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睫毛浓密的大眼睛,亮得似猫眼石,在阳光下熠熠闪着琥珀色的光;那又艳又翘的双唇,和玫瑰花瓣一样颜色鲜亮,一看就血气丰沛精神充足;那破衣烂衫也遮不住的高挑身材,前凸后翘玲珑曼妙……
这女人,跟其他姑娘都不一样,不是一碗白水一盏清茶,这是一坛烧刀子酒啊。
卓世子顿时眼冒贼光。
--------------------
骄傲地说,我家阿南是很美的,只是不太符合那个时代的普遍审美观而已。
第17章 雾迷津度(5)
卓世子眼冒贼光,那脸上的笑容越显殷勤,揽着绮霞的手也松了松,问:“看姑娘的样子,好像遇上难事了,要不我请你用个饭,再送你回家?”
阿南挑挑眉,猜不透这个不识相的花花公子来历,便没理他,径自转头和绮霞叙起了旧:“我说呢前段时间没见到你,原来你来杭州府了?”
“胭脂胡同姐妹太多啦,我学艺不精,就来这边混口吃的。”绮霞啧啧地帮她将一绺乱发抿到耳后,笑道,“你怎么落到这地步啦?卓世子既然要做东,别拂逆好意,走吧。”
阿南皱眉道:“可我不想吃这家东西。”
“那咱们去吃对面那家。”卓世子揽着绮霞就往斜对门的另一家酒楼走去,绮霞也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一起来。
看着那伙计和掌柜的黑脸,阿南心下畅快了点,加上现在也确实饥肠辘辘的,也就跟着他们进去了。
卓世子带着两个姑娘进酒楼,一个是浓妆艳抹的歌伎,一个是破衣烂衫的乡间姑娘,周围自然全是异样眼神。
他倒是毫不在意,径自点了一桌菜,等酒上来后就说:“来,绮霞,吹个曲儿助助兴。”
绮霞一吹笛子,那声音呕哑嘲哳分外难听,卓世子一口酒就喷了出来。
“哎呀,刚刚生气打那个伙计,把笛膜打破了。”绮霞不好意思地放下笛子,说,“那我给世子唱个曲儿吧。”
卓世子开心抚掌:“好,好!你的笛子驰名京师,可向来不曾在别人面前开口唱过,我今日真是有幸了。”
结果绮霞一开口,阿南就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转向了一边。
难怪她从来不在人前唱歌,这魔音传脑简直毁天灭地。
卓世子显然也震惊了,抽搐着嘴角转向另一边。两个听众一左一右痛苦扭头,目光刚好对上,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苦笑。
幸好此时,饭菜上来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给绮霞递筷子,一个给绮霞布盘碗:“来来来,吃饭吃饭。”
绮霞先喝了口汤,问卓世子:“世子的同僚在那边吃饭,不需要去招呼吗?”
“我付账就行了,他们不会介意的。”
阿南“咦”了一声:“同僚,你是官府的人?”
“不怕告诉你,我身份可厉害了。”卓世子打开那把金丝象牙扇子,遮住自己半张脸,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说出来别害怕哦,我是神机营中军把牌官!”
“哦……”阿南没有被吓死,反而支着下巴望着他,笑嘻嘻地问,“你们这么多人出动,是要抓什么江洋大盗吗?”
“说实话,其实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卓世子满脸遗憾地说,“我是被我爹逼着到神机营混日子的,所以就隔三差五告假,没事点个卯就跑。谁知上个月底神机营被人夜袭,我们诸葛提督南下应天搜寻刺客,我呢,因为对杭州熟悉,就被分派到了这儿。”
、
明知道他来公干是假,花天酒地是真,绮霞还是笑吟吟给他斟酒,柔声安抚:“世子真是辛苦了。”
阿南则把自己那晚在神机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除了那个男人外,没人看过自己的脸,面前这个卓世子更是毫无印象:“那你们不是应该在顺天府搜查吗?怎么南下了?”
“就是不知道刺客跑去了哪里啊,所以神机营有的人留在顺天搜寻,有的去天津、开封,我家在应天,就一路南下了。”
绮霞掩嘴而笑:“那怎么又不在应天呢?”
“我爹最近在杭州府巡查,我娘也到西湖边的庄子上避暑了。”卓晏倒转扇柄敲着桌子,笑道,“你们不知道,我爹娘最是恩爱,因为我娘不喜嘈杂,所以我爹费尽心思才在宝石山上给她寻访到了一座清静小居,那景色绝了,前揽西湖,后枕黄龙,左看保俶,右观流霞,改天有机会我带你们去看看。”
“哎呀,世子又骗人了,我不信你敢带我这种烟花女子去见你娘。”
“这有什么不敢的,你这么漂亮,说不定我娘一看就喜欢你了……”
那边两人打情骂俏,这边阿南以惯常的懒散调调歪靠在椅背上,先用臂环上的银针暗地试了试菜,确定没有异常,又见卓世子和绮霞一起拿筷子吃着,毫无异样。
她现在肚子正饿,便跟风卷残云似的,一下子就扫光了桌上菜。
卓世子见状,招招手又让上了几道菜:“别急,我估计大家伙要吃很久呢。反正大家都知道找不到那个女刺客的,只是过来虚应故事,你们都慢慢吃。”
绮霞睁大眼睛,惊问:“夜袭神机营的……是个女刺客?”
“是啊,听说是个女壮士,身高八尺,腰阔十围!连我们诸葛提督潜心研制的困楼都关不住她,被她破墙而出了!”卓世子浑不在乎,压低声音对阿南笑道,“大家这么熟了,悄悄告诉你啊,那密室刚建好试验时,我就在场,那机括启动后真有万斤之力,我亲眼看见两头大蛮牛被困在里面,活生生被挤成了肉饼!这回也不知是什么怪力女,居然能破墙而出,冲破神机营那重重防御就跑了!”
阿南心说,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啊,你就悄悄地把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这个当事人了,会不会熟得太快了一点?
不过毕竟正在吃着人家请的酒菜,阿南还是善解人意地做出了错愕震惊的表情。绮霞则掩嘴低呼:“真的吗?好可怕哦……”
卓世子点头:“所以你们要是看到特别粗壮的或者怪异的女人,记得通报我们,有赏金的。”
“好的,一定。”两人一起点头应着。
饭吃得差不多了,饱暖之后就生出了其他心思。阿南心里痒痒的,厚着脸皮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对了,你们神机营里,是不是诸葛提督最厉害啊?有没有人……唔,地位很高,还长得……挺英俊的?”
毕竟,那天晚上那个人,被困机关的时候,诸葛嘉那诚惶诚恐带伤过去解救的样子,看来地位绝对不低啊。
卓世子挥着扇子,以一种“我辈中人”的意味深长的表情瞅着她笑:“有啊。我们神机营中,长相俊逸又地位不在诸葛提督之下的,只有一个人啦。”
阿南赶紧看着他,等待他吐露出来的真相。
“那就是内臣提督,我们的宋提督宋大人了。”他笑眯眯地夹一筷子菜吃着,不无同情地瞧着她,“诸葛大人是我营的武将提督,而宋大人呢则是内臣提督,是圣上亲自派遣来的、宫中最信得过的太监,制衡监督全营。”
阿南手中的筷子顿时掉了下来:“太监?”
卓世子点点头:“宫中很多太监宦官都长得格外清秀的,你不知道?”
阿南整个人都不好了,连筷子都忘了捡。
那双让她叹为观止的手,那令她产生异样情绪的身材,那令人心旌摇曳的气息,那个她不曾看清面容却觉得肯定风华绝代的男人——
居然是个太监。
太监。
难怪胭脂胡同那么多姑娘招他,他却不解风情视若无睹。
难怪被困在密室中时,他还如此有风度,尽量不碰她的身体。
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调动神机营,连诸葛嘉都要为他奔走。
原来,是个太监。
看着她脸色铁青的模样,绮霞忙给卓世子打眼色。而他想笑又不忍,只能拼命挤出一副同情的表情:“我们宋大人五官确实挺秀美的,之前也有姑娘对他倾心过,你不是惟一一个,想开点。”
“没……我没对他倾心。”阿南只有硬着头皮这样回答。
脸都没看清,倾什么心啊。
——只是,想起那狭窄空间中,她握住过的那只手,他散在她耳畔的呼吸,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阿南感到了淡淡忧伤。
绮霞见她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忙扯开话题问:“阿南,吃完饭送你回家吗?你家在哪儿呀?”
阿南苦着脸,瞎话张口就来:“别提了,我才不回家呢。我兄嫂逼我嫁给一个老头,我一气之下就一人跑这边来了。等我在这边躲几天,也许他们见没指望了,能饶过我。”
“这么可怜?”卓世子正义感满满地拍胸脯,“把你兄嫂的名字和住处告诉我,我叫人去教训他们一顿!”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阿南忙推辞。
卓世子还想说什么,对街的酒楼里已经走出一群神机营的士兵,看见他在窗内和两个女子吃饭说话,顿时都朝他们暧昧地笑。
有个年纪大点的军官对他喊:“卓把牌,又抽空调戏大姑娘呢?赶紧去搜寻那个女刺客吧!”
“去去,真不解风情。”卓世子笑着站起身,从荷包中掏出一张名帖给阿南,“我得先走了,要是你兄嫂逼急了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撑腰!”
绮霞在旁边附和:“对呀对呀,卓世子对我们姐妹可好了,他最怜香惜玉的。”
阿南接过名帖一看,巴掌大的名帖上用金线绘着狻猊,周围烟雾缭绕,烘云托月地现出上面“卓晏”二字。
不过等她翻过来看背面时,顿时嘴角抽了一下。
文德桥畔,定远侯府。卓晏,字安份,又字守己,号消停,别号乖静闲人,又号八风不动居士。
阿南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爹娘求神拜佛想让儿子别再折腾的模样,捏着名帖忍不住笑出来:“多谢啦,你真是好人。”
第18章 风起春波(1)
因为卓晏的出现,担忧自己贸然前往会泄露公子行踪的阿南,便放弃了回去的打算。
她从公子开的银庄中取了些钱,低调地在杭州私下赁了间房,多使银子,号称自己养病,龟缩在屋内呆了几天。
杭州府风平浪静,阿南闲着无聊,就做做手工给自己添置几件物事,有时候也想,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男人——不,太监,为什么没有把她的模样描摹给官府?以至于神机营的人还以为犯人是女金刚,当面错过了她?
再憋了几天,还是没有任何风吹草动,阿南实在耐不住性子,终于出来溜达了。
套了件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她像个普通乡下姑娘一样贴墙根走,越走越荒凉,前方是一间破落的庙宇。
里面一个庙祝正在上香,见她进来只瞥了一眼,问:“南姑娘,今天怎么灰头土脸啊?上月公子派人去顺天找你,可你住的地方已经全塌了,还有官兵守着不许人进出,怎么回事?”
“别提了,你让司鹫跟你说吧。去开封也不顺利,简直糟心。”阿南心中懊恼,要不是那一天起了色心,想去看看那个姑娘们众口称颂的美男,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歪着身子半倚在椅内,阿南问:“我送给公子的蜻蜓,现在在哪里?”
“你送给公子的定情信物,来问我做什么?”庙祝先是失笑,随即神情微变,问:“你怀疑公子那边出了问题?”
“谁知道呢。反正朝廷好像对我的蜻蜓有兴趣。”阿南抚抚鬓边,才想起自己的蜻蜓也丢了。
好好的定情信物,他丢了,她也丢了,这都什么事儿。
阿南扼腕叹息道:“最糟糕的是,那东西当时丢在了宫里。”
庙祝脸色难看,问:“那你怎么不去见公子?前几天你在银庄取钱,公子才知道你回杭州来了,他让你去一趟灵隐。”
“去灵隐干什么?叫我有事?”
“公子在灵隐替故去的兄弟们祈福,”庙祝说着又有点无奈,“你看你这话说的,难道公子没事就不能召唤你了?”
“我不想回去。开封之行我有负所托,没脸见公子。”阿南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黯然的目光在上面的大小伤痕上一一扫过。
许久,她试探着活动自己的十指——明明是这么灵活的手,许多复杂繁琐的姿势,她依然轻易可以做到,但当她拇指与小指相扣,无名指艰难绕过中指,等再想越过食指,便已经做不到了。
手背筋络紧绷,拉扯得微痛,让她的手指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做出那些训练了千次万次的动作。
以至于,公子那般郑重嘱托的事情,她倾尽全力也无法完成。导致九曲黄河一夕崩溃泛滥,浮尸千万,多少人流离失所。
她气恼地狠狠一甩手,不愿再看自己的手:“我先不回去了。就算回去,对公子来说,我也没有用了!”
“你如此任性,总是不听话,怎么抓得住公子的心?”庙祝语气中隐隐带上了不满。
“我不是任性。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没用了,公子还会不会想起我。”阿南抿唇站起身,任由外面的烈日笼罩在自己身上,“毕竟,我以后可能要,让他失望了。”
她一个人,从几乎被夏日荒草淹没的小径,慢慢地向着波光粼粼的西湖走去。
可惜,再好的湖光山色也无法让她注目。她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许久,收拢了十指,紧紧握住拳头。
年少时的她,立志要做一个让公子永远离不开的,最重要的人。
可如今她的手,已经废掉了。
她失去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用的手。
如今,她见过最好的手,长在一个与自己注定敌对的人身上。
卓晏盯着皇太孙殿下的手,发了一会儿呆。
听说这双手当年上过阵、杀过敌、开过弓、拿过箭,可是为什么自己这双养尊处优的手,似乎还比不上他呢……
此时这双手正拿了一份案卷,放在他的面前:“广东市舶司怀远驿,两年前四月份的案宗。你看看那个司南的档案。”
“殿下在关注这群从忽鲁谟斯回归的海客?”卓晏扫了一遍,这一股海客,共有男女老少百余人。自言是炎黄后人,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三宝太监下西洋后,他们寻踪溯源回归故土。
女子中,有一个叫司南的,其年十七岁。身可五尺二寸,手足修长,身材高挑,皮肤微黑。语言有江南吴语腔,自言先祖为江南人,百余年来未尝忘却乡音。愿与族人一起回归故里,永世再不离华夏。
卓晏开动他那灌满风花雪月的脑子,心想,皇太孙殿下难道是对这个姑娘动了心思,所以来找他参谋?
可这回归时十七岁,如今都十九了。京城的闺秀们十四五岁就出阁了,她年纪这么大还嫁不出去,肯定是哪里有问题。
难道皇太孙竟然好老姑娘这一口?
他还在胡思乱想中,听得朱聿恒又问:“所以,阿晏你知道那个阿南的来历吗?”
卓晏呆了一呆,才迷惘地问,“哪个阿南?”
朱聿恒瞧着他,用尽量平淡的口吻说:“就是那日在酒肆,你邀约喝酒的那个姑娘。”
“哦,她啊,她是绮霞认识的一个姑娘,她们以前在顺天相熟的。”卓晏竭力回忆当天那个姑娘的言行举止,“据说她父兄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儿,她只好跳河逃家,被人救到这边来了。我见她如此可怜,便请她吃了顿饭……”
“被逼跳河?”朱聿恒唇角弯起一抹嘲讥的笑容,“这么说来,确实可怜。”
“是啊,殿下您是没看见她当时那狼狈的模样,全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整齐的,披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又披头散发的……”卓晏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迟疑问,“殿下……找她有事?”
诸葛嘉和侍立在朱聿恒身后的韦杭之,一起露出看白痴的眼神。
卓晏不肯服输,还他们以“莫名其妙”的表情。
朱聿恒停顿了片刻,只说:“你准备一下,待会儿随我去一趟春波楼。”
“春波楼?这地儿我熟!”卓晏接触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脸上顿时露出了灿烂笑容,“殿下以前去过那里吗?有相熟的姑娘吗?”
“没有。”朱聿恒打断他的话,示意韦杭之向卓晏介绍一下情况,“我去那边,等一个人。”
刚一出门,卓晏就揪住韦杭之的袖子,压低声音追问:“杭之,殿下看上那个女人了?”
韦杭之甩开他的手,说:“别胡乱揣测殿下的心思。”
“这不是揣测,这是关怀嘛、关怀!”
韦杭之迟疑半晌,有些惘然:“可能……确实有点兴趣。”
毕竟,殿下当初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她,就叫他去打探她的情况;这回广东市舶司的案卷,也是八百里加急调来的。这么兴师动众,只为了摸清一个女人的底细,还是殿下有生以来破天荒头一次。
卓晏看着韦杭之的神情,啧啧摇头去换衣服:“圣上怎么选了你这根木头当皇太孙的侍卫?这要是我的话,第一天就给殿下办得妥妥儿的,直接把她扒光送到殿下床上了!”
韦杭之嘴角抽了抽,说:“你们神机营不是被她闹得鬼哭狼嚎死去活来吗?她把你们全营扒光了还差不多。”
“嚯,平时看你不声不响的,原来你嘴巴这么毒啊!”卓晏正要和他理论,猛然间却回过神来,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她她她她她……她难道就是……大闹神机营那个女刺客?阿南就是那个女海客司南?”
韦杭之板着一张脸:“而且也是昨天和你在酒楼里喝酒的那个阿南姑娘。”
“什么?”卓晏想起自己在酒楼里悄悄透露给阿南的那些讯息,不由痛苦地捂住了脸,“要死要死要死,我还跟她说,女刺客身高八尺腰阔十围来着……估计她当时在心里嘲笑了我一百遍啊一百遍!”
再一想,那姑娘虽然狼狈不堪蓬头垢面,但自己当时还打过她主意来着——虽然好看的姑娘他一般都会打打主意——难怪殿下看上她。
韦杭之鄙夷地看着这个花花公子,示意他记住接下来的安排:“得了,这么大的事你泄露给了她,没治你军法是因为你不经意间接近了女刺客,也算立功了。现在你也算是认识她了,所以,有件事需要你去办一办。”
“行!殿下对扎手的刺玫瑰有兴趣,我就义无反顾帮他把刺掰掉,摘下来送给殿下!”
夏天午后,西湖的暖风熏得人慵懒欲睡。
从西湖边一路慢慢走回来,阿南因心情沮丧而整个人蔫蔫的。在院中坐了一会儿,想起到杭州后一直躲在屋内,前几日在船上借的衣服,还没归还萍娘。
于是她取出浆洗好的衣服,寻到石榴巷。刚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一个女人坐在井边,放声哀哭。
正值晚饭时分,周围没什么人。阿南听那女人的哭声凄苦绝望,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投井自尽,于是就走近了几步。
待看清那个人的样子,阿南错愕不已,赶紧几步赶上去,挽住她的手臂问:“阿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放声大哭的女人,正是她要找的萍娘,囡囡的娘。
萍娘哭得脱力了,两眼都失了焦距,抬头看她半晌,才认出她是谁,当即死死揪住了她的手,艰难发声:“你……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大颗珠子,结果现在害得我家破人亡……”
阿南双眉一扬,问:“是囡囡出事了吗?”
“不……也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我命不好嫁错了人……”萍娘泣不成声,但从她破碎的叙述中,阿南总算也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囡囡把她送的大珍珠交给母亲后,萍娘一看就知道这珠子价值非凡,吓得站在码头等到天黑,见她一直没有回来,只能先带着珍珠回家。
谁知她那个赌鬼老公见她这么晚回家,一通逼问,抢了珍珠就去当掉了。因为身上揣着大笔的银钱,他进赌坊赌了几把大的,最终不但输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大笔赌债。
就在刚刚,来逼债的赌坊打手们,拿着她丈夫签字画押的字据,抓走了囡囡,要用她抵债。
萍娘从家中追到巷口,被那群人踹倒在地,再也追赶不上女儿,只能坐在这里放声痛哭,打算一死百了。
“我知道,姑娘你也是好心……可、可现在全完了,我没有女儿,真的活不了……”
“我替你去找她。”阿南干净利落地把自己带来的衣服往她怀中一送,“哪个赌坊,要卖去哪儿?阿姐你放心,今晚你在家等着,我一定把囡囡带回来。”
阿南就这样,一脚踏进了春波楼。
春波楼,杭州府最有名的销金窟。院落三进,第一进喝酒、品茶、听书;第二进喝花酒、听艳曲、看胡舞;第三进则斗鸡斗蟀、走狗走马、赌博掷采。
本朝太、祖对赌博深恶痛绝,被发现后剁掉双手的赌徒都有,但立朝六十年后,风气逐渐宽松,民间赌博之风渐盛。春波楼的幕后老板能建出这么大一个场面,自是手眼通天。
阿南进入第一进大门,径自穿过热闹的说书人群,走向第二进院落。
坐在前头听书的一个锦衣青年转头看见她,眼睛顿时亮了,抬手抓了一把瓜子,就走到她面前。
他伸手拦住她,笑吟吟地摊开手掌:“阿南姑娘,瓜子吃吗?”
阿南顿了顿,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卓世子卓晏。
他今天依然一身贵气逼人,紫金冠白玉佩,锦衣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引以为傲的身材。
“咦,是你啊?”阿南没料到在这里能遇到这个纨绔子弟,诧异地眨眨眼。
卓晏嗑着瓜子和她聊天,仿佛两人很熟似的:“你怎么来这儿了?哎呀今天、衣服合身多了,头发也整齐了,就是还有点土气,下次我教教你最近江南的姑娘们时兴穿什么衣裳……话说兄嫂还逼你嫁给老男人吗?”
“我有点事,待会儿和你聊。”阿南现在哪有闲心和他闲扯淡,抓了两颗瓜子,就往里面走。
第二进门口的守卫看见一身粗布荆钗农妇打扮的她,正要伸手阻拦,卓晏在后面发声说:“这是我朋友,进来开开眼的,你们别为难她。”
看看卓晏那通身气派,守卫对望一眼,迟疑退下了。
穿过第二进院落,走到第三进院门前时,卓晏再度笑嘻嘻地抬手拦住了阿南,问:“阿南,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地方吗?我爹说过,其他地方随便我怎么浪,可要是我迈进这种地方一步,就要打断我的腿啊!”
阿南朝这个花花公子笑了一笑,说:“听你爹的话没错,好少年怎么能来这种地方?”
说完,她也不管左右守卫,一脚就踹开了大门。
第19章 风起春波(2)
聚赌的地方和外间完全不一样。
前两进院落富丽堂皇,高轩华堂,怎么气派怎么来;这里却是低矮的屋梁,密不透风的门窗,里面乌烟瘴气的,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南进去的动静这么大,那群赌红了眼的人却只有寥寥一两个转头看了她一眼。有人面露诧异,有人只顾着搂桌上的钱,还有人叫着:“呸呸,女人,真晦气!这把又要输了!”
阿南四下扫了一眼,径自走到钱堆得最高那一桌,把输得嗷嗷叫的一个男人推搡开,在庄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骰盅,问:“怎么来?”
庄家是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摸着下巴胡子道:“买大小,押注一两起,输赢一赔一,庄家抽一成。开盅前可以加注,最多一百倍。”
阿南一摸袖中,才发现来得太匆忙了,竟身无分文。
她转头朝门口的卓晏勾勾手指,说:“借一两银子给我。”
卓晏苦着脸,看看她又看看脚下门槛,天人交战许久,终于迈进来摸出一块散碎银子给她:“一两没有,这是最小的一块了。”
阿南入手掂了掂,丢在桌面上:“三两四钱,全买大。”
这边庄家摇盅呼喝大家下注,旁边就有人拿了秤过来称银子,确认重量之后,给她换了三大四小七个银饼子。
骰盅倒扣桌上,所有人落注完毕,揭开来果然是个大。阿南又将面前的六两八钱全推到一起,继续押大。
庄家这回摇的时间延长了一点,目光在阿南身上停了停,然后落下骰盅,示意众人该下注的下注,该加注的加注:“开了开了,都快着点!”
站在旁边的卓晏看见阿南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因为有衣袖遮着,他只看出似乎是一个镯子或者手环的轮廓。
开盅,十四点大。
庄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没说什么,示意大家继续下注。
阿南继续押大,根本懒得动。
旁边几个输惨的赌徒便放弃了赌博,转到这边来看这女人赌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后,看她连押十二把大,庄家连开十二把大,就算是他这样从没赌过的人,也觉得牙酸起来。
阿南面前已经堆了如山的银饼子和银票,在她再次将所有赌注推到大上时,庄家终于开了口,说:“姑娘,在我们这边耍诈,是要砍手的。”
“我没耍诈呀。”她舒服地找了个惯常的瘫软坐姿,此时已经蜷缩在了椅圈内,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吟吟地瞄着他,说,“我只是不让别人使诈而已。”
这话一出,旁边围拢的赌徒们一看庄家的模样,顿时个个都脸上变色,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庄家把骰盅一放,沉着脸道:“我看你不是来赌钱的,是来闹事的。”
“我真是来赌钱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鬓角一丝乱发,唇角含着一丝轻淡笑意,“先赢点钱,顺便在你们这里赎一个人。今天你们带进来的那个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带回去。”
庄家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又打量她几眼,对后面人使了个眼色,说:“我累了,手不稳,跟堂里说要换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还将一只脚蜷到了椅上,那姿态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围人大哗,就连仅剩的几个还在赌钱的,也都结了自己的钱,凑过来看热闹了。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钱赶紧走吧,我估计鬼八叉要来了!”
“什么鬼八叉?长得很丑像夜叉吗?”阿南问。
众人见她不知道,便纷纷说道:“鬼八叉啊!坐镇春波楼的老供奉,传说他曾经同时开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号鬼八叉!”
“哥几个今儿先别走,留下来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着大开眼界吧!”
“喔,听起来蛮厉害的。”阿南隔着袖子抚弄自己的臂环,脸上笑意更浓,“那我得见识见识。”
不多久,门帘一动,里面出来一个干瘦老头,皮包骨头跟骷髅似的。他往阿南面前一坐,问:“掷卢、骨牌、叶子戏,姑娘喜欢哪种,老头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时开八局,想必术算很厉害,那我们就来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说道,“不过赌注我先说好了,我得要一个人。”
“就是今天送来那个小女孩吗?”鬼八叉扯着豁了门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后堂,你放心,先推几方再说。”
骨牌中推一条,即洗好牌后两两叠砌,然后双方掷点拿牌,按大小进行赔吃。然后双方继续掷骰,不断推下一条,将一副骨牌翻完,称为推一方。
在这个过程中,看运气,也看记性和计算。一是要记住已经翻出过的牌,二是要计算还未翻开的骨牌中,对方拿牌的概率和剩余牌面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张,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张,因此每次推一条下注时,进行的计算都无比繁杂。
卓晏之前没有赌过,看不懂他们的牌,只见阿南的手不断摸牌又不断打出,也不懂什么意义。他只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细小的伤痕,和皮肤上的细纹混在一起,根本数不出数目来。
而且,她抓东西的时候,手特别有力,握牌的时候简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执拗的模样,似乎永不会放手。
卓晏正神游天外,没注意到随着牌局的进行,周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在压抑低矮的屋内回荡。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声,来自于鬼八叉。
他盯着桌上翻开和未翻开的牌,脸色灰白,额头冷汗涔涔。他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却迟迟没有掷出下一把骰子。
而他对面的阿南,却是悠然自得地敲着手中的骨牌,说:“老先生,年纪大了,就别硬撑着啦。咱们已经推了十一局,四十四条三百二十张牌,八八组合数目以亿万计。你当年能同时开八局,可现在你算不过来啦,要还不放弃我这一局,恐怕心力交瘁失了神智,余生都无法再摸牌了。”
鬼八叉没理会她,咬牙盯着桌上那些剩余的牌,闷声道:“老头我成名的时候,你个小丫头的妈还不知道哪儿呢,我……”
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忽然就翻了个白眼,仰着头整个人向后翻去。只听咚的一声,连人带椅翻在了地上。
旁边人吓得赶紧上前把椅子抬起来,再看鬼八叉时,他脸色惨白牙关紧咬,身体颤抖,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似风箱般剧烈起伏,竟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阿南把手中牌一丢,说:“我说吧,心力交瘁,厥过去了。赶紧的抬下去请大夫瞧着吧,以后好好养老,别再上赌桌了。”
一直坐在旁边盯着牌局看的前庄家,此时霍然站起,指着阿南叫道:“我就说你使诈了!真是胆大包天,敢到这里来闹事!”
阿南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了笑,问:“是吗?那我怎么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