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玉门关阵法……如此推断,负责的应当是海客。

  若她跟随去破阵,那势必将与竺星河正面撞上。

  朱聿恒见她沉默不语,便抬手抚了抚她纷乱的鬓发,轻声道:“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阿南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迟疑了一瞬。

  终究,她解下青鸾金环,将头发理好,束了个百合髻,道:“反正这次阵法的关键点,需要一对双胞胎,我未必能破解得了。不如,我就在这边搜寻唐月娘的踪迹,静候你凯旋吧。”

  皇太孙亲探绝阵,诸葛嘉廖素亭墨长泽等一干人自然都随同而去,月牙泉边只剩了阿南和一小队士卒。

  阿南在泉边再看了一会儿,身后士卒问:“南姑娘,咱们就一直在这泉边守着吗?”

  “不守了。”阿南郁闷道,“怎么可能有人在水下潜这么久不用换气呢?”

  一众人附和道:“可不是么,那说不定是假脚印,用来迷惑人的,刺客早就用其他方法逃出去了!”

  阿南点头,招呼众人准备出发。

  一时间,原本随行的大队伍退得干干净净。就连马允知,也被绑了手脚丢在马背上,驮回敦煌接受国法处置。

  喧嚣退尽,只剩下几个素日做工的人,进了一片狼藉的月牙阁,开始收拾残局。

  一片安静的月牙泉中,终于有个人冒出了头,正是唐月娘。

  冬日的水寒冷彻骨,她全身湿透,手脚僵硬,爬上岸便脱力了,趔趄走到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沙地上,栽倒在地。

  沙子尚未吸完她身上的湿痕,便有一匹骆驼经过,跳下一个行脚商模样、身手极为灵活的年轻人,搀着她上了骆驼,披上厚厚的袍子,蒙好头脸。

  两人骑着骆驼,绕过鸣沙山而行,眼看便要消失在沙丘之中。

  就在此时,鸣沙山上忽然传来呜呜的声响,在午后的日头下,听来如雷鸣般轰然震动。

  两人大惊之下,立即转头看向鸣沙山。

  只见沙丘之上,一行人正自山腰间滑下,携带着滚滚烟尘,直奔他们面前,将二人团团围住,领头的正是阿南。

  她一扬头,对着骆驼上的二人笑道:“梁舅母,梁小弟,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悄悄地就要走啊?”

  唐月娘一声不吭,而梁垒少年心性,哪禁得起她这嘲讽的口气,当下掀开蒙面,怒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娘的藏身之处,却不肯下水,故意在这儿设下埋伏!”

  “开什么玩笑啊梁小弟,这么冷的天气,万一下水冻出个好歹怎么办?你娘一个人在水下冻着还不够么?”阿南笑吟吟道,“要说你娘也真是挖空心思,这石莲浮在水上,就是因为中间有无数空洞。也因此只要她含着一根麦管,趴伏在石头底部,就可以尽情呼吸,藏身到冻死为止了。只可惜啊,我在海上长大,总是对吃水线特别敏感,一看那尊石莲入水的痕迹,立马就想喊舅妈赶紧出来了,毕竟您前几天刚被机关压过,肩伤泡水这么久,还好吗?”

  这一番话说得梁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而唐月娘扯掉了蒙脸布,冷冷看着她道:“南姑娘,我自认并未对不起你,你也不过是个海匪,何苦当朝廷鹰犬,来为难咱们江湖兄弟?”

  “我行事不看出身,也不看交情,只看在我心中,觉得谁对谁错。”阿南居高临下,抱臂看着她,“你们青莲宗勾结外族,为害西北,我就是觉得你们错了!”

  “难道,你觉得你家公子也错了?”

  唐月娘的话,让阿南眉头一拧。

  唐月娘盯着她脸上的表情,以为自己击中了她的软肋,当下又道:“权力相争哪有什么对错与否?南姑娘,正所谓成王败寇,只要夺得天下的人将来能带给百姓福祉,那现在纵然手段酷烈一些、走的路稍微偏离正道一些,又有何关系呢?”

  “少说这些大道理,我没读过书我听不懂。”阿南打断她的话,嗤之以鼻,“我只知道,你们要毁了敦煌,毁了整条龙勒水,毁了西北屏障,还要引狼入室侵吞西北。这算什么稍微偏离正道,这样的人,能带给百姓什么福祉!”

  话说出口,她才恍然回神,明白了唐月娘所说的,指的是谁。

  手段酷烈、偏离正道的那个人……正是她十几年来奉为心中朗月的,竺星河。

  恨恨一咬牙,她懒得多说,只挥手示意身后随从的侍卫们上前,将唐月娘与梁垒带走。

  梁垒身法虽强,可在侍卫们结阵围攻下,难免左支右绌,现了劣势。而唐月娘在水下冻得发僵,如今尚未恢复,更是不可能有作为。

  眼看两人便要被抓捕之际,斜刺里忽然有一骑马冲出,直奔向梁垒。

  马上人举刀乱砍,又毫无章法,重重向梁垒挥出,却堪堪被他闪避擦过。梁垒身形一转,避开刀锋之际揪住对方缰绳,右脚向上一绞一缠,在对方刀把脱手之际,左脚迅速跟上斜踢,转眼便将人踢落下马,夺过了缰绳。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唐月娘已从骆驼上扑下,落在空马鞍上。

  而梁垒已扑向沙地,一个打滚抓起那掉落在地的刀子,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梁垒揪着对方站起来,众人这才看清,这个横插进来又被挟持的人,正是卓晏。

  阿南眉头一皱,明明该随着阿琰下地破阵的卓晏,怎么突然回来了?

  “南姑娘,退后吧,否则……”梁垒说着,手中刀子又紧了一紧。

  阿南扫了唐月娘一眼,冷冷问:“梁垒,你明知道他是谁,却还能挟持他,对他下手?”

  梁垒心下一紧,握刀的手不由顿了一顿。

  却听唐月娘厉声道:“是什么身份又如何!垒娃,只要能救兄弟们得脱大难,我母子万死何惧!唯我青莲,普救众生,千难万苦,殒身不恤!”

  梁垒一咬牙,目露凶光,而卓晏则紧闭眼睛,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阿南心下忽然想,阿晏无论何时何地,一贯摸鱼混日子,为何这次,他明明看到了对方身手如此高强,却还要冲出来,导致自己落入他们手中呢?

  她在戳穿唐月娘身份时,特意支开了卓晏,可如今看来,该隐瞒的还是瞒不过去。

  她不由暗叹一口气,挥挥手示意侍卫们散开。

  梁垒拉过一匹健马,将卓晏推搡上马,自己也骑了上去。

  见他们打马在沙漠中扬长而去,身后侍卫们担忧卓晏,个个义愤填膺:“南姑娘,要不要赶紧去救卓少?”

  阿南摇头,说道:“他们不至于杀阿晏,咱们待会儿把他接回来就行。”

  一群人干脆在背阴处休息了一阵子,补充了些食水,才从沙漠中寻踪过去。

  果然,在距离他们二三十里处,寻到了被孤零零丢在沙漠中的卓晏。

  他正茫然坐在荒野中,任由日头炙烤。

  “阿晏,没事吧?”阿南下马将他拉起,见他目光闪烁,心虚闪避不敢正视自己,便也不问他被劫持后发生了什么,只问,“你不是随殿下去破阵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卓晏抿着干裂的唇,艰难道:“圣上觉得我不合适,将我打发回来了。”

  是,他的父亲获罪流放,他的母亲是青莲宗首领,皇帝不可能再给他任何机会。

  阿南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臂,道:“总之没事就好,走吧。”

  她驻足立马,查看周边地势,与熟悉这边路径的人商议了一下。

  前方不远应该就是玉门关了,想起廖素亭说他是从那边出地道的,而且当时地道转换后有了新出口,阿南心下盘算,难道唐月娘的目标,是从那边进地道,还不肯放弃他们的阴谋?

  示意侍卫们照看好卓晏,她紧了紧头上发髻,率了部分轻骑疾驰玉门关,看看是否能追击那对母子。

  风沙弥漫中,原本该空无一人的玉门关旁,如今却有几条人影。

  阿南过去一看,正是廖素亭与几个工匠。

  “南姑娘,你怎么来了?”见她忽然而至,廖素亭十分诧异,“上次这边打开了出入口,殿下为求稳妥,临时命我过来巡查。”

  阿南略一点头,问:“有什么线索吗?”

  “你看。”他说着,一指上次朱聿恒救她出来的水道,“这便是我与康堂主出来的地方。”

  阿南过去一看,上次阿琰以钢枪卡住的机关已被卸了大半,后方显露的是如同织布机般密密匝匝绷紧的精钢丝,形成巨大的螺旋形状。

  机关中心的精钢丝已被钢枪卷住,连同滑轨一起断裂。廖素亭带着她沿着断口进内,抬手指了指旁边残存的精钢丝,叮嘱道:“南姑娘,小心一点啊,这东西碰到就把你连皮带肉剐一大块去。”

  阿南的流光用的便是精钢丝,哪能不知道,“嗯”了一声。

  “说起来,上次殿下在这边救你时的情形,我至今想来仍觉得心惊肉跳。”廖素亭的声音压得很低了,却依旧在水道中隐约回荡,“南姑娘,别说是皇太孙殿下了,我这辈子,真没见过谁会这般毫不犹豫冲入如此可怖的机关之中,去相救别人的。”

  阿南笑了笑,说:“如果殿下与我换位,我也会啊。”

  廖素亭回过头,看着她那轻快却又不带半分犹疑的神情,不由得也对她笑了出来:“南姑娘,对我们殿下好一点。”

  “还不够好啊?好几次命都差点给他啦。”阿南笑着睨他一眼,想起这样的话,好像韦杭之也曾跟她说过。

  她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可再一想也没办法,谁叫阿琰对她豁出了命,如此不顾一切呢。

  地道入得深了,他们打起了火把,沿着洞穴渐渐向内。

  火光照耀下,阿南看到了墙壁最狭窄处一条尚未干涸的淡红血痕,猜测该是唐月娘的肩伤在水下裂开了,才有这样的血水痕迹。

  而……能为他们如此准确在茫茫沙漠中计算出通道口的,阿南心知肚明,除了公子,这世上还能有谁?

  她耳边,又想起唐月娘那番话来。

  难道,公子也觉得,成王败寇,只要成功了,就是正确的吗?

  正在迟疑间,忽觉脚下微微一晃,里面传来了剧震声。

  阿南愕然,却见廖素亭贴在洞壁口听了听,神情肃然道:“机关发动了。”

  阿南正要问什么机关,却听得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惨叫,随即,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有人向着出口这边奔来。

  她听到司鹫的声音,隐约在里面响起:“公子!公……”

  他仓促的话语,仿佛被瞬间卡在了喉咙,再没有了声响。

  “司鹫!”阿南急了,当即加快脚步,向里面冲了进去。

第172章 幽都夜语(2)

  地道本就狭窄,这边属于岔支,更显逼仄。

  阿南侧身贴着洞壁,正着急往前走,面前忽有人影一晃,向她扑来。

  狭窄的洞中她来不及闪避,只能紧贴身后石壁,飞起一脚将对方抵在斜对面的洞壁上,手中火折子一亮,照出对面来人的模样。

  正是司鹫,后方是神情惶急的方碧眠。

  “阿南!”司鹫一看见她,就跟捞住了救命稻草般,也不管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扑上去急道,“公子遇险了!你快去帮他一把!”

  阿南朝向黑洞洞的彼方看了一眼,心中百转千回,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方碧眠声音尖利道:“司鹫,你别透露公子行踪,她带着朝廷鹰犬来的!”

  司鹫一眼看到她身后穿麒麟服的廖素亭,转向阿南的目光透出些不敢置信。

  阿南看也不看方碧眠一眼,只道:“司鹫,我是听到你的声音,担心你安危才下来的。现在你没事就好,那我便回去了。”

  “阿南!”司鹫却不肯放开她,哀求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们旧日兄弟,如今公子在下方失踪,你……你难道能丢下他不管?”

  “这地道我走过一遍,里面确实岔道重重,上一次我也差点把命送在这里。”阿南断然摇头道,“不必多说了,破这个机关,我没有把握。”

  她一转身,便要沿原路回去。

  却听后方传来方碧眠的冷笑声,道:“司鹫,别求她,咱们豁出一条命,葬送在这儿就算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人,你再求她,也是无济于事!”

  阿南举起手中火把照亮她的面容,唇角一扬:“方姑娘,我与兄弟们出生入死多年,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插嘴质疑?”

  “是,我确实只与兄弟们相处几个月,可我早已将他们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我做不到像你这般狠绝,为了自己的新主人,如今率众来对付自己的旧主!”方碧眠声音锐利,与往日大相径庭,“司南,你这般行事,对得起公子,对得起当年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吗?”

  阿南听她这指控,反倒着意多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这副模样比之眉眼盈盈装柔弱时倒顺眼了许多。

  “方姑娘,你这样不是挺好?少弄些装模作样的虚伪模样,说不定我还会对你高看些。”她慢悠悠地抚着臂环,道,“至于对不对得起,我们心中自有一杆秤,无须外人评判。”

  “正因为我是外人,所以我才能公正地说一声,公子救你、护你、培养你,没有他,这世上就没有你存在。”方碧眠指着她,一字一句透着凶狠,“司南,这辈子你欠公子的,永远也还不清!”

  阿南双眉一扬,眉眼肃杀地盯着她,目光冷厉。

  司鹫赶紧拉住了方碧眠,对阿南道:“方姑娘是太着急公子了,毕竟地下情势真的危急!阿南你知道吗,这地道太诡异了,我们在下面鬼打墙不知道多久了,如今我真的担心公子!”

  “我知道,上次我也曾被困在里面。那机关……”听司鹫声音哽咽,与当年他担忧自己时一般无二,阿南迟疑了片刻,终究狠狠深吸一口气,道,“算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把公子带出来。”

  司鹫大喜,忙点头道:“好!阿南,你可一定要小心啊!”

  阿南紧了紧手中火把,越过他们便向里面走去。

  廖素亭追上了她,心下难免焦急:“南姑娘,殿下亦已率人下了地道,你这……”

  “没什么,这未尝不是好事。”

  毕竟,公子与青莲宗联手,阿琰这边虽然人多势众,但对地下没有他们熟悉,未必能讨到好处。

  要是能劝公子离开,让双方免于冲突,也不算坏事。

  压抑的地下,逼仄的通道,阿南手握火把,比上次还要沉默。

  廖素亭与她一起沿着熟悉的洞窟而行,两人一路前进,观察着沿途的踪迹。

  在走到一个岔道口之时,阿南抬手,以小刀刮过土壁,确定了位置,道:“你看,这里便是关节处。”

  廖素亭也是机关世家出身,一看见她所指的地方,当即便明白了:“这是一个可旋转的关窍,形成一个拐弯。玉门关这条道与矿场那条道都在它的面前,里面的人可以用机关操纵关窍转向,随心转换路线!”

  “对。而它的控制机关,就在第九个洞窟的青莲上。我估计,你们当时失踪便是因为梁家人切换了道路,导致关节转到了玉门关这条路上,所以你们无论如何也返回不来。而傅准那个混蛋则骗我再度启动青莲机关,关窍翻转对接上了另一条地道。那条地道该是与洞室相接的一个循环,我后来便只能反复走那条首尾相接的路,再也出不去了。”

  阿南说着,将臂环中小刀片弹出,在细不可见的地道缝隙中,向上下探去。

  直到最终轻微的叮一声卡住,她立即便以小勾子探进去,回头对廖素亭道:“我数到三,会尽力调整机关旋转。你记得在半周时将机关卡住一瞬,给我抢一点时间。”

  廖素亭有些迟疑:“可这关窍转换后,另一边会接上矿场的路啊,你去那边干什么?”

  “不,弯弧转换之时,有一瞬间会转过洞室,我要是抓住机会,就能冲过去。”

  廖素亭悚然而惊,心说这太危险了,正要阻止她,却听得耳边轧轧声响,阿南的小勾子往下一卡一掰,随即,便一个翻身滚入了岔道转折口。

  洞口震动,低沉的轰隆声立时响起。再不立即决断,这万向旋转的岔道可能两边都卡在墙壁之上,阿南会被闷在其中无法脱身。

  廖素亭无可奈何,只能在它旋转到半周时,将手中的火把迅速地插进缝隙处。

  尖锐的声响中,岔道转到半周时,因为被卡住而咔咔作响,硬生生停了一瞬。

  但随即,火把被巨力机关碾成粉碎,岔道以重达千钧之势,依旧飞速转了过去。

  廖素亭站在已转成土壁的关窍前,焦急地拍着厚重土墙,趴在上面听着,却没听到对面任何声息。

  抓住一瞬即逝的机会,阿南在岔道旋转之际,打了个滚,直扑岔道另一边。

  关窍旋转十分快速,眼看出口便要切换,在稍纵即逝的刹那,岔道发出咔咔声响,略微一顿,出现了一个仅有尺余宽的通道。

  阿南的身躯立即从缝隙中钻出,直扑向后方的洞窟。

  嗤的一声响,是她的衣服被后方恢复旋转的岔道卡住,猛然撕裂了一片衣角。但她终于惊险脱出,在地上打了个滚,扶墙站了起来。

  背后全是冰冷的汗。阿南拍了拍胸口轻吁一口气,万幸自己没有被卡住,不然的话非得被斩成两截不可。

  她摸了摸怀中的火折子,想起上次用过之后,燃料已经快没了,便只靠着记忆,扶着墙壁,一步步慢慢往前摸索。

  幸好她曾在这边来回走过三次,对这地势已了如指掌,知道这边只有一条路通往那个陈设着铜板的洞室。因此虽然周身彻底黑暗,她依旧在死寂中一路摸索过去,并不恐慌。

  脚下逐渐踏上了黄土层,前方的道路也略微开阔了起来。就在一转弯感受到风声之际,她听到了风声中夹带的轻微话语声——

  洞室之中,有人在说话。

  应该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但因为他们声音压得极低,又在洞中反复回响,以至于阿南停下脚步后,才听出那个年轻些的声音,便是阿琰。

  她心下不由一阵惊喜,正想喊出他的名字,扑过去挽住他的手,却听他的声音在晦暗中隐约传来:“是孙儿不让阿南过来的。”

  阿南的脚步不觉迟疑停下。没料到皇帝居然会亲自下到这边查看,更没想到,他们居然在这样的地方,谈起了自己。

  她将身体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贴近拐弯口,朝里面看去。

  火光摇曳,两支火把插在洞壁上,照出里面两条人影。

  一条挺拔颀长,正是朱聿恒。站在他对面的,自然便是当今皇帝,他戎马一生,肩阔腰直,即使只看背影,也自有一番威严。

  阿南心下怀疑,为何他们会调离了所有人,只余下他们二人在这通道的密室中,随身的侍卫们又埋伏在何方?

  只听皇帝沉吟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花费了这么多时间,按计划一步步将她驯养至今,朕听说……她已多次为你出生入死,这次月牙阁,她亦豁命为你化解危机,怎么如今这关键时刻,你却不让她过来了?”

  朱聿恒沉默片刻,才低低道:“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

  阿南心口陡震,不由贴在洞壁上,屏住了呼吸。

  驯养,怀疑……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琰与他的祖父,在背后提起她时,是如此评价、这般态度。

  “唔,朕亦有此猜测。毕竟你每一次出事,身上血脉崩裂时,唯一在你身边的人,只有司南——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听皇帝语带沉吟,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朱聿恒的回答格外清晰,一字字钻入她的耳中:“前两次阿南受伤时,孙儿身上的血脉皆被牵动,因此而引起了注意。就算一次可能是凑巧脱力,但两次都是如此,便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事情了。而且,孙儿每次山河社稷图发作时,唯有她……一直都在身旁。”

  “那么,此次你下阵未带上她,她有何反应?”

  “倒也没有。毕竟此次破阵,竺星河定会搅局,孙儿便以此为借口,说是以免让她为难。”许是疲惫交加,朱聿恒嗓音带了些沙哑,“孙儿也想借此测试一下,她究竟是不是我身上这山河社稷图的真凶。”

  “别担心,山河社稷图不足为惧。这次破阵,咱们有的是能人异士,拿命去填也能将这机关填废了!”皇帝森然道。

  “是,但孙儿还是想寻一寻伤亡最小的方法。”

  “伤亡?傅灵焰当年设下这些阵法,就是用来杀人的,如今你倒想着和和气气解决,简直糊涂!”

  皇帝说着,抬手一指外面:“看到她留下的那句话了吗?今日方知我是我。”

  朱聿恒默然点头,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唯有杀人才能救人。当年那情况下,不把山河搞得动荡破碎,义军能有机会?韩宋能靠着那群拜青莲老母的无知民众建起来?你看看,韩凌儿这人纵然万般无用,百般不是,可他将傅灵焰驯得服服帖帖,十年间指哪打哪,天下之大尽入他掌中。可惜啊可惜,可惜他最终功亏一篑,让傅灵焰逃出了手掌心,大业终不可成!”

  朱聿恒没说话,只挺直了身躯,站在祖父的面前,纹丝不动。

  而阿南靠在土壁上,只觉寒气沿着自己的后背,静静地渗入了肌肤,钻入了骨血,全身浸满了寒意。

  皇帝声音却比此时的黑暗更冷:“聿儿,朕当初命你处置司南之时,你既然选择了要驯服她,那就该记住韩凌儿的前车之鉴。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否则,自己养的鹰啄起主人来,可是格外痛。”

  黑暗中,冰冷里,过了许久,阿南才听到朱聿恒低若不闻的声音:“孙儿如今与阿南出生入死,我们都能为彼此豁命,她应该不会背弃我。”

  “这也是朕忧心的另一个原因。纵然你如今时间紧迫,山河社稷图步步进逼,可你毕竟贵为皇太孙,别人为你拼命理所当然,你如何能为一个女人冒险豁命?”皇帝语带不悦,斥责道,“你在玉门关水道下那举动,可知大错特错!”

  “是,孙儿知错,当时情形,如今想来也在后怕……”她听到朱聿恒嗓音缓慢喑哑,一字一句如从心肺中艰难挤出,“但,孙儿如今已濒临绝境,与其珍惜这所剩无几的日子,不如竭尽所能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也好,算你这把赌对了,至少那女匪因此欠了你一条命,肯定会更尽心地帮你。此外,你既如此着意,参照傅灵焰,朝廷也不会啬惜一两个妃嫔名号。可若不行,定不能将她留给竺星河,此等危险匪类,定要永绝后患!”

  “圣上放心,阿南不会再与竺星河有瓜葛了。她如今有了亲人,寻回了自己的出身,孙儿相信她定会安心留在陆上的。”

  “亲人?毕竟已经是死掉的,哪有活着的人让她牵绊?更何况……”他说着,语调更转冷肃,“朕问你,你为何要改变调查结果,擅自将司南的父母,移花接木为其他人?”

  父母,移花接木。

  就如一支利箭,骤然射穿了阿南的心脏,她本已冰冷的胸口,被猛然洞穿。

  僵硬的身躯死死贴着墙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几乎无法继续下去。

  她听到朱聿恒在彼端的沉默,仿佛过了许久,久到她觉得心口所有的热意都消退尽了,他才以最平淡普通的口吻回答道:“因为,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也行,真假本无甚关系,只是你又要让人赶回南方重做卷宗,平添了许多麻烦。”皇帝显然早已见惯了此中手段,随意道,“既然做戏,那便做个全套吧,你令那边再找几个堂哥表叔之类的,让她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女人么,多给些荣华富贵,凡事顺着她的意,没有不死心塌地的。”

  只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他便可以这般轻易地践踏掉她最执着的期望。

  阿南紧紧闭上了眼,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以免幽深黑暗放大了她的悲怆,让一切不堪入目的真相,都赤裸裸呈现在她面前。

  那日敦煌城的流沙中,他紧紧拥抱着她,对她说:“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从未曾有人在面前如此坦诚心意的她,那一刻抵在他的心口,听着他情真意切的温柔示爱,终于将一切杂芜都挤出了心口,腾出了最深处的那一块,等待着新的人住进来。

  她将蜻蜓放飞在了风沙中,希冀着从此之后,南方之南,星辰转移,日月照临。

  可……承诺帮她寻回父母的阿琰,招的却并不是她父母的魂魄。

  被她一再嗤之以鼻的、傅准点破过的驯鹰,竟如此猝不及防地真真切切呈现在她的面前。

  他所有与她并肩奋战、生死相依的豁命之举,都是他押注在她身上的筹码,只是拿自己残存的性命赌一把。

  没想到,在她梦里命运重叠交织、最终一起坠落悬崖的傅灵焰,竟是镜水彼端另一个她的照影。

  眼中的灼热似要将她焚烧,脑中的混乱让她喘不过气。她只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濒临崩溃的声息,出卖自己的踪迹。

第173章 幽都夜语(3)

  而洞室那端,已传来脚步声响。

  是侍卫们过来禀报,前方阵法已通,傅准正与墨长泽商讨,准备遣人进照影阵查探。

  “走,既然在这边拿到地图了,那咱们就去压压阵。”皇帝说着,带着朱聿恒与他一起向着前方而去,又关切地问,“你身上如今感觉如何?”

  “孙儿无恙。”

  “好。山河社稷图已迫在眉睫,这次的阵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虑将你身边所有嫌疑人等全部处理掉。韦杭之、卓晏、还有司南……一个不留!”

  他说着,背脊挺直,带着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个洞窟中。显然,傅准已经将整个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于他们。

  声音远去,火光消失。

  他们走了很久,阿南却始终紧贴在洞壁上,未曾动弹过分毫。

  她的脑中,一直想着皇帝与皇太孙那些推心置腹的话。

  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伤有关。

  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浅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凭什么呢?

  凭什么会以为,她这个前朝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利器,能得皇太孙青眼,能让他倾注这般深深的爱慕?

  第一次见面,他便差点丧生于她的手下;为了救公子,她不惜将他丢弃于暴风雨中;再次见面,他很快打开了心结,重新接纳了她;孤岛之上,他强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为,这些事能顺理成章地发生,光凭着他对她的情意,就能抛下他皇太孙的职责与尊严,不顾一切。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归墟中他紧缚住彼此的日月;滚滚黄沙巨龙中他奔来的身影;暗夜逃亡时单人匹马独战青莲宗,将她紧拥入怀的灼热胸膛……

  一切都只是阿琰驯服她的手段。

  她脑中回旋着的,只有傅灵焰诀别信上的那几句话。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她想起那个梦,梦见傅灵焰从云端跌落,又梦见跌落的,其实是她自己。

  那时候,其实她内心很深很深处,就已经有预感了吧。

  怎么可能呢……一个混迹江湖杀人如麻的女海匪,怎么能得到皇太孙这般倾心的爱慕呢?

  他哄着她,捧着她,时时刻刻让她看到他的宠溺疼爱,可这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

  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条件与理由,便愿意为另一个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感觉滚烫温热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缝间弥漫。

  最终,她紧闭着眼睛,任由它们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长长地呼吸着,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她向前走去,脚步很快恢复了稳定,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已转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块铜片面前时,阿南打开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面的痕迹。

  上次被他们擦亮的铜片,如今上面是一片被抹过的沙子痕迹。阿南的手抚过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面有何用意,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立即关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边,背靠洞壁警觉抬头。

  却见本来幽暗的洞内,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来,与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无二的光,照亮了洞内,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伫立于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旧一身白衣,呈现在火光中的身姿如云岚霞光,照亮了这昏暗的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