火红的模样,如骷髅终于从沉睡中醒来,张开了弥漫血光之眼。

  扯掉身上披着的鹤羽大氅,朱聿恒只着圆领玄色窄袖赤龙服,腰间紧悬日月。

  阿南将头发以青鸾金环束紧,取了平衡体重的铅块绑于腰上,以免自己与朱聿恒的体重相差会影响到破阵。

  一切已准备妥当,二人手中握住她所制的火折子,补好燃料,照亮面前荧光氤氲的洞窟。

  朱聿恒转头看向身侧的阿南,低低问她:“你脚上的伤还好?”

  阿南活动了一下双腿,冲他一点头:“皮外伤而已,你呢?”

  “目前没感觉。”他按了一下心口处,望着她的目光怀着淡淡歉疚与心痛,“你身上带伤,又在月牙阁那边一通忙碌,至今没来得及好好休息,这一趟让你如此辛苦奔波,真是对不住。”

  这温柔缱绻,却让她心中大恸,如冰冷利刃划过心间,黑暗中那些亲耳听闻的残忍话语,又猛然涌上心头。

  她终究忍不住,声音微哑地喃喃:“阿琰,你啊……”

  朱聿恒凝望着她,等待着她问出后面的话。

  她却抿住了双唇,狠狠转头,将后面所有的问话咽下了喉头。

  望着洞口上方那一句“今日方知我是我”,她深深呼吸,闭了一会儿眼镇定心神。

  最后一次了,与阿琰并肩而战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她强迫自己将一切杂念挤出脑海,放空了自己,以免影响到自己入阵后九死一生的行动。

  嗓音冷静得略显冷淡,她极为简单地将节奏定了下来:“落脚处,换一息;拐弯处,换两息,无论如何,不能有任何停顿。”

  朱聿恒与她多次出生入死,她寥寥数语,他心领神会:“好,走吧。”

  两条身影同时跃起,进入照影阵中。

  火折子的光在圆球内微微一晃,恢复了平衡,照亮他们脚下的路,也照亮了云母缝隙间他们彼此的身影。

  云母璀璨莹润的光芒,围绕在他们周身。这一条道路上,如今遍布鲜血,都是之前破阵未能成功的人留下的,斑斑血迹在云母微光之中越显可怖。

  但阿南与朱聿恒都是视而不见。

  每踏上一个落脚点,便换一次呼吸,再次拔身而起。即使中间有些路段他们无法看见彼此、就算偶尔她的呼吸快了一丝,起身落地更快,他也能在壁上水雾冒出来的瞬间及时赶上,压住她的力量,让双边平衡。

  拐弯处。落地,蓄势,换两息,足弓弯起。两条人影如两条跃出水面的鱼儿,轻捷无比,落向前方青莲。

  他们的呼吸几乎重合,身影如临水照花,一人运动,两边偕行,不需任何停顿,亦无须任何思考,如同超越了意识,在面对阻碍时,自然而然便做出了与对方一模一样的反应。

  后方洞外,众人站在皇帝身后,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

  之前所有人进内,即使已经选了最为接近的体型与武功派系,但总会有些许闪失。

  唯有他们面前这两条身影,腾挪闪移,息息相通。

  他们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熟悉彼此的能力如同熟悉自身,甚至根本不需考虑便已经做出了对方会做出的选择与动作,无丝毫疑惧。

  皇帝紧紧盯着他们,仿佛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孙儿,早已不是当年迷失在北伐战场上的那个小少年。

  他已经成长为坚定而有担当的男人,矫健无比,不惧险难,血雨腥风中断然前行,果毅决绝。

  他长大了,是因为……身旁这个阿南吗?

  皇帝的目光,看向另一边洞窟的阿南。

  与他引以为傲的孙儿有着相同身手的女子,起落凌厉毫不迟疑,以无惧无畏的姿态,转眼便扑向曲折的后方,与朱聿恒同时投入了黑暗中。

  通道曲折,莲花瓣的形状,有巨大的转折。

  他们顺着洞窟向外分散,中间再没有可以看到对方的连通空洞。

  但毫无变化的,他们依旧保持着均匀的呼吸,按照地图上的指示,以相同的飞纵姿态落在相同的落脚处。

  洞内始终保持着一片安静,并无任何机关触动的迹象。

  再怎么黑暗曲折的道路,毕竟有尽头。穿过莲花瓣尖,他们重新向中间聚拢,前方道路斜斜向前,在时隐时现的云母空洞中,他们看见彼此的身影,心下更觉温宁安定。

  两条洞窟越靠越近,直至汇聚成一条,他们二人同时落于洞口的最后一朵青莲上,停下脚步,看向了面前豁然开朗的溶洞。

  阵眼中心,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阿南知道此处凶险无比,跃出洞窟后立即向朱聿恒靠拢,扣住自己的臂环,低声道:“小心!”

  朱聿恒点一下头,握住日月,与她一样摆好了防守姿势。

  可出乎他们意料,面前无声无息,只有巨大的溶洞上钟乳如玉,静静泻下一层轻薄水帘。

  那水,与薛澄光印象中的血水并不一样,与薛滢光所看到的弥漫烟云也不一样,只是一片薄薄的水珠瀑布,如同帘幕般隔开了内外。

  火折子的光穿透水帘,他们看到后方是借着地下矿藏中五色云母雕琢成的各色莲花,正中是一朵盛开的巨大青莲。在它的莲房之上,一只云母青鸾正翱翔垂下,它双翼招展姿态轻盈,正伸长脖子,向莲房正中的莲子啄去。

  满池莲华,水珠如帘,莲房与鸾喙将触未触,似接未接,绝妙如一幅花鸟画,绮丽且恬静,美得令人心生诡异之感。

  阿南警惕地望着面前一切,开口问身旁朱聿恒:“你看到了什么?”

  朱聿恒扫视着前方景象,谨慎开口道:“满池莲花,一只青鸾飞来,正要衔取莲子。”

  阿南见自己与他所见一般无二,反倒有些奇怪了:“我也是,咱们走近再瞧瞧。”

  莲花簇拥于莲池中间,旁边是烟雾蔼蔼的虚空之地。只有一行青碧云母被雕琢出荷叶纹路,正如一条莲叶铺设成的道路,通往莲池中心。

  两人相望一眼,担心是别有用心的阵法。阿南抬手从洞壁上砸下一块云母石,向荷叶上投石问路。

  荷叶安安静静,并无任何变化。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率先落到荷叶之上,将上面那块云母石踢入荷塘之中。

  荷塘下全是弥漫的水气,火折子往下映照也只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这块石头落下去后,只见水汽波动了一下,随即,是轻微的波波声传来,下方荷叶根部翻出了带着油亮光泽的几缕水汽。

  “小心,千万不要落在下面,下面全是毒水,阻止任何人潜入莲花根部。”阿南提醒着朱聿恒,又道,“幸好毒水主要成分是绿矾油,毒性很难蒸腾。不过下面积着一汪总不是好事,咱们速战速决。”

  一片荷叶站不下两个人,阿南率先踏上莲叶,举着手中火光,踏着荷叶向青鸾逼近。

  前方便是水帘,她离得近了,水珠飘飞,沾湿了她的鬓发衣襟。

  水风徐来,阿南下意识抬手,要护住手中的火折子时,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哒”声,在这空荡幽闭的地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一生浸淫机关,立即听出这是机括启动的声音。转头眼睛瞥到水帘后的青鸾时,顿时愕然睁大了眼睛。

  水帘后,巨大的云母莲房之上,那只自天而降的青鸾,微微动弹了一下。

  “阿琰,”阿南低低地问,“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朱聿恒亦盯着那只青鸾,声音确定,“它的喙本来距离莲房中心的莲子还有三寸,但如今只有两寸半许了。”

  这青鸾正缓缓向前伸头,眼看便要衔到面前那颗莲子了。

  “怕是机括在发动,走,赶紧去看看。”阿南立即穿透水帘,直扑里面。

  就在踏上莲池的刹那,耳边忽有风声轻响,掠过脸颊。他们手中火折的圆转机构晃动起来,火光忽然明灭了一下。

  在这般沉闷寂静的地下,忽然传来这诡秘的风,二人立即抬起手中的火折,警觉地查看四下。

  依旧是安安静静的莲池,莲花与青鸾蒙着瑰丽云母的光泽,似与之前并无任何区别。

  只是不知道是阿南的眼睛适应了地下的黑暗,还是水雾增加了云母的盈透度,在她的眼中,感觉云母的颜色好像越显深浓,艳丽夺目。

  她压低声音,问朱聿恒:“阿琰,你有发现什么吗?”

  “除了鸟喙之外,其他没有。”朱聿恒对于万物的细微之处总是能掌握得非常准确,因此他说没有,阿南便也就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青鸾之上。

  渐渐逼近,她终于看清了青鸾的鸟喙。只见两片青色云母簇成的口中,正伸出一根尖锐通透的玉刺,就如徐徐吐出的舌头,正向着下方的莲子刺去。

  而碧青的莲子之上,有一个细小的孔窍,与莲子正好相对。

  她示意朱聿恒与她互为依仗,一起缓慢而谨慎地向着青鸾而去。

  “这应该便是……能引动你身上毒刺的母玉了。”阿南没有去触碰喙中的那根玉刺,担心机括振动会导致细细玉刺折断,引发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空悬的青鸾与静待的莲台,已经在这里数十年了,距离如此之近,却又从未相碰。而如今你身上的冲脉有了感应,机括也同时启动,我担心青鸾衔到莲子的那一刻,便是机关发动之时。”

  “如此说来,机关应该会在下方这块云母莲台之内?”朱聿恒说着,见那根玉刺移动缓慢,与莲子暂时还有两寸距离,便俯身抽出凤翥,轻敲云母。

  云母疏松软脆,此时被他敲击,不但声响显得散乱,而且下方的声响也很难被传导过来。

  阿南听了好几声,才确定道:“石声夹杂金声,下方有机括在。”

  “嗯。”朱聿恒点头,将耳朵贴于莲台之上,仔细倾听。按照她的指引,将凤翥的刀背往下轻敲。

  幽闭的洞穴内,他敲击的声音并不大,可那有节奏的匀速敲击声与水声混合在一起隐约回响,不知怎的令阿南觉得心口如水波荡漾,难以抑制。

  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她抬头环视周围,看向上方俯飞而下的青鸾。

  这青鸾借由上方突出的一块巨大青碧色云母矿凿成,薄透的云母被雕成片片通明羽毛,层层叠叠地生长在丈余长的身躯之上,偶尔夹杂着其他五色光泽,绚烂夺目,几能以假乱真。

  耳边轻微的敲击声忽然幻化成婉转的柔曼音调,鼻尖微微一凉,阿南以为是水珠落下来了,抬手举高火折子,仰头看去。

  只见青鸾那栩栩如生的翅膀忽然缓缓地扇动了起来,毛羽轻拂,卷起大团丝絮也似的云朵。

  阿南定睛一看,那云朵原来是片片白云母的辉光,在穹洞之上如仙雾缭绕。耳边丝竹之声流转,莲池上水珠波光幻目,五色莲花后缓缓转出一条身影,向她走来。

  他一袭白衣,皎白的肌肤映着墨黑的眉眼,淡淡一抹唇色,在这云母莲池中,如画中人般缥缈幽远,漫卷于烟雾之中。

  “公子……”阿南错愕地望着他,不明白他是怎么通过外间重重的守卫和照影双洞,安然无恙来到这里的。

  而竺星河朝她微微而笑,温柔平和:“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所以特地来带你走……跟我回去吧。”

  花瓣飞过阿南的眼前,遮得她满眼朦胧迷离,洞中的晦暗光线令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她恍惚看见无数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她站在乘风破浪的船头,在浓雾弥漫的大海上指引船队前行。

  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岁月,无惧无畏,满怀希冀,迎面而来的全是灿烂的明天。

  可如今的她望着面前与昔日一般无二的公子,却只默默地摇了摇头,低声说:“可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声音转冷:“你不过是他们企图驯服的鹰犬、是他们想要利用的工具而已。”

  “我知道……”阿南打断他的话,也不知是倔强还是虚弱,让她的声音嘶哑低沙,“可这与公子也没有关系了,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同路人了。”

  隔着流泻烟云,竺星河面露不解地望着她,而旁边花影中,方碧眠却飘忽走来,站在竺星河身后,声音尖锐而笃定:“司南,这辈子你欠公子的,永远也还不清!”

  “我不欠他了。”阿南冷冷望着她,“一命还一命,我已经还了公子一条命,我们两清了!”

第177章 乾坤万象(3)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面前的竺星河忽然破碎了,化作无数的绢缎蜻蜓,随着风沙飞转,转眼成了横斜散乱的痕迹。

  阿南心惊仰望,却哪里还有蜻蜓的踪迹,只剩了云母花雨紊乱,纷繁笼罩住她。

  她正要抬手拂开它们,只听得耳边响起一声“小心!”

  即使在一片迷幻中,她也依旧能听出,那是阿琰的声音。

  如一箭寒气直冲脑门,她额头一片冰凉,骤然间被拉出幻觉。

  面前已经恢复成那个地底矿洞,水雾笼罩下一片云母炫光冷冷闪烁。朱聿恒伸臂将她紧紧揽住,面上满是后怕:“怎么了?你为什么对着空中说话?”

  “我想……”阿南声音略有些急促,“我知道薛澄光和薛滢光看到的景物为什么不一样,无法相通配合了。”

  朱聿恒警觉地查看四周,问:“云母能改变人眼看到的东西?”

  “不是。”阿南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举起手中的火折子。

  曾经装过“通犀香”的火折子,此时光焰微闪,残留的香爆开,她的掌中袅袅升起诡异的蓝紫色烟雾。

  “这是……什么?”

  “廖素亭给我的‘通犀香’,它能检测到地底异常的气息,从而改变颜色。你看,这紫色指示着周围有霉烂毒气。”阿南将火折照向洞壁,气息有些不稳,“潮湿的地下,常有霉粉菌类飞散,吸入便会致幻。而这边地下如此密闭安静,火光与四周的云母散光相互映照,想必因此而引发了幻象,让我们堕入迷境。”

  她的声音在洞中回荡,让朱聿恒觉得心口又飘忽起来,不自觉地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

  阿南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拍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定定神:“不过,我们已经服食了玄霜,如今又知晓了这洞中的诡异之处,只要坚持己心,不要陷入迷惑,应无大碍。”

  朱聿恒点头,慢慢放开了拥抱着她的手。

  只是,他继续敲击探询下方的机括时,感觉自己的知觉迟钝了许多,眼前无数黑影飘摇,耳边尽是杂音。

  许久,他才艰难地在这重重干扰中竭力抽剥出些许实质来,对阿南描述下方的场景:“下方是杠杆加滑轮的装置结构。上头的极为细微,只如一根针尖般大小,下方逐渐增大,第二三层的声音听来,便应该有筷子粗细了,滑轮也有鸡蛋般大小。后面……越往下,机括越大,到地下十余丈处,我听到的已是尺粗重杵的声音,再往下的地底深处……”

  他贴着莲房,竭尽全力再倾听了片刻,最终摇头道:“只靠上面这敲击的回声传递,到这里已是极限,我只能根据推断计算到这里了。再深远处的勾连纵横,我能力穷尽,算不出来了。”

  阿南心道,你这听声辨物的能力堪称惊世骇俗,还说能力穷尽?你可知棋九步的能力,亿万人中独一无二,令多少人艳羡?

  恍惚间,她又想起自己与阿琰的那一场豪赌。

  那时她对阿琰的双手和脑子垂涎欲滴,赢得了他后感觉自己风光无限。

  可谁知道,自以为赢了的她,其实却是落入了他的彀中。现在想来,真是恍然如梦。

  “所以我们面临的,是一个‘飞绳引渡’之法。”狠狠一咬牙,她强迫自己转移思绪,指着莲房下方道,“譬如两岸建吊桥,先将最细的丝绳系在箭上射到对岸,再在细绳上系上略粗的绳索,以这细绳拉过略粗的绳子,再以略粗的绳子拉更粗的绳子……直至最后,粗绳索可以承载牛皮与钢线编成的吊桥主绳,才能顺利在上面搭建出牢不可破的一座空中桥梁。”

  朱聿恒听她的讲述,立即便明白了,他的目光看向青鸾口中将吐未吐的那一根玉刺,问:“所以,这根刺,就是射向对岸的那支箭?”

  “对,它的力量虽然极小,但这微末之力会层层引动地下的机括。机括越来越大,所施加的力量也越来越大,直至最终引动深埋地下足可排山倒海的那股力量,彻底截断龙勒水。”阿南想着上次阵法震动之时,曾经短暂枯竭过的龙勒水,声音也急促起来,“若地下这片谜窟通道确是龙勒水旧河道的话,我猜想,应该是土层下方存在着我们所不知的巨大空洞,到时龙勒水会改变流向,被彻底吸入地底深处,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地面、滋养沿途绿洲与百姓的可能。”

  朱聿恒问:“那我们是否可以摧毁下方的莲房,进而将机关停止?”

  “莲房下方不过尺许口径,我们肯定无法进入内部拆解。而且,一经触动上面的微小机关,便会层层带动下方的巨大机括,到时候,只会让机关提前运转,不可收拾。而外面呢,则全是毒水……”阿南指了指那一池毒水,“怕是我们潜下去后,还没动手,就已经被消融成骨头渣子了。因此,内外路径皆被堵死了。”

  朱聿恒垂眼看向莲房上那颗莲子,又转而看向青鸾口中那根玉刺。它缓慢的,却始终坚定不移地向着面前的莲子移去,移动速度微不可查,却确实在逐渐接近。

  “如此说来,我们唯一的机会,在上方这只青鸾身上?”眼看玉刺便要刺入莲子的孔窍,朱聿恒的手虚按在鸟喙之上,问阿南,“击碎它,是否可以阻止?”

  阿南略一思忖,摇头道:“可这是山河社稷图的母玉。一旦将其破坏,它崩裂之时,便是……”

  便是他身上的冲脉赤血迸裂之际。

  朱聿恒的手指尖悬在玉刺之上,仅有微毫之遥,却终究不敢去触碰它:“唯一的办法,是让玉刺停下来?”

  阿南一点头,定了定神,手抚上青鸾,在它的身上寻找。

  “这青鸾既被设置成一甲子后自行启动衔取莲子,如此精密的手法,它的体内必有机关。”眼看玉刺离莲子已不到两寸距离,阿南心下急切,手下也寻得极快,“看看开口在哪里,当初傅灵焰是如何将机括放置入体内的?”

  她的手指在青鸾身上急促敲击,示意朱聿恒与她一起搜寻。

  层层叠叠的云母被雕成片片薄透羽毛,青鸾根根羽色鲜亮,在摇曳火光下流转出青蓝紫黄各色,令人目眩神迷。

  他们在这流光溢彩的毛羽之间搜寻,最终在招展的翅翼之下,发现了翅根有几条羽毛的走势略为散乱。

  凤翥的刀尖沿着羽翼划开,下方果然露出了拼接裂隙。

  这云母青鸾制作得极为精巧,只破开了翅下一拳大小的空洞,体内被彻底掏空,里面全是极为复杂的机括,立体纵横,勾连于一起,层叠繁复。

  机括内部的棘轮、扭杠、钮钉……许是考虑到洞中弥漫的水汽会影响到金属,一应零件全由硬玉制成,被天蚕丝牵引着,一个个搭连相扣,转的速度或快或慢,有条不紊。

  阿南俯身看向机括中心,目光在上面迅速驱巡,随即确定了中心点,顺着青鸾的心脏部位,向外追溯而去。

  玉刺的关节,正悬系于心脏之上,与双翼及尾部紧紧相连,所有天蚕丝都绷得紧紧的。

  她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阿琰,怕是有点麻烦。”

  朱聿恒看着她,静待她的下文。

  “这青鸾内的机括层层,全都相系于那一枚母玉之上。若是我们阻止机关时有一处阻滞,导致任何零件运转紊乱,那么,玉刺必将立即粉碎。到时候……你身上的子玉也必将相应而碎!”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决绝道:“总得先试试,尽力制止机关。若实在没有办法将它完整取下,那……碎便碎了!反正我身上已有这么多条血脉崩裂,再多一条,也不是什么大事。”

  阿南凝望着他在火光下坚毅的神情,如叹息般道:“可我们这一路奔波,不就是为了阻止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让你身上的血脉,不至于崩裂吗?”

  “虽说如此,但,龙勒水决定敦煌存亡,也决定西北这大片防线,甚至是整个北方的安危。”朱聿恒毫不迟疑道,“阿南,孰轻孰重、如何取舍,我在进来之时便已经确定,相信你一定也与我一样。”

  一路行来,阿南是这世上最知道他身负何等痛苦之人。可事到临头,他的抉择如此毫不迟疑,让她只觉双眼一热。

  “我们先努力试试,务求将母玉完整取出。”不知怎么的,心口那些梗塞的怨愤似消融了许多,她忍不住牵起他的手,五指相交用力握了握,说,“可是阿琰,这些构件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手若进去拆解,稍有差池便将被卷入其中,你……切切小心。”

  朱聿恒紧握着她的手,点了一下头,看着内部那些锐利且坚硬的机括,心知只要自己一个疏忽,他的整只手便会立即被卷进去,瞬间绞成肉泥。

  可时间已经不等人,他只与她十指交缠,静静地贴着她的体温一瞬,便定了定神放开了她的手,伸向了青鸾。

  他的声音郑重而从容:“若有万一,阿南,你定要尽快击毁玉刺,无论如何,确保地下机括不要启动。”

  阿南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叮嘱道:“这洞口只有拳头大,你的手伸进去后,便看不见里面的一切,只能凭着你的五根手指,摸出每个机括的用处了。切记……务必要避开关节,务必要小心。”

  朱聿恒依言,将自己的手慎重而小心地探了进去。

  阿南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他的手探入了云母锋利的洞口,她紧紧盯着他的手,不敢移动半分。

  他的手肘卡在绚烂晶羽簇拥的洞口,只能靠手掌的转侧与五指的伸展,在里面无比艰难地动弹着。

  阿南盯着他的手,正在急切关注之际,忽然之间眼前一花,青鸾的羽翼微动,锋利的羽片立即在朱聿恒的手上重重绞旋,鲜血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