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毫无动静,她诧异地又叫了几声:“喵喵喵?”

  “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经。”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低醇的声音,透露着无可奈何的纵容。

  “阿言,”阿南一惊,随即笑嘻嘻地回身,“方碧眠收押好了?”

  朱聿恒接过她手中的提灯搁在廊下,灯光在风中微动,摇曳地映着他幽深的眼眸:“嗯,正想与你商议一下,如何处置她。”

  “这个你做主就好啦,我只负责把她揪出来,洗清自己的冤屈。”阿南说着,又想起一事,忙说,“对了阿言,我想求你件事啊,能不能帮绮霞解除乐籍?因为她……”

  她一时踌躇,不知该不该将绮霞的事儿告诉他。

  “可以。”还没等她想好,朱聿恒已经应了,并不需要她的原因,“我待会儿便吩咐下去。”

  阿南愉快地笑了,又朝屋内望了望,确定公子已不在其中,便拉了拉朱聿恒的袖子,示意他与自己进屋去,笑道,“你来得正巧,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见她这神秘模样,朱聿恒略一挑眉,正要提灯进内,阿南却止住了他的手,说:“不用。”

  韦杭之见阿南将殿下拉到暗无灯火的屋内,急忙要跟上,阿南早已将门一关,把所有人挡在了外面。

  一片黑暗之中,朱聿恒只觉阿南贴近了自己,在微冷的秋夜与寂静的暗室之中,那种温热的栀子花气息侵袭了他所有意识,让他身体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尚未等他反应,阿南的手中已出现了一团澄碧光彩。是那颗夜明珠静静躺在她的掌心,周围旋转围绕着一圈莹绿的辉光,那是珠光映照下的青蚨玉。

  阿南将这团灿烂辉熠的光芒举到面前,珠玉生辉依稀照出她笑吟吟的面容,她的眼睛比那明珠美玉更为晶亮:“阿言,这是我师父讲过的傅灵焰的武器,但我只知道构造,不太清楚如何使用。我想这应该是最适合棋九步的武器,就替你做出来了,具体的操控方法,接下来要靠你自己慢慢钻研了。”

  朱聿恒望着她的笑颜,缓缓抬手握住面前这团晶灿的光辉。

  打磨得极为薄脆的玉石与夜明珠在他掌心轻微相撞,发出清脆空灵的细碎声响,也让珠玉光华缭乱,在他指缝之间闪烁不定。

  他看着那精铜的莲萼底座,认出这是上次她匆匆忙忙间藏起来的半成品。

  原来,这不是给竺星河的,而是给他的?

  他握紧了掌中这团灿烂,低声允诺道:“我会好好研究的。”

  阿南笑望着他的手。这双让她一眼便沦陷至深不可自拔的手,被指缝间的微光照亮,如梦似幻,却终究是她触碰不到的镜花水月了。

  她心口涌起一阵类似心悸的遗憾,忍不住抬起双手,将他的手与那片光芒拢在掌心之中,握了一握。

  光芒被遮没,一室幽冷黑暗中,她的掌心暖烫而有力。

  朱聿恒下意识翻转掌心,想要反手握住她,她却已经松开了手,声音有些发闷:“好啦,终于交给你了,我也就安心啦。”

  她拉开门,正要迈出去时,听到朱聿恒在身后问:“它叫什么?”

  “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永远明亮、光照万物,也是所有世人无法逃离、无法抵挡的致命力量。

  朱聿恒低头看着手中的“日月”,外面漏进来的灯光遮掩了他手中的光华,而阿南靠在门上望着他,脸上含着笑意:“真想早日看到你手握日月、操控自如的模样,我想一定和当年的傅灵焰很像,纵横天下,挡者披靡。”

  他听出她口中遗憾的意味,但还未来得及询问,她便毫不迟疑地将门推得大开,一步迈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只背朝着他抬手挥了挥,说:“阿言,再见了。”

  离开灯火辉煌的蓬莱阁,阿南却并未回到驿站去。

  她避开人群走下海堤,伫立在月光之下,望着辽阔的大海发了一会儿呆。

  海浪发着细微的荧光,一波一波舔舐着她脚下的沙滩。

  身后有脚步传来,踩在沙滩上发出轻柔的声音。

  阿南回头望了来人一眼,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公子,我们走吧。”

  “你叫我看的好戏,都演完了?”竺星河与她并肩站在海边,发了一声唿哨通知司鹫。

  “怎么,还没看够吗?”阿南抱臂望着远远而来的司鹫,道,“想不到吧,那个柔柔弱弱的方姑娘,居然是青莲宗和拙巧阁的双面间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什么为保清白投河自尽也全是假的,都是被青莲宗指使接近我们的手段。”

  竺星河微微皱眉,嗓音也有些低喑:“画龙画虎难画骨,想不到我们以诚相待,她却包藏祸心。”

  “她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咱们久在海外,哪见识过这种手段。”阿南说着,有些郁闷地撅起了嘴,“可恶,她这纯良的模样,装得可真像,连我们都差点被她给离间了!”

  “这倒不必多虑。你与我是什么交情,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又算什么。”周围万籁俱寂,远远灯火暗烁,月光下竺星河凝望着她,目光温柔而专注,“退一万步说,就算她不露出真面目,但只要损害到了你、或者让你不快,我也会始终站在你这边。”

  听到他这番恳切话语,看着他凝视自己的温柔眼神,纵然心里还有些介意,阿南也觉得心口悸动,鼻尖一酸,脸上还挂着惯常的笑容,声音却闷了一些:“我就知道公子不会辜负我的,我纵然粉身碎骨也值啦!”

  公子抬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顿了片刻,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换了话题,问:“你那个教坊的朋友呢?”

  “绮霞吗?她找相好的小哥去了。公子你知道吗,绮霞为了我,差点把命都葬送在监狱里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她把绮霞宁可带着月事在水牢中站了两天两夜,也不肯将她招供出来的事对公子详细讲了一遍。

  想着怕苦又怕疼的绮霞宁可承受那非人折磨,也要死咬牙关不肯诬陷她的情形,阿南眼圈不觉红了,哽咽道:“之前她受了这般折磨,大夫说她不太可能有娃了,可现在就像奇迹般,她怀孩子了,我真开心,也总算放下一桩心事了,不然,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

  竺星河默然听着,与她一起望着江白涟那艘小船上的灯火,他神情有些阴沉,但看着阿南那欢喜欣慰的侧面,又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南回头看他,又问:“怎么啦,忽然问起她?”

  竺星河淡淡道:“没什么,我看她与方碧眠有瓜葛。”

  “公子担心青莲宗报复她吗?不怕的,我把希声给她了,就是之前拙巧阁用过的那个,公子也见过吧?”阿南抬手在耳边示意了一下,说道,“青莲宗的人近不得她身。”

  竺星河缓缓点头,没再说什么。

  阿南观察他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低声劝道:“所以,公子你看,青莲宗既然会安排方碧眠这种人潜伏在你身边,肯定也有其他卑鄙手段,我们还是不要与青莲宗搅到一起,以后分道扬镳吧。”

  竺星河一哂,道:“阿南,你此言失当了。什么叫搅到一起?有共同的敌人,合作并非坏事。”

  “老虎与毒蛇都会受到人类追捕,但丛林之王从不与蛇蝎为伍。公子您是何等身份,又怎能自降格调,与这种令人不齿的乱党结交?”

  竺星河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温和,声音却微冷下来:“放心吧,我做事自有考量。既然你与其他人一样奉我为少主,便只需安心信赖我即可,我所作所为,只求为大家谋一个最好出路。”

  “可我不认为与青莲宗合作对抗朝廷会有出路。方碧眠的手段,我刚刚不是已经清楚地揭示了吗?她杀了苗永望、杀了袁才人,还三番两次加害绮霞,哪有半分道义可言呢?青莲宗这些人只会些下三滥的手段!”阿南急道,“趁现在合作未深,尚有转圜余地,还请公子三思!”

  竺星河的嗓音更沉了,问:“哦?所以你觉得,不结交其他势力,不惊动官府百姓,我们该何去何从?”

  阿南与他相处多年,哪能听不出他这口气不佳。但明知公子不悦,她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说道:“那我们就回去吧。”

  竺星河望着黑暗的海天沉默。阿南等了他片刻,见他不开口,又道:“公子,二十年过去,山河已定,又何苦再令这世上风波动荡?回到属于我们的海上,天地之大,一生一世够我们纵横驰骋的……”

  竺星河劈脸打断了她的话:“是朱聿恒让你这么说的?”

  骤然听他提起这个名字,阿南心下顿时一惊。她咬住唇,见公子的神情在粼粼波光下明暗不定,声音亦有些迟疑:“阿……他从未提过这些。但我这段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想过了,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世上改朝换代本不罕见,亦有皇室后人选择隐姓埋名遁世而去……”

  “别说了。”竺星河静静道,“你未曾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会懂得我的选择。”

  他没有怪罪她,也没有与她争执,但这种平静冰冷的口吻,他从未曾在阿南面前表露过。

  星汉璀璨,潮声急促。竺星河转身,与她背向而立。

  阿南伫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似要被黑暗吞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与方碧眠,什么时候相识的?”

  竺星河的脚步略略一顿,却并未回头。

  “换言之,你与青莲宗,其实早就已经联络上了?不然,方碧眠怎么会那么巧,刚好在杀完苗永望之后便被迫投河,而投河的时候,又恰好被我们救走?”

  “不要多心,想这么多对你又有什么益处?”竺星河抬头凝望着空中那抹冰冷的下弦月,道,“阿南,你以前没有那么多心思,要可爱许多。”

  阿南一动不动地站着,喉口哽住,连呼吸都觉得迟缓。

  司鹫的船终于靠岸,他拉住阿南,激动得哇哇大叫。

  阿南抬手示意他别惊动岸上人,默不作声地上了船。

  “阿南,你这次事情都办完了吧?不会再跑了吧?”

  “嗯,应该不会了。”阿南慢慢说着,却觉得心口堵得慌。

  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她还未帮他解开。

  只是,她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帮他提供了最后的线索。如今距离十月初下一条血脉的发作尚有时间,相信他能在渤海水城中找到线索,最终解开谜团的。

  而她,也不知道竭尽全力,究竟能不能让公子回归南方之南,回到他们最好的地方。

  怀着沉沉的心事,她抄起船桨,慢慢将船划向海中。

  在泛着荧光的幽蓝大海上,小船渐渐远去,融入了黑暗之中。

  熄掉灯火的城楼之上,朱聿恒伫立在窗前,放下自己手中的千里镜,沉默地看着海上的斜月。

  韦杭之在旁边等待了片刻,低低问:“殿下,要拦截他们吗?”

  朱聿恒将千里镜交到他的手中,转身大步向下走去,说道:“不要大张旗鼓,先循踪看他们是不是返回海客们盘踞的那座岛屿,届时若有青莲宗的人出没,再行剿灭不迟。”

  “是。”

  顺着跳板踏上座船,他已经看不见前方小船。

  水军们的跟踪信息传来,座船不紧不慢出了海,隔着对方无法发现的长距离,向着同样的方向航行。

  朱聿恒站在船头,望着起伏的海浪,握紧了手中的“日月”。

  月光下,夜明珠的荧光幽淡,显出莹白质地。它与青蚨玉一般,都被切割成了极薄的片状,以精钢丝收拢相系于精铜的莲萼底座之上,依旧是浑圆模样,不上手根本不知道它们已被彻底切割,锋利无比。

  日月。悬在手中如明珠日侧旋转一轮碧玉弯月,置于掌中则所有珠玉碎片散成一泓白云碧水,光华流转。

  他轻轻地抖动手中这层珠片玉,试着按住莲萼上的刻纹。

  只听得碎玉相碰的空灵撞击声不断,那些刻纹其实是极细的精钢丝,连接于莲萼中心的弹簧机括之上。被他一触动,所有锐利薄片如雪片般同时向前蓬射而出,笼罩了面前这片海天。

  携带着仙乐般的敲击声,船头之上忽现万千星光,漫天耀眼。

  一直伫立在他身后的韦杭之吓了一跳,正在辨认是何异状,却见那些光华于一旋一转之间,如流星般划出圆满弧度,倏忽回到了殿下手中,聚拢于他的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周围一切无声无息,唯有幽黑的水面之上,出现了细密如弦的无数条笔直波纹,在光芒闪过时瞬间割开水面又瞬间消失,一纵即逝。

  光芒盛炽,无人可避。

  难怪她说,这是天底下最适合棋九步的武器。因为这庞大的瞬间计算与操控,除了他与传说中的傅灵焰以外,没有任何人能掌握驾驭。

  这是她送给他的临别礼物,在她决意要离他而去之时,倾尽了心力为他而制。

  这算是,她对他最后的情意吗?

  “阿南,你不是遗憾,无法看到我手握日月的模样吗?”他将日月悬于腰间,如一枚别致的腰佩,在月光下幽光淡淡。

  “那现在,我就走到你面前,让你亲眼看一看它的光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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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开始的设想里,阿南给朱朱设计的是一柄长.枪,我很喜欢枪,甚至之前还迫不及待写了一段朱朱在拙巧阁持枪大战的情节——结果,现在成废稿了。

  舍弃的原因是,晋江会屏蔽长.枪啊,朱朱不能挥着囗囗去战斗。

  后来想改成槊,再后来还想过苗刀。其实我很喜欢这样有力量感的武器。

  但是又考虑到他们还要去很多地方探险,上山下海,其实不方便,最终武器成型,变成了“日月”,和阿南的臂环一样便携式的饰物。

  大家给这个武器也起了不少名字,其实都很好,但是总觉得还差点。反正是网络初稿,就先用“日月”吧,这是阿囧提议的,因为他刚好在听的歌里有一句“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好像泄露了阿囧的老干部画风(捂脸)

  因为和流光可以搭,而且还能压星河一头(男主排面),就暂时先用这个名字吧。要是有更好的,出版的时候我会换掉,也欢迎大家替我再想想更合适的,比心~

第115章 越陌度阡(1)

  月光之下,渤海愈显幽深辽阔。

  前方阿南的小船出海后便扬起了帆,风力催送下小船快捷如箭,月过中天之时,已接近海客们所在的岛屿。

  朱聿恒的座船在他们看不见的后方远远航行,几艘快船打探情况,源源不断将消息传来。

  等阿南他们上岛之后,朱聿恒命令船只停泊在距离不远的荒岛坳中,商议如何进攻围捕。却听得外面响箭声响,显然有重要消息传递。

  朱聿恒起身看去,只见海面上一艘小船被快船夹击,船上人呼喝着以刀棍拒敌。但朝廷水军训练精熟,哪是他们能抵抗的,不出片刻,众水兵便利落翻上小船,将一船十余人全部擒住。

  这十余人与上次抓到的那批一样,全都是青布裹头,浑身凶悍之气。领头的被绑了还不服气,咬牙道:“我们都是良善渔民,怎么晚上打个渔,都要被官府抓捕?”

  “渔民出海打鱼,还要携带武器?”审讯之事诸葛嘉最为精熟,根本不与他们多言,示意手下把人制住,将小船驶到了背风港坳之中。

  一阵鬼哭狼嚎声从小船上传来,朱聿恒虽在座船之上,亦如看到对方惨状。不多时诸葛嘉便回来了,神色不定地请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告诉了他青莲宗谋划的事情。

  “属下从他们口中撬出了三件事。其一,今日落网的方碧眠显然是教中主要人物,他们正要去救她。”

  这倒是求之不得的事,朱聿恒示意他可加派人手,围点打援。到时候对方人来得越多,对他们越是好事。

  “此外,我看青莲宗行动如此迅猛,那个方碧眠手中重要机密的事情不会少,一定要严加看管。”

  只是不知她对山河社稷图的事是否有了解,他倒是不便假手他人尽快审讯,只能等回去再说了。

  诸葛嘉应了,朱聿恒又问:“其二,他们既出现在此处,应该是正有人与海客接洽,准备一起动手救回方碧眠?”

  诸葛嘉点头称是,又道:“另外,青莲宗出现在此处,还有个原因是,在海上遭受了不明攻击。对方实力非凡,他们本以为是官兵,但据属下所知,我方尚未出动。”

  “若地方卫所出动,必定会上报我们,所以这股突然出现的势力……”朱聿恒略一沉吟,立即了然,道,“若是他迫不及待动手的话,也未必不是好事。走吧,我们去看看局势如何。”

  海客与青莲宗相会之处,正是距离此处西南方二三十里处的一个沙尾。

  这沙尾由长年的泥沙冲刷而形成,只在退潮时分露出水面,彷如一个数丈方圆的小岛。

  月光下四周茫茫,他们的船停得很远,毕竟那沙尾无遮无掩,一旦有船接近便会被察觉。

  朱聿恒放下千里镜,沉吟面对这一望无垠的海天。

  暗夜之中,水波茫茫,一弯下弦月孤单悬在海面上,缓缓涌动的海面镀着一层明亮的光华,如同一匹光滑的黑缎在船下起伏。

  朱聿恒正要回舱安排水军潜近,目光瞥过海面时,脚步忽又停了下来。

  面前巨大的黑缎海面之上,出现了小小一点乱跳的光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没想到在跟踪海客之时,自己也被他们盯上了。

  朱聿恒略一沉吟,向韦杭之打了个手势。韦杭之会意,错愕地扫了海面一眼,立即悄悄退开,示意船上防卫提高警惕,准备抓捕来人。

  然而,就在来人出水,流光一闪勾住船舷之际,韦杭之看到殿下又朝他一抬手,示意他带着所有人退下。

  韦杭之错愕地看了从水中轻捷跃出的那条身影一眼,见流光闪烁间,殿下已向对方迎了上去。他顿时猜到了来人是谁,只能闷声不响转身离开。

  而朱聿恒走到船舷边,见她已经上到了船沿,正要抬手给她,不防她已经一跃而上,揪住他的衣襟,臂环中弹出小刀,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朱聿恒并不反抗,只在月光下静静看着她。

  而阿南抬眼看他,湿漉漉的睫毛下一双比常人亮上许多的眸子瞪了他一眼,然后收回了自己的臂环,没好气地问:“堂堂皇太孙,居然干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

  朱聿恒并不回答,只抓起旁边的毛巾交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水珠:“我是担心你。”

  阿南郁闷地胡乱擦着自己的头发,问:“我怎么了,需要你担心?”

  朱聿恒默然看着她,端详她的神情许久,才问:“你还好吗?”

  他关切的目光,让阿南忽然悲从中来,一把攥紧了手中的毛巾。

  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

  即使公子肯悉心安抚她,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子必定是方碧眠的同伙——至少,方碧眠的所作所为,公子早已知晓。

  甚至,方碧眠进入他们这个团伙,成为海客与青莲宗的纽带,也可能是他们在放生池上相遇时就已经商议好的。

  而如今,竺星河与青莲宗夤夜密会,并未通知阿南,表示已经将她摒弃在了核心之外。

  她和公子,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只是,公子和她之间的事情,她始终觉得是自己能掌握的东西,不需要任何人来插手。

  尤其是,阿言。

  她将毛巾狠狠地丢给朱聿恒,沉声道:“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操心。”

  “你真的对自己的处理有信心吗?”在下弦月的光辉下,朱聿恒静静看着她,低声问,“我想竺星河应该是瞒着你去和青莲宗会面的吧?若你真的有把握处理好,为什么还要像我手下的水军一样,偷偷地潜近?”

  来意被他一句道破,阿南心下一阵急怒,但伴随而来的,又是无言的黯然。

  最终,她倔强地转过头去,望着残月之下那抹依稀浮现的沙尾,低低道:“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一定能让公子回心转意!”

  朱聿恒端详她的神情,毫不留情道:“你明知道,他与青莲宗已经上了一条船,你阻止不住的。”

  “我知道我不一定有这个能力,可我跟着公子回来,就是想了结青莲宗与海客们的联系。”她一贯尾音上扬的声音低落了下来,眼中除了郁闷难过,还有无法割舍的纠结。

  朱聿恒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说不好,我现在心里很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将脸埋在毛巾中,声音有些发闷,“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踏上绝路,还带着兄弟们一起……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带公子回家,回到海上去……”

  后面的话,被她湮没在了喉口中,模糊仿如梦呓。

  海风微冷,她浑身湿透,朱聿恒望着月光下她微微抽动的肩膀,难以抑制冲动,想要将她揽入怀中。

  但尚未抬起双臂,阿南已丢开了毛巾,望着他的目光已恢复了沉静:“好了,我要走了。海客们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不需要插手我们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不插手不行。朝廷水军已在渤海之上设伏,而且目前还有一股力量要收拾青莲宗与你们。”朱聿恒盯着她,指着下方海面,道,“阿南,我们出生入死多次,我也希望永远都站在你身边,所以才会亲自出海来找你。看今晚的局势,海客们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有可能全部都死在这渤海之上。可我不能让你走上这条绝路,你……懂我的意思吗?”

  下弦月光芒冷淡,可他对她说出这些话时,眼神却似在月色中灼热燃烧。

  她当然不会不懂他的意思,可对公子十四年的依恋与执念,让她暗暗咬了一咬牙,终究狠狠转过头去,说:“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他们。他们都是与我并肩作战过的生死兄弟,如今既然走上了绝路,那么,就算是为他们而死,我也甘之若饴!”

  说罢,她抬手按在船舷上,翻身便要下水而去。

  “阿南,别执迷不悟!”朱聿恒一扬眉,抓住了她的手臂,提高了声音:“你明知竺星河已不是同路人,当着他的面拆穿方碧眠的罪恶勾当亦是白费心机,你回到他身边也阻拦不了他与青莲宗的结交,何必还要抱存希望?”

  阿南站在船舷上,残月在她的肩头光华冷淡,逆光隐藏了她的神情,他只听到她的声音,喑哑而低微:“阿言,我欠公子一条命。所以,无论失望也好,痛苦也罢,我都得用这一辈子去还。”

  和绮霞在应天小店中喝醉了酒时说的话,忽然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头。

  欠了债的荷裳,终究以身抵债,和打钹的饶二再也没有缘分。

  欠了一条命的她,最后握了一握阿言的手,身体向后仰去,坠入冰冷的大海之中,让深暗的水吞没了自己的身躯。

  入秋的渤海,海水已经有些冷了。

  被冷水一激,阿南的思绪反倒清醒得可怕。

  她潜在水中,向着公子所在的沙尾游去。她潜得那么深,水面上只有一条细不可见的波纹,一直向着那边延伸。

  许久,她才冒出头换一口气,取下头上小钗,拧掉中间的精钢芯,将中空的钗身含在口中,然后再度没入水中,只以中空的管子吸气,无声无息地贴着水面潜泳。

  下弦月照亮的细长沙洲之上,公子如雪白衣在风中微动,镀着一层冷月光华,如同姑射神人。

  “方姑娘已经落入朝廷手中,我看你们要过去营救她,绝非易事。”即使沙尾四周辽阔平静,竺星河的声音依旧低低的,令水中的阿南听来,恍惚波动如在梦中。

  对面人以青布裹头,显然是青莲宗的人,头领颇显老成,捻须沉吟道:“碧眠姑娘虽不会武艺,但一向机敏过人,而且此次行动还有公子护送,本应万无一失,怎的失手了?”

  竺星河并未说话,而司霖道:“官兵狡诈,设下了圈套,方姑娘急于求成被擒住了。当时阁内重兵埋伏,我们若出手相救怕是也无法脱身,只能先行回来通知你们。”

  看来,公子他并未向人提及是她作为,这让阿南心口的微痛又似得了一丝缓解。

  老者急道:“方姑娘于我宗举足轻重,她既然出事,兄弟们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救出来。她当初一力促成你我双方合作,对你们也是仗义,不知如今你们是否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司霖道:“这个自然,否则我们公子为何连夜找你们商议?营救方姑娘之事越快越好,最好是趁今晚尚未交接及早下手,否则一旦她被交付押解,路上再营救便难上加难了。”

  青莲宗众人纷纷赞成,开始商议营救事宜。

  阿南平静地藏于温柔沙地之中,她早已洞悉许多,因此也并无太大反应,只是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般,微微刺痛。

  他到蓬莱阁,不是来接她回去的。

  他是护送方碧眠去杀人的,甚至把她从屋内引出也是为了让方碧眠动手,顺便,把任性的她带回去。

  但,公子至少并未对青莲宗提及她揭发方碧眠的事情,他还是维护海客团体的,也是……维护她的吧。

  沙尾之上,众人已经商定解救方碧眠事宜,如何趋近、如何脱离都制定好了路线。就在分头行动之际,青莲宗头领忽然问:“碧眠姑娘此次执行任务失手被擒,那个目标绮霞,如今怎么样了?”

  水下的阿南气息骤然一滞,她赶紧屏息,竭力镇定下来,听到司霖冷哼一声:“被救下了。”

  “苗永望死前只有她在,而且碧眠姑娘还曾在窗外听他们有过升官发财之类的对话,为防万一,我们决不能让她活着,毕竟,那件事若是泄露了……”

  即使他们确定周围并无他人,但说到这里时,对方的声音还是压得极低,潜在水中的阿南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后面的话语。

  审讯方碧眠时,公子亦在梁上听到了经过,知道苗永望临死之前,并未对绮霞说什么,因此他微一皱眉,沉吟道:“那个绮霞……”

  阿南的话还在他耳畔回响,她说:“公子你知道吗,绮霞为了我,差点把命都葬送在监狱里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护她周全!”

  她欢喜欣慰望着江白涟那艘船的侧面还在他的眼前,她红着眼圈讲述绮霞对她的情义,一切都清晰在目。

  但,他终究开了口,语调平淡而清晰道:“她似乎与一个疍民关系非凡。”

  似有冰冷的海水灌入额头,阿南瞬间浑身冰凉,从头至脚,周身所有的血似乎都停止了行走。

  她死死地捏住自己的鼻子,让自己保持神志清醒,免于呛水。

  只听青莲宗头目又说道:“多谢公子提供线索,区区一个弱质女流,既有了下落,收拾起来自是不费吹灰之力。”

  “还是尽量小心些。”既然已经开口提示,竺星河干脆声音沉沉地再度开口,提醒道,“方姑娘的‘希声’已经落入她的手中,这东西能震荡耳膜令人身形不稳,到时候你们怕是得防备一二。”

  青莲宗的人立即道:“行,那我们用布堵住耳朵再去杀她!”

  “那没用。”竺星河抬起手,做了个手按耳孔与听会穴的动作。

  青莲宗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得按住穴道,才能抵御那声波。

  几人按照那手法依葫芦画瓢按了耳朵穴道,向他连连道谢。眼看天色不早,海水已侵漫上来,即将淹没整片沙洲,众人将小舟推下沙洲,准备离去。

  却听哗啦一声,一条人影从海中跃出,漫身水花飞溅间,已经立在了青莲宗的船头。

  冷月之下,只见她一身艳红水靠熠熠夺目,一头浓发湿漉漉地披卷于肩头,眼中倒映着冷冽波光,那临风而立的姿态攫人魂魄。

第116章 越陌度阡(2)

  她足踏船头雕刻的青莲,取下口中叼着的精钢发钗,慢慢地将自己的湿发挽起,在月光背后俯视着船上的青莲宗众人,如同罗刹临世,杀气弥漫。

  船上的人看着她,惊恐万状,不知这个忽如其来的凶神恶煞,是如何突然冒出来的。

  而她慢慢地抬起手腕,臂环在月光下发着冷冷光华,对准了船舱中的头目老者。

  仓促之间,青莲宗的人立即回防,挡在头目面前。

  可惜他们防得住她的身影,却防不住那一线流光无孔不入,倏忽间穿透人墙缝隙,直取头目的眉心。

  众人没想到她下手如此稳准且狠辣,正在反应不及之际,却见那新月光芒一闪之际,硬生生停滞在了距离头目双眼不到一尺之处。

  是竺星河,他是最了解阿南的人,是以一见她动手便知道她的攻击方向,此时身影飘动,早已拦在人墙面前,手中春风如初初抽芽的蒹葭,莹光细长,那上面的花纹正卡住了新月,并反手一绞一挥,精钢丝缠绕于苇管之上,所有攻击力量立时消弭。

  起起落落的潮水似永不停止,汹涌地拍击船身。立于船头青莲之上的阿南用力抬手挥斥,精钢丝立即从苇管之上松脱,新月倏然回转,一缕光华急缩回她的臂环之中。

  一击被阻,阿南立即飞扑上前,跃上船舱,向众人直击。

  然而,竺星河早已张开了双臂挡在青莲宗众面前,看着飞扑而下的她,声音既冷且急:“阿南,住手!”

  她的流光即将正面射向他的胸膛,而他已经收了春风,并不与她相抗——因为他知道,面前这势如疯兽的女子,世间没有任何武器能收服她,即使是他的春风,也绝无可能。

  因此他只袒露自己的胸口,任由她的攻击撞向自己。

  十四年来对她的了然于心,让他敢于赌这一次。

  那流光在他胸前破开了三寸长的口子,鲜血于白衣绽裂处涌出,他胸前印上一道鲜红血月。

  但与此同时,那抹夺目的流光也硬生生地掠过了他的身躯,在空中虚妄飞舞着,奔赴回茫然恍惚的阿南臂环之中。

  他赌对了。

  只这一瞬间的错神,他已经欺近阿南,春风轻挥,点在了她的肩井穴上。

  阿南的右手顿时麻痹,那臂环便再也抬不起来了。可她一身凶悍之气,哪是右手失控可以阻止的,身躯前倾便要直冲入面前青莲宗众中,腰间一紧,却已经被竺星河一把揽住。

  那前冲的力道,被竺星河借力卸掉,顺势带着她后退,将她拽下了船,两个人一起落在了漫水的沙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