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含着甜甜的糖,点了点头止住嚎啕的哭声,但眼泪还是一直在掉落。

  阿南俯下身,想将她抱起,然而囡囡已经七八岁,虽然小胳膊小腿的,但她一手持着灯笼,一手要抱她也是不易。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朱聿恒,俯身替她将囡囡抱了起来,问她:“去哪儿?”

  他挺拔伟岸,囡囡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如一片羽毛般轻飘,毫不费力。

  阿南直起身,提着灯笼说:“清河坊旁石榴巷,送囡囡回家。”

  他抱着囡囡跟在身后,而阿南提着灯笼,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出了院门,来到前院,卓晏和胖子坐在已经熄了大半灯火的庭院中,一个在嗑瓜子,一个在踱步。

  看见他们出来,卓晏丢了手中瓜子蹦上来,正要开口说话,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卓晏却不懂,殷勤地伸手,要从朱聿恒手中接人:“这小姑娘真可爱,我替您抱……”

  “不用,就让他抱着吧。”阿南随口说,“让你们提督活动活动身子,毕竟以后也得学会伺候人了。”

  “提督……?”卓晏有点疑惑,但再一想朱聿恒倒也确实是圣上钦点的三大营提督,便又问,“什么伺候人?”

  阿南伸手入怀,想从怀中掏出那张卖身契,让他们开开眼,看看卖身契的落款上,那端正清晰的三个字——宋言纪。

  但是,她立即就接到了朱聿恒那要杀人的眼神。

  对哦,人家堂堂神机营提督,怎么能在下属面前丢脸。

  阿南吐吐舌头,笑着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们提督以后和我一起住,估计没人伺候了。”

  卓晏下巴都快掉了:“可、可提督日理万机……怎么能跟你住在一起?”

  胖子更是崩溃,喉口格格作响,就是挤不出任何字来。

  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而他置若罔闻,只平静道:“这是你们的事,去办妥就行。”

  卓晏和胖子面面相觑,片刻后,胖子脸有些扭曲地问:“那……那提督大人,您什么时候回京?”

  朱聿恒略一沉吟,说:“必要的时候。现在,我得与她一起。”

  最后这“与她一起”四字,简直是从牙缝间拼命挤出来的,又狠又快。

  卓晏和胖子又不免颤抖了一下,感觉后背都是冷汗。

  怎么办?天下是不是快要完了,皇太孙是不是被这女人挟持了,这不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连娲皇都难救了?

  神采飞扬的阿南,完全不在乎他们的神情,毕竟能赢得神机营提督卖身给自己,她觉得已经到达人生巅峰。

  她愉快地伸手一拍朱聿恒的背,说:“走吧,送囡囡回家。”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杭州的长街寂寂无人。阿南提着风灯,朱聿恒抱着囡囡,两人一路向清河坊行去。

  他在身后,脚步很轻。而她手中灯笼的光芒,橘黄温暖,一直照亮面前的路。

  囡囡一家人生活窘迫,租了个破落院子里的一间屋子,屋子是个角落厢房,阴暗潮湿。

  萍娘等了一夜又哭了一夜,眼睛已经肿得像个桃子,看见女儿回来,拉着囡囡跪下就给阿南叩头谢恩,被阿南扶起后又张罗着让他们吃点东西再走。

  赌了半夜,阿南也是真饿了,就没推辞。

  萍娘麻利地生了火,先煮了些荞麦面条,又敲开隔壁门借了两个鸡蛋,盖在面条上。

  阿南和囡囡一起捧着热腾腾的面,欢快地吃开了。

  朱聿恒看看那碗黄黄黑黑的荞麦面条,再看看上面那个寡淡的水煮荷包蛋,把脸转向了门外。

  萍娘颇有些尴尬,陪着笑说:“这……要不我再去借点油盐……”

  阿南没回答她,把筷尾在桌上点了点,看向朱聿恒:“过来。”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朱聿恒看着她眼中那一点锐利的光,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走了过来。

  “坐下,给我吃面。”阿南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但语气短促而凝重,不容置疑,“一根都不许剩。”

  萍娘忙说:“妹子,别勉强小兄弟了,我、我再……”

  “阿姐你别管,这是我们的事。”阿南拍拍怀中那张卖身契,盯着朱聿恒,“愿赌服输,你自己亲手签下的字据,还字迹未干呢,这么快,就不听话了?”

  他抿唇迟疑了片刻,终于抄起桌上的筷子,夹起面条,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缺油少盐的面条,他几乎没怎么嚼就吞下了,那姿态居然也很文雅,没发出一点声音,一看就是从小注意保持良好仪态的,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囡囡在旁边偷看着他,怯怯地说:“哥哥,鸡蛋也很好吃哦。”

  “鸡蛋不给他吃。”阿南抄起筷子到朱聿恒碗里,把荷包蛋夹到了囡囡的碗中,说,“给你吃,你正长身体呢。”

  朱聿恒瞪了她一眼,阿南毫不示弱,一抬下巴:“汤。”

  他咬牙埋下头,忍辱负重,一口一口喝干了碗中汤。

  正在此时,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干瘦的男人探头进来,一看屋内有生人在,顿时愣住了。

  萍娘一把搂住囡囡,愤恨地看着男人:“你……你还有脸回来!你再敢动一下囡囡,我就……我就和你拼命!”

  那男人点头哈腰进来,脸上又是尴尬又是痛悔:“阿萍,我那不也是没办法么?不签那卖身契,他们就要砍我一双手啊!”

  囡囡紧紧抱着母亲,怯怯看着自己父亲。而萍娘死死抱着女儿,狠狠瞪着他。

  阿南正想着是不是帮萍娘把这人打出去,和他恩断义绝时,那男人已经赶上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萍娘的面前,将她和女儿一起紧紧抱在怀里,痛哭流涕道:“阿萍,我错了!我不该想着风头好赢几把大的,以后让你们娘俩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该死,我不是人!”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连连抽自己嘴巴,啪啪有声。

  囡囡吓坏了,赶紧拉住他的手,大哭起来。

  萍娘把囡囡的脸埋在自己怀里,别过头去不看他:“娄万,我天亮就带囡囡回娘家去,以后你自己过日子吧!”

  娄万死死揪着她的衣服,急道:“阿萍,你说什么胡话?囡囡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这次真被吓到了,以后再也不赌了!再赌……再赌我就拿菜刀把自己手给剁了!”

  萍娘捂住脸,偏过头去,竭力压抑自己的呜咽。

  娄万说着说着,眼泪也下来了:“我真的改了,阿萍……我们一起撑船运货,我下苦力赚钱,把囡囡养大,把屋子赎回来,我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见父亲痛哭流涕,囡囡赶紧从萍娘的怀中伸出手,用小手帮他擦眼泪:“爹,囡囡守船舱做饭,让阿爹阿娘累了就有饭吃,能安心在船舱里睡觉。”

  男人连连点头,又抓着萍娘的手,哀求地看着她。

  “娘,以后阿爹不去赌钱了,我们就能回家了,种丝瓜,养小鸡,每天都有鸡蛋吃,不用向别人家借了……”囡囡挽住爹娘的手,把他们连在一起,天真道,“以后我还要有小弟弟小妹妹,我要做大姐,把他们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好,阿爹阿娘去赚钱,给囡囡买糖吃,以后还要风风光光给囡囡备一百担嫁妆!”

  “还一百担,能有十担八担就不容易了……”萍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哽咽。

  见她终于搭腔,男人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拉着她道:“阿萍,我刚都听说了,这位姑娘就是在赌坊赢了鬼八叉,把囡囡赎回来的女英雄吧?来,我们一家给恩人磕头!”

  阿南差点被女英雄逗笑了,赶紧起身扶他们,说:“不必不必。倒是囡囡爹,久赌无赢家,你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以后别搞那种走邪路的活计了。”

  “是是,我知道了。”男人连连点头应着,又堆起谄媚的笑问阿南,“姑娘,听说杭州城谁也赌不过鬼八叉,您怎么这么厉害啊?”

  “赌坊都做手脚的,你这种不懂的去了就是被宰。”

  “是是,我再去我就是王八蛋!”男人说着,又要抽自己嘴巴子,被萍娘拉住了,才讨好地朝大家陪笑。

  眼看着一家人重新团圆,阿南也不自觉露出笑容来。

  可回头一看,身后的朱聿恒却还是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仿佛一点都没被这重归于好的一家感染到。

  “怎么了,浪子回头不好吗?”告别了这一家人后,阿南带着朱聿恒走出巷子,问他。

  朱聿恒表情冷漠:“我没见过哪个赌棍,能戒掉赌瘾的。”

  “我说宋提督,你年纪轻轻的,凡事多向好处看看行不行?”

  朱聿恒垂下眼睫,抬手举高了手中灯笼:“走吧。”

  暖融融的灯光下,街道两旁的虫鸣声中,他们一前一后走在静谧的夜中。

  “对了,我以后怎么称呼你啊?”落后半步的阿南,嗓音在橘色灯光中也不再那么低沉,轻快地开了口,“我不能在外面叫你宋提督吧?要不然叫你阿宋怎么样?阿纪呢?”

  朱聿恒皱起了眉,这些会让别人联想到宋言纪的名字,他显然觉得不怎么样。

  “你可以叫我阿琰。”他垂眼看着手中暖橘色的灯笼,低低道。

  “阿言?”阿南笑嘻嘻道:“这名字不错,和你这一脸严肃的样子,真是很配。”

  朱聿恒冷冷哼了一声,没再搭话。

  带着朱聿恒回到大杂院,阿南推开了她临时租赁的那间房。

  屋子倒有两个小隔间,可陈设简陋。连通院子的外间更是连张床都没有,只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我住里面,你住外边。”折腾了大半夜,阿南是真困了,指指地上就往里面走。

  朱聿恒环视着空落落的外间,问:“我睡哪儿?”

  阿南抬脚踩踩青砖地:“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能过夜?自己打个地铺。”

  朱聿恒倒是很想问她,地铺的“铺”在哪里,而她已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又说:“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放在窗台上的油灯,微晃的光给朱聿恒颀长挺拔的身躯蒙上了一层恍惚:“你要我……烧洗澡水?”

  “怎么了?说好的一年内为奴为婢供我驱驰,烧个洗澡水不是分内事?”她回身在屋内唯一一把椅上坐下,随手拉开旁边抽屉,取出一柄小钳子弯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圆环,口中催促:“快点,我困死了。”

  朱聿恒抿紧下唇,拢在衣袖下的手掌收紧成了拳,死死盯着她。

  而她恍若未觉,蜷缩在椅中径自弯折手中环扣,坐姿慵懒得跟午后晒太阳的猫似的,但手的动作却非常迅捷,几个不规则的圆环和三角被她迅速连接在一起,大圈套小圈,勾连纵横,牵扯不断。

  她眯起眼端详几个圈环片刻,才抬头看向他,诧异地问:“怎么还不去?”

  他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尽量压抑情绪:“不会。”

  “你会的。”阿南翘起二郎腿,悠闲自在地给她那串怪模怪样的圆环上继续添加零件,“毕竟,一个合格的仆役怎能不会烧洗澡水呢?”

  甚至,以后还有洗脚水呢。

  ……第22章 此时此夜(2)

  忍辱负重、忍辱负重……朱聿恒心中默念,长长呼吸着。

  提起水桶,他问她:“哪儿有水?”

  “出巷子口左转,走个百来步就有口甜水井,去吧。”

  他提着水桶走了,许久也没回来。

  阿南蜷在椅中打了一会儿瞌睡,见他还没回来,心里想着这个宋言纪看起来一身傲气、久居人上,大概不肯纡尊降贵伺候她,准备当一年逃奴了?

  这可不成,她还需要他那双手呢。

  她提着裙角就跳下椅子,准备去抓他回来。

  谁知,刚跳下地,她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

  他回来了,重重地把水桶放下,又重重地把锅放在炉子上,冷着脸拿起了火折子,开始生火烧水。

  不过,从未接触过这种事的皇太孙,直接用火折子去引燃儿臂粗的干柴,点了半天火折子都快烧完了,那柴还没点起来。

  见他居然没跑,阿南放了心,笑眯眯地抱臂倚门问他:“喂,老举着火折子,你胳膊酸不酸啊?”

  火折子快烧完了,灰烬飘到了他的脸上。他抬手默默抹去,冷冷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那脸上抹出好几条黑灰痕迹,在白皙冷峻的面容上格外显目,阿南不由得“噗”一声,指着他的脸哈哈大笑出来。

  他再也忍耐不住,呼一下站起身,抬脚就出了门。

  阿南在他身后问:“怎么,给我拍出卖身契的时候不是义无反顾吗?这才两个时辰就不行了?”

  朱聿恒没理她,在门口拍了两下掌。

  黑暗的巷子中,那个灵活的胖子立马钻了出来。片刻间引燃了柴爿,立马又退出去了,消失在黑暗中。

  火苗舔舐柴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火光让周围事物的轮廓渐渐显现。

  阿南抱臂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我的家奴自带家奴?”

  “不就是洗澡吗?谁给你烧的水有什么区别?”他冷着脸。

  “行吧行吧。”这洗澡水烧开的时间不会太短,阿南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屋内去,却听到他低低地问:“你是怎么赢的?”

  “什么怎么赢的?”她困了,有些迷糊。

  “最后一局……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输的。”他盯着火光,缓缓地说,“如此关键的一局,我始终盯着所有的牌,如果你动了什么手脚,我不可能不发现。”

  阿南笑了,一撩裙摆在台阶上坐下,看着火炉内哔哔剥剥燃烧的松枝,说:“动手脚?和鬼八叉那种老狐狸过过招还有意思,对你这只单纯无知的小猫咪下手,有什么意思啊?”

  小猫咪朱聿恒郁闷地瞪了她一眼:“三个六那一把,如果不做手脚,你是怎么掷出来的?我不信你的运气会这么好。”

  “我是干哪一行的,凭什么吃饭的,你不知道吗?”炉火投在阿南的脸上,映得她笑颜如花,双眸璨璨。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展示在他的面前。

  她的手指瘦长有力,但在几个本不应该经常使用的地方——比如指缝间、虎口处——留有难以消除的茧子,手背手指上还有不少的细小伤口,而且掌心宽厚手指有力,不太像一个女人的手。

  “我从小受的训练,足以让我精确地掌控任何被我握在手中的东西。机关暗器,刀枪剑戟,斧凿锤锛……当然也包括骰子。”她的手指在他面前灵活地张开又合拢,火光跳动着,抹去了上面的伤痕,只留下五根修长手指。

  “摸上你那三颗骰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如何控制它们的转速与方向,稍微变一下力道,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一个点数。”她收住了自己的手,握拳又松开,放在火光前。

  朱聿恒盯着她的手,火光映照得她的手一片通红,仿佛可以看出肌肤下行走的血流。

  “不过呢……”说到这里,她唇角带笑地抓起他的手,毫不介意地将他手上的灰抹掉,说,“你也许会走得比我更远,因为你,有一双天赋异禀的手。”

  他的手在火光中莹然生晕,修得干净的指甲泛着珍珠光泽,指骨瘦而不显,真正如雕如琢,充满力度,完美无瑕。

  他垂下双眸,感受着她的指尖在自己手部每一寸肌肤上游走的触感,抿紧双唇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你要拿我的手干什么?”

  “这个你就别管了,总之,我有用。”她终于将他的手翻转了过来,看向他的掌心。

  他很小便开始骑马练剑,掌心有薄茧,是完美中唯一不完美的存在。而他的掌纹十分清晰,几乎没有任何杂芜的线条,明晰而决绝,纵横在他的掌中。

  每个人的个性,都会忠实地写在掌纹上。她心想,他一定是个坚定决断,能够抛弃所有犹疑的人。

  她迷离又欢喜地叹了口气,缓缓抬眼望着他,说:“说真的,你这双绝顶的手,再加上几乎无限的心算能力,假以时日,你必定成为传奇!”

  他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

  假以时日。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日。

  她见他神情不屑,便贴近了他一点,拍拍他的肩膀,说:“真的。比如我,掷骰子只能凭手部的控制力,而你,还可以在瞬间对环境进行分析。骰子出手的速度、起始的位置、翻滚的距离,甚至桌子的光滑度、气息的阻力……你的算法足以完全掌握所有一切!只要计算得完整彻底,用你的手精确引导,我相信,天底下没有什么你无法控制的东西!”

  朱聿恒听着她热切的话语,那一直冷漠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嘲讽的冷笑。

  他生下来就受到全天下的期待,他一言一行举世瞩目,所有人都知道他终有一天将掌控这九州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她,诱惑他去掌控小小一颗骰子,多么可笑。

  所以他开了口,冷冷地拒绝她:“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颗骰子、一场赌局,有什么意义?”

  “啧啧啧,这胸怀苍生的样子,谁知道你只是个太监啊?”被拒绝的阿南嗤笑着刺他。

  朱聿恒脸色微变,锐利如刀的目光瞥向她。

  天不怕地不怕、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阿南,在他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压面前,只觉得额头一凉,后背有些僵直。

  这男人,有点可怕啊……

  本想审问审问那个蜻蜓的事,但看现在这局面,阿南也只能先放弃了,站起身说:“水烧开后,你把洗澡水打过来吧。对了,待会儿我给你三个骰子,你今晚给我好好练练,最好明天早上你能给我一把投出三个六。”

  朱聿恒听到“洗澡水”三字,忍不住又愤愤地瞪了她一眼。

  阿南毫不在意:“快点哦,不然天都要亮了。”

  有人伺候,阿南洗个澡的架势就很大。

  朱聿恒在她的指挥下一通折腾,倒好了一大浴桶的温水,又按照她的吩咐把澡豆、花瓣、香胰子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浴桶前铺好地毯,擦身体用的绢布和花露、泽膏、面脂、口药一一摆放在梳妆台前。

  然后她把朱聿恒赶出了屋,锁上了门。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江湖里飘的。所以在舒舒服服泡澡的时候,阿南也对自己这个家奴有点不放心——

  毕竟,他们之前几次见面,差不多都是性命相搏的状态。

  在泡澡的时候,阿南还顺手拿过了桌上的铜镜。她擦去上面的水汽,转到某一个角度,铜镜上刚好映出了梁上一面对着外间的铜镜。

  从旁边的抽屉中取出一柄表面圆弧如球的小铜镜,阿南将它和手中铜镜相照。于是,她手中的铜镜照出梁上铜镜,又将外间画面反射到了球面小镜上,原本极微小的画面,放大了开来。

  虽然看得并不真切,不过她缓慢地移动着球面,也能依稀看出外间他的动静。

  他握着她给的三颗骰子,端坐在桌前,看着它们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后,便开始投掷。

  一把接一把,应该是一直不成功,他又考虑了一下,换成了单个骰子,先开始练习。

  “可以呀,挺机灵的。”阿南安心地扣下铜镜,不再监看。

  现在这双心心念念的手终于属于她了,她得先把训练安排好,让他慢慢地进入这个行当才行……

  正在考虑时,后院忽然传来他疾行的声音。

  阿南皱起眉,将耳朵贴在墙上,揣测着他要做什么。

  说是后院,其实就是房屋与院墙的一块空地。此时耳朵一贴上去,阿南就大吃一惊。

  原来,她只顾着思索,居然没发觉后院有人翻、墙进来了,脚步声正在向这边接近。

  这人也太警觉了,大半夜反应都这么灵敏,连掷骰子的声音都没法阻碍他判断周围声息。

  这得在什么水深火热的环境下培养出来的?

  这念头只一闪即逝,她就听到了轻微的咔嗒一声,是铁器卡进她窗户的声音。然后,她就看见一柄匕首的尖端,从窗缝间插了进来,慢慢地挪着,眼看要挑开窗栓。

  阿南不由得暗暗好笑。

  哪里来的小贼,半夜偷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偷到阎罗殿来了。

  她跳出浴桶,随手披上衣服,衣带一扎一束穿好衣服。

  左手虚按在右手臂环上,她笑意盈盈盯着那片刀尖,准备在对方从窗口探头进来的一刹那,先把他的鼻头削掉一块。

  谁知,那匕首尖还没触到窗栓,忽然就停住了。然后就是啪嗒一声,显然是外面正在撬窗户的人摔了个大跟头,却又没能叫出来,硬是把闷响卡在了喉口。

  阿南听着动静,揣测着应该是宋言纪把人给踹开了,然后捂住了他的嘴巴,不让对方出声惊动她。

  见匕首尖退了出去,阿南便由窗缝间向外张去。

  暗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见他的手中玩着那把匕首,而蜷缩在他面前,被扯掉了蒙面布瑟瑟发抖的人,居然就是晚上见过面的娄万。

  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来意,脑门燃起了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狠狠踹他几脚出出气。

  而他把娄万押在院墙角落,压低了声音问:“娄万?”

  “我……我……”他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我”后,传来闷闷的几声惨呼,大概是受了教训,终究不敢再抵赖,惊惧交加地说了出来:“她……那姑娘赌博会使手脚,我就跟过来,想……拿到法子,把输掉的钱赢回来……”

  果然如此。阿南撇嘴冷笑一声,又听他问:“你不会求她?”

  “不成的,她和我老婆一样,一看就是死脑筋的人……再说,连春波楼的鬼八叉都输给她,这么厉害的法门,她怎么会传给别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倒理直气壮起来,“还、还有,她今晚不是赢了一大笔钱吗?我这么惨,输得卖房卖女儿,饭都吃不上,怎么就不帮帮我?”

  他冷冷问:“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恩人?当初我老婆把她从江里捞起来,我们也是她救命恩人啊!那姑娘也太不上道,既然把我女儿送回来了,怎么不帮我把房子典回来,再给我点赌本让我翻身?”

  阿南冷笑着,正考虑着如何惩戒这个不要脸的混蛋,只听那边“啊”的一声痛呼,然后是肉、体砸在墙上,又跌落在地上的声音,显然是被一脚踹翻了。

  在他的哀叫声中,他一把提起娄万的衣襟,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半夜持刀入宅,罪当死。”

  娄万显然被吓坏了,颤抖着哀求:“兄弟,饶、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兄弟,你也配?”他冷冷说着,一手捂住男人的嘴,另一手抓起男人的右手,将它重重按在后院石墙上,然后用他带来的那把匕首,利落地切了下去。

  在娄万的闷哼声中,他的声音平静到几近冷漠:“这是你自己发的誓。”

  阿南扬了扬眉,在男人惨痛的叫声中,轻轻“啧啧”了两声。

  “先切你一根手指,以后你再赌博,我见一次切一根。记住,你这辈子的赌博机会,只剩九次了。”他将匕首丢到娄万面前,示意男人可以走了。

  阿南扒窗户看着,自言自语:“谁说只有九次了,还有十根脚趾头呢。”

  不过想了想他抓住正在赌博的娄万,把鞋子扒掉切脚趾头的画面,她也觉得好笑。

  憋住笑,阿南推窗假惺惺地问:“阿言,怎么这么吵啊?”

  外面传来娄万落荒而逃的声音,还有朱聿恒冷淡的回应:“小事,打发了。”

  ……第23章 此时此夜(3)

  在门窗上略略做了点布置后,阿南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她睡得很安稳。

  也许是因为,这个黑着脸签下卖身契的阿言,在来到她身边的第一夜,就利落地替她解决了一桩小麻烦。

  她睡得那么安心,那么香甜,甚至还梦见了公子。

  她梦见他白衣胜雪,立在浓重的夜色中。紫禁城的新月之下,公子手中的“春风”划出妖异的灿烂光线,飞舞在三大殿的琉璃瓦之上。

  而她站在地上仰望着他,就像遥望那远远彼岸的浮生之梦。

  那“春风”穿越黑暗而来,骤然绽放出绚烂的六瓣花朵。

  她只觉得手足冰凉,低头一看,迸裂的鲜血背景之前,是手足尽断的自己,躺在血泊与火光之中。

  在痛彻心扉的哀声中,三大殿的火光熊熊燃烧,舔舐得公子的白衣尽成焦黑,也让她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梦境纷纭繁杂,醒来后却是一片安静,隐约似有鸟雀啾啁之声。

  阿南茫然呆坐了许久,将双手伸到眼前死死地盯着,直到确定自己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双手,才逐渐平复了自己的喘息。

  起床推开窗,盛夏的浓荫笼罩在窗外,让屋内一切都蒙上了清淡的绿意。

  然后,她就看见了在窗外活动的,也同样蒙着一身浅碧颜色的朱聿恒。他手中拿着一枝刚折下的柳条,以柳代剑在练一套剑法。

  他的身姿矫健优美,衣袂翻飞间气旋流动,如同青鸟在水波上一掠而逝的飘逸影踪。

  惊悸的心渐渐舒缓下来,在这夏日清晨中,他带来了一院微风。

  阿南抬手打开抽屉,拿出梳子慢慢梳着头发,像在欣赏风景一样,望着窗外他的身影。

  这男人体质真好,昨晚折腾了一夜,今天一醒来就这么精神奕奕的,不见丝毫倦怠。

  等到她将头发梳好,挽成一个螺髻,他也收了动作,平缓了气息。端严的肩背,挺拔的腰身,站在庭院中如同青松翠竹。

  她用丝绳系好了自己的发髻,开口叫他:“阿言,给我摘朵花。”

  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抬起手,拉下头顶的石榴树枝,给她折了一枝,连花带叶隔窗递进去。

  鲜红的榴花映衬着她的面容,格外鲜亮。

  “打点热水,我要梳洗。”她又说。

  朱聿恒脸色有些不好看,但终究还是一声不吭地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

  她试了试温度,问他:“骰子练得怎么样了?掷一把试试?”

  他冷着脸,见她翻过茶碗放在面前,便捏起三颗骰子,指尖收了收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斜斜轻挥,在中途悬空张开手,让那三颗骰子贴着碗壁旋转落入碗底。

  相撞,翻滚,落定。眼看着三个骰子慢下来,几个六点仿佛就要出现。

  阿南有些诧异地挑挑眉,而他也关切地盯着碗中的骰子,仿佛在检验自己一夜的成就。

  可惜,最终三个骰子叮地一撞,只有两颗顺利地掷出了六,最后一颗已经翻出六的骰子在碗壁上多滚了一番,变成了一个二,躺在了碗底。

  阿南拈起这三颗骰子,看向略微有些郁闷的朱聿恒,微微一笑:“不错,一夜之间就能练出这样的结果,你的掌控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些。想当年我也练了两三天才成功呢。”

  这明显炫耀的语气,让朱聿恒冷冷地“哼”了一声。他的手因为彻夜练习,此时又酸又痛,手指不自觉有些痉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