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宗见这个女煞星被擒,哪还敢多问,朝竺星河拱一拱手,立即抄起桨橹,向前飞也似地划去。
司霖在阿南手下吃亏甚多,见她这疯魔的样子,哪敢久留,对公子一点头,赶紧追上青莲宗离去。
阿南情知他们此去,不但要劫掠方碧眠,更要杀害绮霞,哪肯罢休。她咬一咬牙,一把甩开竺星河,大步趟水要追上去。
冷不防腰间一麻,是竺星河制住了她,在她瘫软倒下之际,他自身后抱住了她,带着她涉过浅水,将她放在了沙洲另一边自己的小船上。
阿南仰躺在小舟上,看见空中冷月黯淡,天河倒悬,汹涌的海水在耳边澎湃,整个天穹似被浪潮撕裂扭曲。
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动荡的苍穹,也看着俯身望着她的竺星河,气息沉重急促,许久,却只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抬手将她粘在脸颊上的乱发撩开,看着她因为激愤而通红的眼眶,眉头微皱,“我早告诉你,青莲宗如今与我们合作甚佳,你擅自动手,还痛下杀招,这是要置我、置兄弟们于何地?”
阿南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地反问:“为什么要杀绮霞?你明知道……苗永望并未对她吐露任何秘密!”
公子眸光暗沉,静静看着她许久,才低低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渤海夜风寒冷,阿南想问绮霞有什么值得他们痛下杀手的地方时,脑门忽然冲上一片冰冷,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
阳关三叠。
绮霞可以帮助阿言解开进入水下城池的方法,是这世上,仅有几个知晓古法阳关三叠曲谱、掌握了那个水洞的钥匙的人。
所以,公子不允许她打开水城,让他们进入其中。
他要这天下动乱颠覆,要这灾祸成为他的可趁之机。
他非但不可能帮她制止即将到来的灾祸,连可以阻止灾祸的人,也要顺手清除掉。
一瞬间,那些以往经历过的、却未曾想明白的事情,全都涌到了她的眼前,似在猛然炸开。
老主人去世时,在悬崖上痛哭失声发誓复仇的公子。
蓟承明焚烧顺天、要以百万民众为殉时,潜入宫中冷眼观察动静的公子。
黄河决堤冲溃万里时,只命她一个人去观察地势的公子。
钱塘暴风雨中,眼看着灾祸发动摧垮城墙、阿言又必死无疑之时,才带着她离开的公子。
拉住年幼时的她,将她带上船的公子。
在她斩杀了敌首之后,微笑抬手轻抚她发丝的公子。
并肩看着海浪时,仔细倾听她对绮霞安排的公子……
毫不留情传授斩杀绮霞方法的公子……
所有一切如疾风骤雨,在她面前倾泻而下,整个天空的星辰都在剧烈动荡,扑头盖脸向她坠落,令她无法喘息。
她眼中大颗的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滑落进发间,胸口呼啸激荡的巨大血潮,让她无法控制地低吼出来:“你明知道……明知道绮霞如何豁命保护我,明知道我发誓要护她一生一世……”
“我知道,你一直很重感情,对我、对兄弟们,都可以豁出性命相交。”竺星河在她身旁坐下,仰望天空星辰,面容皎洁若冰雪,“可阿南,你能以情待人,却不能感情用事。诚然,绮霞可能对你很好,但这比得上我们兄弟并肩浴血奋战时的情谊吗?在生死关头,我们都可以毫不犹豫牺牲自己,保全战友,而你现在要为了她,弃我们多年来出生入死的感情而不顾,甚至要毁了兄弟们的前程吗?”
“前程……”阿南喃喃地念叨着,抬起勉强可以活动的酸软手臂,覆住了自己的双眼,“没有前程……公子,这条路走下去,只能是绝路……”
竺星河声音微寒:“少听这些挑拨离间的话,阿南,你在外面游荡太久,着魔了。”
“不,着魔的人不是我,是公子你。”或许是绝望了,阿南的声音反倒显得平静,她捂着眼睛不去看头顶的星空,也不去看面前曾令她千万次心旌摇曳的星河。
“抱歉啊,公子……我是个心思浅薄的女人,我本以为,我跟随您回归故土是落叶归根,哪怕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找准机会、豁出命替您刺杀谋朝篡位的那个大恶贼,哪怕就此身死,也是报了当年您救我的大恩。”她说到这里,神情惨淡地笑了笑,说道,“可公子您是有大抱负的人,我以为您的仇敌是皇宫里那一个,可谁知,却是整个朝廷和天下。”
“你错了,天下不是我的仇敌,是我要挽救的目标。”明月和波光从身后照来,竺星河的面容背对着所有光线,显得格外晦暗,他的声音也越显低沉,“阿南,这本是我父皇的天下,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它落入匪酋之手,自己却在海外逍遥自在!”
“所以……为了二十年前的恨,你可以拉顺天百万人陪葬,可以任由黄河泛滥,可以让渤海化为血海……为了这夺取天下的机会,你甚至可以结交匪类、任由生灵涂炭、滥杀无辜……包括我最好的姐妹!”
竺星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逼视着仰躺在小舟上的她,眼神锋锐,阻止她再说下去:“阿南,你眼光放长远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时动乱为的是万世安定!”
可阿南没听他在说什么。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目光中有悲怆有伤感,却再也没有了这十数年来对他的炽热憧憬。
那一直追逐着他的目光,已经冷却了。
波光摇曳,微寒的夜风带着海水气息从他们中间穿过,一切恍然如梦。
疲惫脱力的感觉忽然涌遍全身,竺星河慢慢放开了紧攥着她的手,默然跌坐在她的身旁。
海风鼓足小船风帆,海客们的小岛已遥遥在望。
阿南身上的酸麻渐退,她撑起身子,勉强坐了起来,又扶着船舱,慢慢站起了身,活动着身体。
竺星河默然望着她,向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想想清楚。”
阿南低头望着这双递到自己面前的手。
十四年前,她紧紧握住了这双手,从此获得了自己往后的人生,成为了如今的阿南。
可如今她看着这双手,却再没办法伸出手。
她咬一咬牙,狠狠推开了他的手,抬脚在船沿上一蹬,趔趄落在了码头的另一艘小舟之上。
抄起竹篙,她在码头上一抵一撑,小舟立即退离开码头,向着海上而去。
“阿南!”竺星河在码头厉声喝问,“你去哪儿?”
“我去救绮霞!”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坚定,催着脚下小舟向蓬莱阁而去。
竺星河死死盯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慌,彻底堵塞了他的胸口。
这些年来,他们在海上纵横,曾有过无数次离别。
有时候,是她整装出发,站在船头对他挥手,脸上的笑容如身上红衣一般鲜亮。
有时候,是他深入敌穴,她替他检查武器,叮嘱他记好战阵的布置与控制。
有时候,是他们分头出击,在两艘船擦肩而过时,朝彼此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无论哪一次离别,他们心中都毫无犹疑,坚信他们很快便会再次相见。
可这一次,他的心中忽然充满了恐慌。
无法控制地,他怀着自己也不明了的心情,忽然对着撑船离去的她大声喊了出来:“阿南!”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也从未这般嘶声喊过她。
阿南手中的篙杆不自觉地停了停,慢慢回头望向岸上的他。
暗夜之中,码头孤灯独悬,照得他一身朦胧,似蒙着一层缱绻烟云。
而他深深望着她,道:“前次……你喝醉之后,长老们曾对我提起一件事。”
阿南心口猛然一抽,握着篙杆的手不觉收紧。
她自然知道,他指的事是什么。
“自你走后,我最近一直在考虑我们之间的事情。我想,这么多年了,或许我们……不应该再让他们记挂了。”一贯清冷自持的公子,终于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因为气息凝滞,话语都有些不顺畅,“阿南,回去后,我们让魏先生选个好日子,你看……好吗?”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两个字,但她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
多年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呈现于她的面前。只待她放开离别的舟楫,转身扑入自己梦寐以求的怀抱,采撷到她长久仰望的那颗高天星辰。
可,锥心的痛深刺入胸膛,阿南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便落了下来。
设想了这么久的一刻,她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局面,梦想成真。
抬手捂住脸,她呼吸颤抖,在这微冷的初秋海上,每吸入一口气,都似让胸臆疼痛万分。
不愿让公子看见自己的绝望悲恸,她转过头去,声音低哑:“好,我知道了。”
见她没有回来,他的声音沉了沉:“那你……还不回来?”
阿南死死地握紧手中篙杆,紧得手上青筋如同抽搐痉挛,与她心口的疼痛一般刻骨。
她很怕。怕自己一回头,实现了梦想的代价,是付出绮霞的命。
收到件漂亮衣服就乐不可支招摇过市的绮霞;喝醉了酒拉她对街上男人评头论足的绮霞;宁愿在屈辱折磨中死去也不愿出卖她的绮霞……
那么辛苦才看到幸福曙光的绮霞,若再犹豫下去,她的人生就要被掐灭了。
而,要掐灭绮霞的人,就是她的公子。
为了他的仇恨、他的大业,百万顺天民众、黄河无数灾民都只换得他轻轻一句“九泉瞑目”,绮霞又怎么可能得到他的半分怜悯。
她慢慢摇了摇头,抬起手,狠狠擦掉自己脸上的水珠。它们顺着脸颊滑落,那么咸涩,根本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
她抓起船篙在水面一点,借着水势往前疾冲,箭一般刺入了黑暗的海面,向着绮霞所在的方向而去。
“阿南!”她听到公子在她的身后,迟疑的呼唤。
海浪声那么大,却压不过她胸口澎湃的血潮。她抬手死死扯着风帆,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这不顾一切冲向绮霞的勇气,便会消弭在公子那凝望的目光中。
以至于,她不敢回头不敢回应,只死命扯着风帆,向前而去。
眼见她就要驶离视野,竺星河再难维持一贯清雅高华的举止。他略一迟疑,不由跃上旁边另一艘船,便要划开海浪,向着阿南的小舟追去。
谁知,他的船尚未划出海港之际,海上忽然有震天动地的声响传来。
海波剧烈动荡,浪潮几乎要将他们的船掀翻。
船只停靠的码头有轰然亮光燃起,随即火光冲天,码头大半的船同时燃起熊熊火焰。
敌袭!
阿南扯住风帆猛然转向,朝炮弹来处看去。
黑暗的岛上已响起尖锐哨声,发出警报。
众人在海上之时早已习惯,因此并未亮灯,而黑暗中早已有守备哨兵冲出,向着码头而去。
只听得轰隆声响不绝,无数火炮向着岛上猛击。这一次的目标,是岛上刚刚修整好的屋舍。
地面震动,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浪,重重拍击在他们的小舟之上。
阿南的船去势被阻,船身又太小,差点被激浪卷入。无奈之下,唯有用力一拉船帆,借着风势顺潮头逆回,险险避过巨浪的同时,也被逼回了码头。
只见被火光照亮的码头上人影聚集,海客们已经迅速冲至码头。
半夜从海上折返,如今他们一帮人都刚进入酣睡不久,但习惯了枕戈而眠,一惊醒便立即察觉到了敌人来处。
众人的目光从燃烧的船上扫过,落在码头边的竺星河及海上的阿南身上,都是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冯胜声音最大,在混乱中只听他大嚷:“这么猛的火力,朝廷鹰犬来了?”
“不,看座船的标志,是邯王。”庄叔恨恨地放下千里镜,道,“看来他们早已在海上设好埋伏,要等我们所有人聚在岛上之时,、将我们一网打尽!”
“邯王?”众人顿时心下一凛。尤其是年长的,更是想起了当年邯王在战场上大肆屠戮战友的模样,再看对方下手如此准确,先烧船只再夷居所,显然是要让全岛鸡犬不留,不由个个神情激愤。
“但,邯王怎么会来围剿我们?”
竺星河跃上码头,指挥灭火救船,上船填炮反击。众人迅速听命投入战斗,唯有司鹫在码头看着阿南,顿足大吼:“阿南,你还不赶紧回来?小心被火炮当成活靶子!”
阿南与司鹫感情最好,她手握篙杆心口一恸,还未来得及回答,一发炮弹落在她面前的水中,激起高高波浪,她所站的小船顿时晃荡不已。
阿南矮身伏下,抬头一看码头已被火光吞噬,司鹫被水浪震倒,重重跌在了火中。
阿南大急,立即跃入水中,扑向火海,拖出半身是火的司鹫,架着他跋涉上岸。
见她回转,竺星河心下一松,疾步过来接应,与她一起将司鹫拖上了岸,扑灭火势。
他抬眼看向阿南,却见她只焦急扶抱着司鹫去找魏乐安,又觉莫名失落。
司鹫的头发衣服被烧了大半,脸上也有许多燎泡,而魏乐安仓促奔出,随身并未带着烧伤药,只道:“公子,敌方势大,这岛地势平坦难守,纵然抗击惨胜,亦无甚意义,大伙儿不如撤了吧。”
竺星河点了一下头,示意阿南先带司鹫上船,道:“分散行动,以免伤亡。”
刀光急斩,倒扣在焚烧大船身上的小船一一落水。海客们遵照指挥,在晦暗的夜中向四方散去。
海上炮火虽猛,但小舟汇入黑暗,便绝难击中。
“阿南,来。”竺星河跃上自己的小舟,抬手示意浅水中的阿南。
在过往的所有危机之中,他们始终在同一条船上,并肩抗敌——
习惯性地,他认为这次也是这样。
阿南扶着司鹫上了船,将他放在甲板上,静静地抬眼看了竺星河一瞬,翻身便下了船。
她站在及腰的海水中,抬手在船尾上狠狠一推,将他的船往前送去。
火炮声响不断,竺星河在风浪中回头看她,浪涛颠簸,他伫立在船头的身形却纹丝未动。
这是她心中坚若巨船的公子,她也以为自己是那永远牵系着船头的缆绳,却未曾想过,她也有松开他,沉入大海的一日。
“你们走吧,我……殿后。”
像以往无数次一般,阿南隔着两三丈的海水与弥漫的硝烟,对着他大声道。
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再也没有期盼重逢的光芒。
竺星河站在船上,定定看着她。
火光前她明灭的面容令他心口暗紧,于是他伸着的手一直不肯收回,执意要拉她上船:“阿南!”
趴在甲板上的司鹫抬起头望着水中的她,一边□□,一边痛楚叫道:“阿南,你……快上来啊,我们一起走!”
阿南望着他,也望着船上的公子,缓缓地,重重地摇了摇头。
她依旧能为公子、为兄弟们而死,但她已无法与他们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已经到了分别的岔路口。
十四年前,公子乘船而来,将她带出那座孤岛。那么今日,就让她亲手送公子离开,以痛,以血,以他当年救下的她的性命。
“公子,别辜负阿南争取的时间,快走吧!”
在同伙的催促下,船只散开,抓住最后的机会四下逃逸。
即使公子还死死盯着她,但脚下船也终于向着海中而去。他是首领,他得带领着兄弟们逃出生天,谋取最大的生存机会。
被水远送入黑暗的船上,公子最后的声音传来:“阿南,等脱离危险,我们凭暗号再聚。”
她没有回答。
后方响起不绝于耳的可怕喀嚓声,阿南身后那座木头搭建的码头终于被烧朽,一边焚烧着一边坍塌入海,激起巨大的水浪。
阿南站在没膝的激荡海水中,在水火相交之中,最后看了竺星河远去的身影一眼。
她五岁时遇见的公子;如同奇迹般出现在孤苦无依的她身边的公子;她曾经想要毕生追随的公子……
她曾以为他永远是朝着受难的人伸出救援之手的神仙中人,却没想到,他的手上已鲜血淋漓。
南方之南,她心中永恒的星辰坠落了。
那些灼热的迷恋与冰凉的绝望,那些陈旧的温暖与褪色的希冀,全都埋葬在了这暗夜波光之中。
她竭力咬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双唇,拼命制止住那即将落下的眼泪,跃上身旁小船,向着邯王的船阵,以疯狂的势头疾驶而去。
……第117章 越陌度阡(3)
黑暗的海上,炮火声隐隐传来。
朱聿恒悚然而惊,立即走出船舱。
大海辽阔,残月黯淡,他抓过千里镜远望炮声来源,却只看到黑色的海浪与微亮的波光。
不多时,有个水兵攀爬上船,奔到朱聿恒身边,单膝跪下凑到他跟前,低低对他禀报了战况。
朱聿恒脸色大变,问:“海客散逃,唯有一个女子只身去阻拦邯王座船?”
“是。那人穿着艳红水靠,身材看来,是女子无疑。”水兵见他反应如此之大,忙详细讲了一遍。
朱聿恒握紧了椅子扶手,立即扬声叫道:“杭之!”
韦杭之立即上前,听朱聿恒疾声道:“立即调集快船,随本王……”
话音未落,只听得数声火炮巨响,在这辽阔海上远远扩散,令人耳边震荡,就连波浪也被震动,船上的人都是一个趔趄。
朱聿恒神情一变,立即起身举起千里镜看去。
只见黑暗的海面之上,有突兀火光腾起。是被炮火引燃的船帆在熊熊燃烧。随即,火苗蹿上几艘船的甲板,引燃船舱,船上所有人眼见无法救火,顿时个个跳海求生,一时间海面一片动荡。
他又朝着炮火来处一看,那脚蹬船头,正在指挥众人大呼酣战的,正是邯王。
韦杭之从自己的千里镜中一觑,立即大惊失色:“邯王爷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聿恒没回答,但他自然知道,这是因为太子设局,导致谣言自青莲宗内部而起,民间更是纷纷传说邯王与海客及青莲宗有交易,甚至连天子脚下都有所惊动,引来朝中众多非议。邯王气昏了头,竟暗夜涉险来此,企图一举击溃青莲宗和海客,为自己洗清不白之冤,更要借此讨得圣上欢心,在自己的功劳簿上再添一笔。
此中种种,他自然不会对别人谈及,因此只道:“上快船,走!”
天色终近破晓,海天相接处一抹灰白横亘,云朵簇拥于旭日将升之处,等待着捧出世间最亮的光芒。
海客的小舟四散在茫茫暗海上,火炮根本无从寻觅目标。
眼见炮口转变方向挪来挪去,最后却都在水上落空,根本无法追击散逸的小船,邯王气得对传令官大吼:“打!给本王狠狠打!今天不把他们全部击沉,本王唯你们是问!”
众人不敢怠慢,急忙装填甲板上架设的大炮,一时炮火连天,座船隐隐震动,可惜依旧收效甚微。
“王爷稍安勿躁。”身后有轻轻的咳嗽声传来。
邯王转身看去,黯淡天光中缤纷的光彩闪现,一只盘旋于空中的孔雀振翅而来,正是当初被大风雨卷走的“吉祥天”。
身后轻咳的人抬手轻挥,吉祥天顺着他的手势落于肩上。
熹微晨光映着七彩雀羽,将他苍白俊逸的面容映照得光华绚烂,旭日未出的海上,似升起了一道动人虹霓。
他身姿清瘦,步伐飘忽,走到栏杆边扫了海上状况一眼,平淡道:“无妨,小喽啰不追也罢。司南和竺星河肯定在一条船上,其他人都是短兵器,唯有她的流光足以远距离攻击,那便先让吉祥天替我们探一探路吧。”
说罢,他右臂一挥,吉祥天自他肩上振翅而起,拖着长长的尾羽,带着奇异的啸叫声,横掠向了茫茫大海之上。
炮弹搅起无边风浪,吉祥天借着风火俯冲过所有船只,在空中划了个弧形,遥遥返回。
见无功而返,他也不在意,手腕一抖,拨开了吉祥天的喙。
“看来,不给点颜色瞧瞧,她是不肯现身了……”
在他捂嘴轻咳声中,吉祥天再度乘风而起,向着各处船上飞掠而过。
海客之中,冯胜脾气最为火爆,见这绿影一而再地飞来,他哪耐这窝囊气,从船上站起身就挥刀向它劈去,口中大骂:“扁毛畜生,在你老子面前扑棱来扑棱去……”
话音未落,那鸟喙中一蓬毒针射出,直刺他的面门。
冯胜大叫一声,只觉得满脸刺痛中夹着灼烧感,知道必定有毒,立即捂着脸大叫出声:“小心毒针!”
但他们的小船在海上无遮无蔽,唯有竺星河身手超卓,挥舞竹篙护住自己船上众人,而其他船上的人措手不及之下,被吉祥天飞速掠过的船只,一条条相继响起惨叫声。
“傅准!”见此情形,后方正急速追赶上来的阿南扬头看向对方的旗舰,从牙缝间挤出这两个字,竹篙一点,迅速向他而去。
吉祥天凌空而来,四下肆虐。眼看无法抵御这诡异孔雀,船上人无法阻拦,只能纷纷弃船,慌忙钻入水中躲避。
就在吉祥天肆意飞扑之际,半空中忽有一道弧光闪过,直切它的羽翼。
此时风疾浪高,吉祥天在空中右翼被斩,身子一偏,顿时直扑水面,贴着水波滑了出去。
“流光。”傅准满意地盯紧那光芒闪出之处,一声唿哨,在吉祥天往回急飞之际,锁定了阿南所在之处。
阿南船篙在海面一点,向着他们的座船如箭划去,对着他喝道:“姓傅的,少拿吉祥天搞偷袭,有本事冲着我来!”
“她疯了……不要命了?”眼看她只身孤舟,直冲旗舰而去,站在竺星河身后的司霖声音略颤。
竺星河望着伫立于船头的阿南,她一身艳红水靠,在拂晓黑海之上镀着一层幽光。随着她排众而出,对面所有的船几乎都找到了目标,纷纷向着她的小船调转了炮口。
阿南却毫不畏惧,在如林的炮口前操纵小舟,猛然冲入敌阵之中。
竺星河紧盯着阿南那决绝的身影,因为心口那莫名的冲动,手中竹篙一点,向着她追了上去。
旁边常叔离他们的船最近,见他追随阿南身涉险地,急忙伸桨一把勾住他的船沿,对他大喊:“公子,咱们快走!兄弟们再逗留下去,怕是要走不成了!”
竺星河没有回答,用力握着手中竹篙,紧盯着前方阿南的背影。
炮火落于海上,水浪飞溅,她就如一只幽蓝的蜻蜓,穿过密集雨幕,直赴前方。
司霖在他身后急道:“公子,时机难得,兄弟们全部撤出的机会就在此时了!”
竺星河紧抿双唇,那被他太过用力紧握住的竹篙,微微颤抖。
趴在船沿上的司鹫一把握住了他的竹篙底端,流泪看着阿南的背影,嘶声哽咽:“走吧,公子……阿南为您、为我们舍生忘死,咱们若不抓紧时机,怎么对得起她豁命殿后?”
“是啊!公子您就放心吧,在海上时,阿南也多次替兄弟们断后过,哪次不是安然无恙回来了?”
竺星河手中的竹篙发出轻微的“喀嚓”一声,被他捏得开裂。
竹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刺痛让他的思绪终于清醒。
他狠狠将目光从阿南身上收回,在海面上零落的伙伴们身上迅速扫过,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沁出血珠的掌心:“传令下去,全速撤离!”
朝阳将升,风帆催趁,海客们的船只散入茫茫海上。
后方隆隆炮声响起,剧烈涌动的海水令阿南脚下的小舟顿时倾覆。就在她落水之际,炮弹与烈火立即笼罩了那朵水花。
海面快船上,朱聿恒盯着那炮火最盛处,只觉得喉口如被扼住,一时连气息都不稳了。
他猛然回头,匆匆下令:“加速,去旗舰!”
“殿下,火炮无眼,不可以身涉险!”韦杭之脱口而出,“更何况,邯王与我们东宫向来不和,殿下此时去找他,若是他借机发难……”
“我说去,就去!”朱聿恒厉声道。
韦杭之不敢再多言,小船驶出遮蔽的礁石丛,向着邯王旗舰全速而去。
海上火炮密集射向阿南消失的地方,直到一轮轰击完毕,他们停下来装填,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海中那块地方。
唯有小船斩浪向前的朱聿恒,看见了邯王座船下忽然冒出一朵水花,随即,新月光辉闪动,流光勾住甲板,哗啦一声,阿南分开倒映在海面上的灿烂霞光,跃出了水面。
甲板上传来“呜”的一声螺号,在尚且昏暗的海面上远远传开。
随即,万千“嗤嗤”破空声传来,如同飞蝗过境,直射向半悬在水面上的阿南。
船身平滑,并无任何藏身之处,阿南当机立断,翻身再度向着海面扑下去。
天边一片鲜媚的粉色金色,海天浸在绚烂之中,阿南就如跃入了大片颜料之中,被那些颜色吞没。
傅准站在上方看着下方鲜亮的霞影,下令道:“收网!”
只见数条细长的波纹自水下箭一般飞速聚拢,射向了阿南落水之处,密密交织,如同迅速编织的罗网。
就在这些波纹迅速交织之际,旁边船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在那里!”
只见紊乱耀眼的波光之中,被大炮轰炸后残碎的一片船板上,正站着身姿笔挺的阿南。
她身姿轻巧,借着这片三尺见方的船板屹立于天海之间,沐浴万道霞光。
初升的朝阳自她的身后冉冉升起,给她镀上一层金光灿烂的轮廓,而她面对身前的巨舰与火炮,倔强而固执地阻挡住万千人的去路,明知是螳臂当车亦在所不惜。
“那女人是谁?”邯王愤愤地一掌拍在栏杆上。眼看那些海客四散而逃,早已出了船队火炮射程之外,他气恨不已,把自己抓捕不到海客的愤恨全都发泄在了她身上,“不杀了她,难泄我心头之恨!”
“杀她哪有那么容易?我费了两年时间,也就伤了她几根寒毛而已,还……”傅准想起被冲垮的拙巧阁密室,抚着肩上再度残破的吉祥天,俯头看向下方的阿南,嗓音微寒,“不能这么便宜她,一定要将她活捉到手!”
螺号声响,周围万箭齐发。为了要活口,这些箭都已去掉了箭头,后面拖曳着极细的丝线。
朝阳光辉照亮了那些细细的银线,万千流星奔赴向坠落之地,向她极速汇聚。
在天水交汇的海面之上,阿南寻到一线最狭窄的生机,可如今水下是缠绕的罗网,空中是交织的乱线,上下一起收拢,这一线生机眼看就要被彻底绞杀。
阿南毫无惧色,右臂高挥,新月般的弧形流光在空中旋过,所有的银色细线被新月绞住,随着她手腕的幅度,如同一个稀薄的银色旋涡,在旭日下飞速盘旋转动。
星辰旋涡的最中心,如同漏斗最下方的那一点,正是阿南。
正在全速前进的小舟上,朱聿恒定定地看着海上的她,心口悸动,难以自已,只望脚下的船快一点,再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