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手给我们看看!”那人俯身越过台面,抬手就向她的手臂抓来,“我注意你的手臂很久了,里面是什么?是不是你使诈的……啊!”

  他的动作很快,却不料阿南的手更快,只看见白光一闪,血珠飞溅,两截断指伴着庄家的惨叫声,掉落在了阿南面前桌上。

  谁也看不清那闪过的白光是什么,等回过神来时,只看见庄家握着鲜血淋漓的手惨叫,那只右手上,食中二指已经各被削去了一个骨节,正在汩汩冒着鲜血。

  阿南放下了蜷在椅上的腿,身体靠在椅背上,还是那副没骨头的懒散模样,唇角的笑容没有减淡也没有加深:“到底是我使诈,还是你们使诈,叫你们话事人出来说明白。”

  在那人握着自己手掌的惨叫声中,昏厥的鬼八叉被匆匆抬走。同时来了八个护院,个个手中拿着棍棒,如狼似虎。

  卓晏惶急地看看周围,又低下头问阿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就在这里闹事?”

  “什么地方啊?”阿南反问。

  卓晏看看周围,急得直跳脚,把声音压得更低:“这里明面上是个扬州大贾开的,可事实上,背后的人,是宋言纪!当今圣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大太监,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被派遣来监督制衡我们神机营的宋提督,你明白吗?”

  “喔……”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又走到这个宋言纪的地盘来了。

  阿南笑嘻嘻地从面前银饼子堆中拿出个五两的丢给他:“这个还给你,连本带利,咱们两清了,你快走吧。”

  卓晏把那块银饼子拍回她桌上,一副又急又气的模样:“你快跑啊!这么多人要打你呢,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卓世子说笑了,我们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怎么会动手呢?”后间的帘幕一掀,这回出来个白胖的中年人,圆圆的脸,圆圆的下巴,又满脸堆笑,要不是嘴唇上有两撇胡子,看起来就跟年画上抱鲤鱼的胖娃娃似的。

  他说话的语调也是和和气气的,甚至带着点妩媚。

  阿南一听到这声音,再一看他那两百来斤的身躯,顿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时在神机营,把她带入困楼的那个胖子吗?

  胖子走到阿南面前,笑得脸上的肥肉都快淌下来了:“姑娘,我在这里还说得上话。您也别急,有什么事情就言语,咱们先解决了您的事,然后您看着给刘鼠儿补点汤药费。他少了两截手指,以后吃不了这碗饭,家人生活可成问题,您说是不是?”

  “你说的是,是我太冲动了。”阿南见他说话这么讲理,就从自己面前堆得小山似的银饼子中分出一堆,说,“这份,给那位师傅补偿,这另一份——”

  她指指大的那一堆和那摞银票,说:“我来赎囡囡,就是今天被她爹卖进来的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价目够不够?”

  “哎哟,价目是够了,她爹没欠这么多钱。”胖子那副笑模样,跟面具似地贴在脸上,十成十的真挚,“但是不巧,在您赌钱的时候,有位客人已经把她买走了,卖身契都已经收了。”

  阿南一抬下巴:“那让我见见他,或许有得商量。”

  胖子笑道“这个自然,对方说,要是姑娘您有兴趣的话,他也愿意和您赌一场,赌注是那个小孩儿的卖身契。”

  阿南一抬下巴,说:“可以,让他过来呀。”

  胖子立即躬身掀开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姑娘到里面来,那位客人正在等你。”

  卓晏有些迟疑地看看阿南,正想说什么,阿南却扬眉一笑,早已站起身,拂拂袖子就向内走去。

  穿过后堂,便是最后一进院落。

  前面几进院落的侈靡纷乱一扫而尽,寂静竹林中,一排灯烛沿着竹林小径,延伸到荷塘水榭之上。

  水榭周围,荷花正在夜色之中盛开,四周高悬的灯光照在荷叶上,泛着银色反光。在水榭之中,已经设下了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此时,背靠荷塘那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一张湘妃竹帘自上方垂下,底端离桌子有半尺多高,足以令对局的人看清整张桌子上的东西,又隔开了左右两边的人的面容。

  阿南走进水榭,透过帘子后的微光,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

  坐着不动也显得清逸秀拔的身材,偏生坐姿又极为端严,这让阿南的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的双手,慢慢抬了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灯光之下,这双手白皙如玉,粲然生辉。前次的伤痕尚在虎口处,淡淡的红色痕迹,却丝毫未损坏这双手的完美。

  即使有帘子相隔,阿南的唇角也略微扬了起来,盯着他的手移不开目光。

  真是好久不见啊,这双她平生仅见的,令她神魂颠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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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朱:我也不知道作者什么毛病,就是不给阿南看我的脸

第20章 风起春波(3)

  荷花的暗香,在夜色中隐隐袭来,似有若无,和此时的夜风一样飘忽。

  透过帘子逆照过来的光,把对面人的影子映得迷离动人。

  阿南其实很想探头到帘子下,看一看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不过正事要紧,她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一拂裙摆,她旋身坐在他对面,笑道:“真是缘分啊,又见面了。”

  朱聿恒特意命人在中间放下帘子,便是不想和她碰面,没想到她却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他抿唇不语,只点了点桌子,示意她坐好。

  阿南习惯性地缩起脚:“这么多玩意儿,咱们玩哪种?”

  “骨牌。”朱聿恒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比她还要淡定,“你能在十一局内把鬼八叉逼到绝路,想必是绝顶高手。我不会占你便宜,就玩你拿手的。”

  阿南活动着手指,说:“好呀,不过我可不愿再白忙活一场了,咱们先把赌注给押了。”

  朱聿恒没说话,只将一张纸拿出来,放在桌子一侧。

  正是囡囡那份卖身契。

  “这是我的赌注,你的呢?”他又不疾不徐问道。

  阿南说:“我今晚赢来的钱,本来打算赎囡囡的,现在全押上好了。”

  “我对钱没兴趣。”

  阿南便问:“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而我又刚好能押的?”

  “你。”朱聿恒说。

  这确凿无疑的话,让阿南的胸口猛然一撞,像是被他直击了心肺。

  然后,她才恨恨地想起来,可不是么,这男人一开始潜入她家,就是想把她搞到手,好逼问她蜻蜓的事情。

  她有点生气,脸上却反而露出笑容,问:“怎么,拿到了我的蜻蜓还不肯罢休?”

  他顿了顿,说:“蜻蜓对我无用。”

  “喔……”阿南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容灿烂,“意思是,我才是你想要的?”

  他在帘子那一边语调平缓,不置可否:“公平交易,一赔一,我们都不吃亏。”

  “谁说不吃亏了?我和囡囡只有一面之缘,就要搭上我自己,你觉得这公平吗?逼急了我直接去抢人就是。”

  “抢回来的话,以后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他的十指缓缓交叉在一起,普通人应该会显得懒散的动作,他却做得力度沉稳,从容不迫,“我听说坊间有一句话,叫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我既然开了价,你为什么不试着还一还?”

  阿南笑了:“喔……那我应该怎么还比较好?”

  “一年。”他竖起一根手指,“我不需要你的一辈子,我只要你接下来的一年,这样公平了吗?”

  “如果要公平的话,你也得给我搭一件赌注,不然我也是亏大了。”

  他问:“搭什么?”

  “你。”她学着他的样子回答,笑眯眯地支起了右颊,笑得天真可爱,“我也想要你一年,就接下来的这一年。”

  旁边的胖子脸上的肉抖了三抖,紧张地看向朱聿恒。

  “不可能。”朱聿恒冷冷道。

  “你看,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偏要强迫我接受。”阿南抬头看看月色,催促道,“得了,把卖身契摆上来吧。我赢了带走囡囡,你赢了的话……那我像以前一样,替你们神机营办件事吧,只要不违法、不背德就行,可以了吧?不过你可要知道,我这辈子打赌,还没输过呢。”

  她声音似在笑语,但强硬的口吻,却分毫不差地显出了她的坚定立场。

  他若有所思:“这可是你说的,任何一件事,愿赌服输?”

  “愿赌服输。”阿南挥挥手道。

  朱聿恒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卖身契样式,压在赌桌另一边。

  阿南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以身相押,愿赌服输,若输了宁愿为奴为婢一年,绝不生异心之类的话。

  “那好,那件事就是,签了这份卖身契。”他指着下面空白的立契人处说道。

  “呵,敢情你早就准备好了啊!”阿南顿时笑了,用手指在上面弹了弹,“我说的是替神机营做事。”

  “神机营在我辖下。”

  “你这是摆好了圈套给我钻?”

  朱聿恒没搭理她的废话:“反正你也没输过,应该不怕的。”

  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抢,第三次是骗。这架势,阿南觉得自己还真得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曾经欠过他什么。

  拍拍囡囡那份卖身契,阿南毫无惧色地冲他一抬下巴:“一局定输赢?”

  “不。”朱聿恒摇摇头,说,“我还得熟悉一下。现在开始到三更吧,以更漏为准,时间一到就停手数筹码。”

  “好,到时候谁少一个子谁算输。”阿南无可无不可,直接示意旁边人上牌,“开吧!”

  一百二十八张骨牌,倒扣在平滑的紫檀木桌面上,阿南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便自己伸手去洗牌,一边偷眼看对面的人。

  帘子后的他影影绰绰,但依然可以看出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却并未看她手上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会怕她耍手段的样子。

  阿南心里就有些计较了——这有恃无恐的样子,这人该不会是赌场老手加高手吧?

  结果他一上手,她就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那生疏的摸牌手法,那牌都不知道怎么摆的姿势,那拿了牌都要看她的姿势一眼才知道怎么竖起来的架势……

  这个人,看来是人生第一次打骨牌吧?

  想起他说的,还要熟悉一下,阿南简直想仰天大笑。

  这根本就是躺赢的局啊,给她三更时间,看她把他玩成个猪头!

  后院无人,周围一片安静,只有胖子侍立在旁边,给他们添茶倒水。

  他打得确实差,完全就是个新手,连出牌的规则都要胖子在旁边偶尔讲解一下,才能明确如何按照规矩打。

  所以阿南很悠闲,甚至还跟帘子后的朱聿恒扯起闲谈来:“喂,你们宫里人不打牌吗?”

  胖子顿时脸色大变,惶惑地看着朱聿恒。

  而他的手略微一颤,把一张绝对不该打的牌丢了出来:“怎么看出我是宫里人?”

  “那难道神机营也不打牌吗?”阿南心花怒放,推倒面前骨牌,又赢了一条,伸手去开下一条,“你这样的人,能隐藏自己的身份吗?宋言纪宋提督,你说呢?”

  “呃……”胖子喉咙像被人掐住一样,咕噜地响了两下,硬是咽下去了,没发出来。

  而朱聿恒没说话,甚至动都没动一下,但只那么坐着,便已经感觉到他周身森冷的气息。

  见他脸色难看,胖子小心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退下。”他冷冷地掷出两个字。

  胖子赶紧躬了躬身,快步出了水榭。

  朱聿恒上手缓缓洗牌,清冽的声音也略有些迟滞:“你……是怎么认出我身份的?”

  “我猜的。”她手上飞快地叠着牌,因为他在自己面前吃瘪,感到特别愉快,“看你这架势嘛,神机营所有人都对你恭恭敬敬的,又随便就能在后院安排下这么大的场面,肯定是这里的大人物。听说这春波楼的幕后老板就是宋提督,所以我就随便猜猜,没想到果然猜中了。”

  “哼。”他冷哼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周身冒出的气息更冷了。

  阿南猜测他大概因为太监的身份被她看穿,有些恼羞成怒了。她心下更加愉快,想着这个宋言纪本来就不会玩骨牌,现在情绪不定,应该会输得更惨吧。

  可惜她的心理战没有成功。不过几局,他摸清了骨牌的规则,下手又利落又凶狠。

  摸牌,算牌,出牌,不假思索行云流水,虽依然在输,但几局下来,阿南发现他俨然已开始把控节奏,自己竟然是跟着他在打了。

  “不能啊……”阿南自言自语,明明他不可能使诈,更不可能懂得骨牌的套路,可为什么每次下注、跟注、撤注都是有如神助?开牌就赢,撤注就输,消牌从不失手,打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不但就此守住了阵脚,甚至还隐隐有扭转劣势的趋势。

  “你真的是第一次打骨牌?”阿南问。

  他用那双漂亮至极的手捏起两张牌,看了看,推倒在她的面前,嗯了一声。

  阿南打眼一看,简直都要气笑了——双梅花,他就这么随随便便摸到,还随随便便打了出来。

  “你不怕我出双天牌?”她咬牙撇了牌,开下一条。

  “不可能。你手中的牌,勉强凑一对杂七,一对铜锤,敢翻的话,我和你全赌。”

  “不用翻了,我撤注。”阿南直接把牌给埋了,然后恼怒地问,“你是不是偷看了?”

  “我只是按照几率来推算。”

  “怎么推算?我下一局就能拿天牌,你也算得出来?”

  他扫了一眼牌桌,说:“不能。你现在同时拿到两张天牌的几率,不到六千四百分之一。”

  阿南不由敲了敲手中的牌,翻过来看了看。但以她的眼力都看不出暗记来,这个可能性大概没有。

  这个人的算法,好像和她的不太一样。

  幸好,二更已过,阿南算了算自己的输赢,只要稳住,在三更之前输得慢一些,反正多一文钱都是她赢。

  为了拉慢节奏,阿南便和他开始闲扯淡:“你之前不玩骨牌,那都是玩什么?”

  他看着牌桌,敷衍道:“下棋。”

  “下棋?围棋?象棋?双陆?”

  “围棋。”

  “你看起来不像是能坐在那儿下一整天围棋的人。”

  他顿了顿,说:“是。一般十几二十步左右,我会觉得那局棋已经结束了。”

  阿南正想笑,但再想了想,又觉得头皮有点发麻,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知道了后面所有的棋步?那你下棋时最多能算几步?”

  他淡淡道:“九步。”

  阿南想了一想棋盘的样子,顿时头皮发麻。

  十九路围棋,共有三百六十个可以下棋的点。他的九步,是指棋盘上所有能下的点,在九步之内,后续可能的所有变化。

  所以他的算法是,三百六十个可能性乘以三五九乘以三五八……一直乘到三五二。

  最可怕的是,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如果有可能,他也许能从九步之后再延伸九步,直至终盘。

  她声音有点颤抖了:“算错过吗?”

  “没有。”他毫不犹豫。

  阿南只想掀翻面前的桌子,大喊一声“老娘不干了!”

  这种怪物谁能玩得过?片刻间能进行恒河沙数计算的人,算面前这一百二十片骨牌不是跟玩儿似的吗?

  而帘子那一边的朱聿恒,不咸不淡地提醒了她一句:“别拖延了,这一局后,我们的筹码就一样多了。”

  阿南不服气地反问:“我获胜的几率是多少?”

  “十一点。”他摊开手头的牌。

  那不就是说,他获胜的可能性接近九十?简直是碾压嘛。

  阿南悻悻丢了手中牌,洗了一轮之后,抬头看看月亮。

  可惜,还有一刻多时间到三更,无论她怎么拖延,也够他们打完下一局的。

  阿南咔咔叠好牌,又调转了几次,然后示意朱聿恒掷骰子。

  骰子从他指尖滑落,他的手指比象牙还要温润,阿南忍不住就看了又看。

  这双合乎自己所有理想的手,她怎样才能搞到手呢?

  有点难。但目前她面前就摆着这个机会。

  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阿南掷点比较大,先抓了一把,开出来不过是一些杂牌。

  不过这一局就是如此平淡,朱聿恒也只拿到一些小牌。

  眼看牌渐渐少下去,阿南扫了桌上的牌一眼,对剩下的牌已经心里有数。

  她也不动声色,只笑嘻嘻问:“宋提督,你今天身上也很香呀,好像和上次在困楼里的不一样?”

  他的手微微一颤,显然是想起了困楼中的那些暧昧。

  “怎么样,这次的香,你知道配方吗?”她说着,趁着他心神紊乱,抬手就去抓剩下的那几张牌。

  可惜他的手只顿了那一下,便隔帘伸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还未掷点。”

  和那晚在黑暗中一样有力而稳健的手,手指收紧时充满握力感,稳固得仿佛永不会失手。

  “哦……对哦,说着说着我就忘记了。”阿南毫不羞愧,抽回自己的手,捏起那三颗骰子。

  他又说:“上一条是我赢,所以,我该先掷。”

  “一点都不肯让我?”阿南笑笑,把骰子丢给他,“好吧,看你能掷出多少点。”

  月上中天,二更三刻早已打过,三更即将到来。

  这纠缠了半夜的赌局,即将落下帷幕。最终的胜败,就在最后这一把牌上。

  阿南的目光在旁边被推掉的牌上扫了扫,又将彼此打过的牌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开口说:“剩下的牌中,还有一对至尊宝。”

  他没有回答。骰子掷出,尘埃落定,十七点。

  三枚骰子,最大的数就是十八点。

  “该你了。”他的声音,与刚刚的波澜不惊相比,更带上了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你既然能记得所有牌的落点,所以,你当然知道,掷出较大点数的人,能拿到比较好的牌——也就是,那对至尊宝。”阿南抬手将那三枚骰子在手中抛了抛,笑着问,“所以你不肯让我抢先,一定要自己先拿牌,这样,就稳操胜券了?”

  他不置可否:“除非你掷出个最大点。”

  阿南笑着瞄了那摞牌一眼,将手中的骰子吹了吹:“看来,只能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命了。”

  阿南将三颗骰子在手中转了转,对他一笑,然后将骰子直接丢在桌上。

  “至尊宝的几率这么低都能碰上,看来我是天命所归!”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在桌子上滴溜溜打转的骰子,也咔嗒一下,停了下来。

  三个六,正是十八点。

  他那双搁在桌上的手猛然收紧,匀称的骨节因为太过用力,泛白中隐隐显出一种青色来。

  “承让了。”阿南一笑,抓过前面两摞叠好的牌,在桌面上哗的一声摊开。

  第一摞的第二张,幺二。

  第二摞的第三张,二四。

  黑红色的点数,在莹润的象牙骨牌上无比鲜明,清清楚楚。

  远处的更楼上,三更鼓敲响,回荡在整个杭州城的上空。

  阿南笑着站起身,问:“三更到了,胜负已分。我可以去领人了?”

  他顿了片刻,抓起囡囡的卖身契丢给她,一言不发。

  阿南把卖身契接过来,看了一遍,又问:“愿赌服输,不反悔?”

  他呼吸急促了一两声,然后说:“不反悔。”

  “那就好嘛。”她说着,将囡囡的卖身契妥帖地放入怀中,然后又说,“为了感谢你这么爽快,我告诉你一件事吧。”

  她说着,笑眯眯地侧坐在桌沿上,凑近帘子:“你让胖子走得太早了。其实骨牌还有一个规矩,掷骰子输掉的一方,如果觉得有必要,可以指定赢家拿牌的顺序。所以刚刚其实你能让我从前面开始拿,也能让我从后面开始拿,还可以从中间拿——可惜啊可惜,你还是太嫩了。”

  站在帘子后的人影,瞬间似有僵直。

  阿南更加愉快了,便又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挺不公平的。凭什么你对我的长相一清二楚,而你却一直隐在后面,不肯让我看到你的模样呢?”

  他站在帘子后,目光定在她身上,却并未搭话。

  “好歹也赌到了三更,咱们也算是有一夜露水缘分的人了,你说呢?”

  “半夜聚赌,算什么缘分。”他冷冷道。

  “说是这样说……”话音未落,她忽然一扬手,新月痕迹划出的弧线在他们中间一闪即逝,那道湘妃竹帘已经被她劈成两半,哗的一声掉落在赌桌上。

  空气被搅动,水榭的灯也因此微微摇动,动荡的灯光与摇曳的波光一起,恍惚照亮了站在水榭那一端的人。

  和她想象中的,阴鸷缺损的太监完全不同的模样。

  先是一双光华锐利的眸子,深黑灼人地直刺入她的胸臆间,暗夜波光亦不如他的目光深邃。

  然后,她才看清他的模样,在散乱光芒下自带凛冽气场,无匹矜贵,仿佛带着足以覆照万人的光华,令她一时不敢直视,怕多看一眼也是奢侈。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起这样的一双手。

  可惜,他的容貌足以令她倾倒,可这凌人的气势,通身的威压气场,令阿南那欣赏的心都淡了。甚至一时,她还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削掉那道帘子。

  他合该站在九重台阁之上,离她这种惫懒凡人远一些。也合该隐在黑暗中,不要站在她面前。因为她担心自己会和此时的月光一样,臣服在他脚下,倾泻难收。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她笑嘻嘻地问,完全是浪荡子调戏良家妇女的口吻,“敞开了让我们观赏观赏,造福我等姐妹,不好吗?”

  他脸色上像罩了一层严霜,冷冷看着她,带着倨傲与薄怒。

  她也无心多呆,一个翻身轻快地落地,做了个挥别的手势:“那就这样,愿赌服输的宋提督,告辞!”

  “站住!”她才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他失控的叫声。

  阿南停下脚步,回身看他:“怎么,不是说了不反悔吗,想变卦吗?”

  夜风徐来,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轮廓更为深邃,那神情也更为恍惚迷离。他以无比深黑的眸子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问:“再赌最后一把?”

  “喔……不服气吗?”阿南眉眼清扬,虽然打了半夜的牌,可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像一只越夜越精神的猫,“你觉得,下一把你就会赢?”

  “不钻漏洞,不使诈,一把定输赢。”他的目光中涌动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火光,仿佛灼烧了他整个人的神智。

  “是吗?你觉得如果我不使诈,你填补了规则漏洞,就能胜券在握?”阿南重新在桌前坐下,翘起脚靠在椅背上,依然还是那副没正行的模样,“那你跟我说说,你觉得自己胜率是多少?”

  “九成九以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能知道所有牌面,能掌控双方拿牌的顺序,不说十成十的把握,只不过不想把话说死。

  “好啊。”阿南轻挑眉毛,“赌注呢?”

  “你,或我……宋言纪的一年。”他点着桌上那份空白卖身契。灯光从斜后方照来,他脸上阴影浓重,晦暗深沉,如同暗夜笼罩的深海。

  不声不响,但那深邃的情状,似要吞噬掉面前的她。

  “可以呀,我卖身和你宋提督卖身,居然能相提并论,怎么看都是我赚到了。”

  阿南双眼亮得灼人,笑容粲然若花,笑吟吟的目光从卖身契上转到朱聿恒脸上,春风得意。

  拿着骰子掂了掂,手指一捻,它们便欢快地在桌面上旋转跳动起来。

  “来吧,看今晚到底,谁能把谁搞到手。”

第21章 此时此夜(1)

  门锁和铁链被哗啦啦取下,门吱呀一声推开。

  瑟缩在墙角的囡囡心惊胆战,抱着自己膝盖的双手死命收紧,因为恐惧而忍不住哭叫出来。

  进来的人提着一盏橘黄的风灯,见她吓成这样,忙几步走来,提灯照亮了自己的脸:“囡囡不怕,是我呀,姨姨来带你回家。”

  囡囡抬头,依稀看见面前人正是和自己一路从顺天到杭州的阿南,又听她说带自己回家,顿时死死抱住阿南的双腿,不肯放开。

  “不哭不哭,别怕,来,先吃颗糖。”阿南从袖中摸出一颗糖塞在她的口中,“你说过的,吃了糖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