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转头看向卞存安,问:“是这么回事?”

  卞存安垂头道:“是,此人名叫常喜,奴婢当年在内宫监时与他相识,但也并无多大交情,忽然来讨要火、药,奴婢自然是不允,结果……唉!”

  仵作验尸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确是被当场炸死的。

  死者的情况也很快报了过来:“死者是内宫监太监常喜,认了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为干爹,因此手上也有点小权,是内宫监木班的工头。”

  内宫监负责宫内一应营造修缮事务,能做到木班工头的,也算是个肥差了。

  朱聿恒问:“他一个木班的,来索要火、药干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卑职等不肯给。”曲琅梗着脖子道。

  朱聿恒见旁边仵作似有话说,便示意道:“尸身有何异常么?”

  仵作忙禀报道:“尸身确属被炸死无疑。只是……在死者怀中,小人找到了这个……”

  他将用白布包好的一本东西,呈到了朱聿恒面前。

  是一本被炸得破烂的册子,想必常喜生前将它放在了怀中,因此在火、药爆炸之时,他的衣襟和怀中册子首先被炸到。

  此时册子已经残破稀烂,又被火烧得只剩线装的那一条边,上面残存最大的纸片也只有鹅蛋那么大一片了,其余的或如指甲或如鱼鳞,简直惨不忍睹。

  朱聿恒看了一眼,只看得出是本蝴蝶装的册子,残留的纸上也没有字,只有几条横平竖直的线,似乎是本画册。

  他本不以为意,但目光落在那最大的一片残页上,看见了工笔细线绘制的,半条龙身层层盘旋绕在柱上的画面。

  因为残缺,这条龙和它所盘的柱子,已经没有了上面的梁托和下面的柱础,但普天之下,能用这种十八盘金龙的,唯有紫禁城奉天殿。

  这是,奉天殿的工图摹本。

  朱聿恒盯着这残页焦黑的焚烧痕迹,眼前恍然又出现了那一夜,在雷电艳烈的夜空之下,十二条盘在金丝楠木柱上的金龙,一起喷出熊熊烈火的可怖情形。

  “把现场,好好查一查。”朱聿恒站起身,走到坍塌的库房面前,看着那一地的狼藉,缓缓道,“尤其是,这本册子,上面如果还有残余的碎片,全都要集起来,一片都不能少。”

  虽然大事小事不断,但该去的地方,终究还是应该要去。

  瀚泓打点行装,朱聿恒将一应朝廷事务交托完毕,即将出发之时,新任内宫监秉笔太监万振翱也将蓟承明生前接触过的人事案卷送了过来。

  “奴婢奉命查探蓟公公与那千年榫上的刻痕关系,如今已有眉目,恭呈殿下览阅。”

  翻开卷宗,朱聿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蜻蜓模样的图样。

  猝不及防,他的睫毛微颤了一下,顿了顿才查看旁边标注的字样。

  蜉蝣。

  原来那刻痕,不是他要寻找的蜻蜓,而是一只蜉蝣。

  朱聿恒再细看那图样,确实与蜻蜓有所不同,蜉蝣的第一对翅膀较大较长,后面那对翅膀却偏短偏小。

  他回忆蓟承明身死之处出现的那个千年榫,上面如同翅膀的交叉的痕迹,确实也是两条较长,两条较短。

  这朝生暮死的蜉蝣,与阿南鬓边扑扇的蜻蜓,不是同类。

  片刻的惊诧,骤然的落空,他心绪于大乱中起伏,只觉胸口憋闷难受。

  勉强镇定心神,他继续看下去。

  正月初九,玉皇诞日,蓟承明于祭殿后墙见罗浮葛仙翁登仙图,大笑拍墙,叫道:“蜉蝣,蜉蝣,原来如此!”众皆不解其意。

  十三,蓟承明探访京郊葛仙观,回来后面有得色。臣等于今亦寻访葛仙观主,询问得知:葛仙翁即晋葛洪,蓟承明当日去往观中,询问葛洪后人何在,家学如何。观主告知:二十年前,葛家后人获罪,全族流放云南充军,只余一个外嫁女留存。

  朱聿恒看到这里,抬头问万振翱:“此事可信度如何?”

  “奴婢听说,观主当年曾亲访杭州葛岭,此事应该不假。”

  朱聿恒见后面已没有什么要紧记载,等万振翱留下东西退出后,命人立即去刑部,将杭州葛家当年的案宗调取来。

  东晋两位葛仙翁,一位是葛玄,另一位便是葛洪。后人为杭州葛岭和广东罗浮两处。

  其中,葛岭一脉因二十年前靖难之役时,为逆军统管火、药器械,因此满门获罪,除已出嫁的女眷外,全部流放云南充军。

  而葛家人研制的器械之上,常留有蜉蝣印记。因葛家先祖葛玄于夏日池塘畔见蜉蝣朝生暮死,散落风中,感念人生零落,因此才修习老庄之道,故借此以怀先祖。

  朱聿恒的指尖,在卷宗后的一行人姓名上一一划过,停在一个名字上。

  葛稚雅。

  在全家流放前两年,她嫁给当时顺天军的一个把总,如今,这个把总和他的父亲,已经因为在靖难之役中战功显赫,擢升为应天都指挥使,他的父亲更是封为定远侯。

  她嫁的丈夫姓卓,膝下唯一的独生子,名叫卓晏。

  ……第15章 雾迷津度(3)

  六月初七,皇太孙朱聿恒亲率工部一应官吏,到达开封。

  山道已被流动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树横折倒地,官道全都被黄泥汤水淹没。

  马蹄打滑,骑马坐车都已经不可能。朱聿恒率众弃车下马,趟着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临时被抓进钦差开封队伍的卓晏,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平时洗脚都要加艾叶菊花。此时他在泥水里趟着,连鞋子都掉了,脚被泥浆中的碎石划破,深一脚浅一脚流了不少血,简直想直接趴在泥浆里装晕,等着别人把他抬出去了。

  可看看前面皇太孙殿下伟岸的背影,他也只能抹一把脸上的泥浆,委屈万分地艰难挪动,一边在心里把那个点他来开封的人骂了一百遍啊一百遍,发誓要是自己知道了对方是谁,保准打得他满脸开花找不着北!

  一群人浑身裹着泥浆,艰难来到府衙,开封知府却并未迎接京中来使。他在黄河大堤上亲临指挥,已经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门了。

  全城安危,系于大堤。朱聿恒草草换掉了满是淤泥的华裳,穿了套便于活动的素净衣服,立即带着一干官吏去了河堤旁。

  开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销骨立,正在督导士卒劳工们加固堤坝。朱聿恒与一干工部官吏在路途中便已将历年的河道图研究透彻,此时对照着实地山河走势,圈定了最为重要的几处位置,设定了三重堤坝减缓水势,力求保住开封。

  见京中来的高官们都身涉险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顶的百姓们也纷纷从高处下来,听从指挥装沙袋扛石头。人手多了后,众志成城,暴雨虽大,但堤坝被加固了一层又一层,洪水的冲击看来已无法再令其动摇半分。

  站在朱聿恒身旁的开封知府探头看着下面浪涛,喜道:“这下可好了,开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欢欣鼓舞,谁料耳边忽听得轰隆之声作响,如同雷霆骤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黄河九曲十八弯,他们只看见在模糊的雨帘之中,前方有极长的一片堤岸绵延坍塌,激起铺天盖地的水波,如同远古巨兽,向着他们直扑而来。

  巨浪滔天,声势浩大,脚下河堤一阵剧震。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个个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边的棚柱,稳住了身形。但他身旁正在探头查看水势的开封知府,此时身体一歪,脚底打滑,眼看就要从大堤上滑下去。

  朱聿恒反应极快,在旁人还没来得及惊呼之时,一伸手就将开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将他拉上来。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扑来的黄浊狂潮已经奔至,整座堤坝瞬间被冲溃坍塌,在狂呼声中,所有人落入水中。

  混浊的泥水扑头盖脸向朱聿恒打来,眼前的世界瞬间黑暗。

  风浪夹杂着木材、杂物、混乱的人群,在这一刻狂涌而至。

  黄河大堤,终究还是失守了。

  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丝念头,耳畔轰然作响,朱聿恒已经被混浊的水淹没。

  他在水中憋着气,一手挥开面前的浊水,一边抓紧开封知府的手,免得这个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发生不测。

  激湍浪头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艰难冒出头,看见旁边尽是汹涌相撞的浮木与杂物,被迅猛的浪头携着朝岸上狠狠撞击,凶险无比。

  幸好,他们就在堤坝之下,出了水面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开面前的浪头,竭力先将已近昏迷的开封知府推上去。

  然后,他扒住破损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从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团漆黑淹没。击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啸刮过耳边的飓风,在这一刻骤然加剧。

  一道剧烈的刺痛,直划过他的右肋,然后迅速烧灼开来。

  像有一把钝刀敲断他的肋骨,歇斯底里的痛让朱聿恒无法呼吸。

  与两月前身处三大殿的烈火一样,他的身体僵冷,彻底失去了控制,直直地跌进了激流之中。

  已经上了岸的众人蜂拥而来,所有人惊惶狂呼。东宫副指挥使韦杭之带着众人飞扑下水,想要将殿下救起。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狂涌的浪涛在崩塌的堤坝之上激荡,黄浊的急流将一切卷走,彻底消失了朱聿恒的踪迹。

  “……在看什么?”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听到有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因为他神志恍惚,耳朵隐隐轰鸣,外界的声音也仿佛水波一样流动,似幻如真。

  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着他的手指,轻轻缓缓地一根一根抚摸过,回答说:“你来看看这双手嘛,这骨骼,这韧度,这柔软性……”

  是个女子的声音。她的嗓音并不如抚摸他手掌的动作那么轻柔,略显低喑,在此时朱聿恒刚刚复苏过来的听觉中,仿佛午夜梦回时的耳语,让他有一种脱离噩梦的恍惚虚浮感。

  这声音,他认得。

  阿南。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握住他的手……?

  脚步声响起,旁边那个说话的男人走近了一点,嗤笑道:“不就是一双手嘛!让我看看你拼死捞起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对哦,我还没看过他的脸!手这么好看,脸应该也不差吧?”阿南放开朱聿恒的双手,伸手在他脸上抹了抹,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说,“这满脸淤泥,又披头散发的,谁看得清他长什么样。”

  “别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没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她,“快走吧,之前在顺天你就闹得够大了,这回再被人发现,麻烦可就大了。”

  “我会怕麻烦吗?”说是这样说,但她终究还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恋恋不舍道,“好想把他带走啊,这双手能为我做很多事情的。”

  “下次来开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复发的伤该静养了。再说了,你现在是从顺天逃出来的,就算你能带他走,又哪有时间调、教新人?”

  顺天,大火……

  朱聿恒的脑中,似乎被一根锐利的针猛然贯穿,让他混沌的大脑,陡然清醒过来。

  他听到阿南懊恼道:“他不是开封人啊,他就是神机营算计我的那个混蛋。”

  “什么?那你还把他救上来!要按我这暴脾气,就算他爬到岸上了,我也要一脚踹下去!”

  “别啊,他要是死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一双手吗?这双手很好用的……”

  她没再说下去,只紧握着他的手。她掌心的触感,让朱聿恒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在困楼的黑暗之中,她贴着他的手背,指引着他将那楔钉榫慢慢起出的那一刻。

  现在模模糊糊中回忆起来,那时她的声音与覆着他的手,其实都是在算计自己。只是那时的黑暗,让这一切显得暧昧起来,以至于现在想来,一切恍然如梦。

  但也只是一瞬,她最终还是放下他的手,站起了身。

  朱聿恒竭力睁开眼睛。模糊昏黄的视野中,他依稀能看到她弯腰洗手的身影。

  粼粼波光从她的脸颊后逆照过来,闪闪烁烁之中,她的身形被晕成模糊一片,无从看清。

  他只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未曾回头一顾。

  只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渐远:“你现在手废了,别像以前那样逞强了,要再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和公子交待?”

  而阿南的嘟囔,如幻音般传来:“救都救了,你就别啰嗦啦……而且这次黄河堤坝坍塌,也有我的责任……”

  这最后的话,让他神志猛然恢复,陡然睁大了眼睛。

  顺天大火,黄河崩塌,她都在其中。

  她究竟做了什么,她背后的公子,又是谁?

  身体依旧无法动弹。天色昏暗下来,后背是滩涂渗上来的冰冷,在入夜之后透出寒意。

  天河疏淡,头顶是旋转的繁星。

  他艰难喘息着,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灯火随着河岸迤逦而来,无数人打着火把,焦急惊惶地顺着泥泞的河岸奔跑寻来。

  白天昏黄混浊的河水,此时倒映着火光,一时河岸上下火光通明。

  他全身泥浆,是一直随他左右不离的韦杭之最先认出了他,急扑下滩涂,趟过泥浆,来到被放置在稍高处的他,跪伏在身旁查看他的情况。

  朱聿恒勉强动了动手指,但不知道是因为意识模糊,还是因为胸肋间的疼痛压过了一切,他张开的唇只是轻微地颤抖了几下,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见他呼吸微弱,韦杭之不敢动他,只示意身后人将准备好的缚辇抬过来,把他小心翼翼抱到上面。

  周围的人都紧张惶恐,一声都不敢出。唯有泛滥的黄河,水流湍急,鸣声如雷,震得所有人胸腔中的心跳急剧,几乎透不过气。

  朱聿恒被抬下河岸,一群人围上来,却又个个不敢碰触,只敢连声询问殿下感觉如何。

  他微张双唇,从喉口挤出几个字:“河堤……如何了?”

  众人面露迟疑,却又不敢不答。随行的工部侍郎艰难开口道:“河堤……原本是守住了,可当时突发地动,堤岸崩塌数十里,激起洪水倒灌,以至于……加固的河堤彻底坍塌,开封……已遭患了!”

  “是我落水时……那巨响和剧浪吗?”朱聿恒低低问。

  “是。”

  暴雨初歇,夏日的夜空,长庚星熠熠独明。

  开封城的恸哭与哀号声,远远近近传来,笼罩了这座被冲垮殆半的古城。

  那一刻朱聿恒望着头顶孤星,绝望地攥紧了自己抓不住任何东西的,空空的双手。

  这一切,到底是天命,还是定数?

  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守住了大堤,守住了这一城百姓的生命福祉之时,偏偏会有那一场地动,让所有人的努力化为泡影?

  和上次一样,朱聿恒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开封所有名医被召集前来,望闻问切、诊脉观舌之后,却谁也查不出皇太孙殿下忽然脱力落水的原因。最终的结论是风雨大作,皇太孙连日劳累奔波,又在救助开封知府时出手太过迅猛,以至于经脉骤然拉扯受到损伤,导致晕厥。

  大夫们给他开的,依然不过是几剂安神补养的汤剂。

  时近午夜,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渐减,便屏退了所有人,强撑着坐起来,扯开自己的衣服,查看之前剧痛的右肋。

  他心中隐约的猜测成真了。

  自章门穴而起,带脉、五枢、维道一路凝成血色红线,绕过他的腰腹,狰狞骇人。

  一纵一横,两条猩红血线,一条四月初出现,一条六月初出现,如毒蛇捆缚他的周身,一般无二,触目惊心。

  魏延龄说的是真的。他的奇经八脉,将会每隔两个月,损毁一条。所以他剩下的时间,只有十二个月了。

  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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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阿南你为什么搞地震害死这么多人?

  阿南:啊这……虽然我很nb但也没这么nb,地震是真的做不到啊!

第16章 雾迷津度(4)

  他的人生,确实只剩一年了。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灾后是最易民变的时候,朱聿恒稍加恢复,立即就投入了赈灾、抚恤、安置等一应事务,在最短的时间内要让局势人心稳定下来。

  他只给祖父上了一封奏折,说自己办事不力,无颜面见圣上,等此间事情告一段落,想改道前往应天,拜望太子与太子妃,以叙天伦。

  祖父的回信很快来了,说:江南好风景,聿儿可在父母膝下多盘桓几日,毋须挂怀京中事务。

  前往应天的路上,朱聿恒一路看到的,是自开封府到怀庆府、从祥符到郑州,各路州府、十余县城尽成泽国,各地屋宇塌陷,被水冲走、淹死的人数以万计,城郭周边尽是浮尸。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那些贯穿身体的剧痛,也不是身上那些受损的血脉。

  而是在无数人的安危系于他一身时,他却无力承担他们的期待,最终使得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他下了马车,在六月毒辣的日头下,长久地伫立在高山之巅,凝望着下面洪水肆虐后,苍黄的大地。

  冷汗从他后背沁出,锦绣罗衣全部湿透,粘在了他的后背上。

  四面八方逼来的热风,让他又想起了两个月前,四月初八,三大殿在雷电之中轰然燃烧坍塌的那一刻。

  在他经脉受损之时,也是灾变产生之刻。无论那灾变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

  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天意,还是人为?

  如果是他的过错,那么开封、怀庆的百姓又有什么罪过,要在他受罚的那一刻,遭受天灾,家破人亡?

  如果与他无关,那么他经脉诡异受损的时刻,为什么也是天灾人祸降临之时?

  天意高难问,长风自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围困于至高之巅,烈日之下。

  蒸腾的热气灼烧了他的视野,他恍惚又看见,那一日烈火中飞向他的绢缎蜻蜓。

  还有,烧焦的千年榫上,蓟承明刻下的那个蜉蝣印记。

  以及,在一室黑暗之中,阿南比野猫还要迫人的明亮双眼。

  让她旧伤复发的大火,是不是,那日让他重伤的三大殿烈火?

  因地动而坍塌的黄河堤坝,她却说是她的责任,那么,这次地动与洪水,与他这次再度发作的病情,又有何关联?

  他呼吸急促,胸中堵塞着悸动的恐慌,令他眼前尽是混乱光点,脑中嗡嗡作响,一时如坠噩梦。

  若他真的抓住了她,是否就能阻止这些频仍的灾祸,逆转自己的人生,推翻掉只剩一年时间的预言?

  阿南有些意外,从开封回到徐州后,发现船娘带着女儿,还滞留在洪水泛滥的码头边。

  “妹子,你来得可巧,这阵子黄河水患,我的船被官府征用了,连船上载的货物都一并买去了。如今我正要空船回杭州看看我娘去,妹子你去哪儿,我看能不能捎你一程。”

  “行啊,那我随阿姐一起去。”阿南对身后少年挥挥手,身形轻捷地跳上了船,“司鹫,你自己走吧,我们三个女人带你一个男人不方便。”

  司鹫早已习惯她的性子,抬手目送她的船离开后,才恍然想起,急忙对着河面大喊:“阿南阿南,你没带钱!”

  可乱糟糟的河面上,他的喊声哪有人听见。

  身无分文的阿南,厚着脸皮在船上蹭吃蹭喝,一路顺水南下。抵达杭州时正是傍晚,小船晃晃悠悠地进了清波门。

  清波门是水门,由水道直接入杭州城,不远处就是西湖。夏日黄昏,水风送凉,也送来了采莲女们细细软软的歌声,隐约唱的是一阙《诉衷情》——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阿南托腮听着,抬手拉下一朵拂过鬓边的荷花,闻了闻香气。

  多云的天气,惬意的清风,想到公子可能也正看着她面前这片湖,也正和她一样沐浴在此时的夕阳辉光之中,阿南的唇角不由得向上弯起,好像胸口都流溢出了一些甜蜜的东西。

  可是,一想到自己没能实现对公子的承诺,守住黄河堤坝,她的心又沉了下来。

  是她无能,才导致黄河两岸屋毁田坏,流民万千。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那带着累累陈年伤痕的双手,那些甜蜜也渐渐转成了苦涩,最终郁积于心,难以驱散。

  西湖波平如镜,她们的船从白堤锦带桥下穿过,向着雷峰塔而去。但就在船划到放生池边时,却有一艘官船自旁边划来,横在了她的船前。

  见只是两个女人一个小孩,船上官兵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走快走,不知道官府有令,这段时间不许接近放生池吗?”

  “马上走马上走,对不住啊官爷。”萍娘一边躬身赔罪,一边忙忙地撑船逃离。

  阿南扬头看看,绕着放生池那一带,有多只官船在巡逻视察,好像在守卫中间那放生池似的。

  萍娘划着桨,看前面有个船家正沿着苏堤划来,便在交错时问了一声:“大哥,那边是什么地方啊?”

  那船是带人游赏风景的,船家对西湖十分熟悉:“你说三潭印月那边?那里本来有东坡先生镇湖的三个石塔,现在已经残损了,只剩下一个放生池。百年来湖中淤泥绕放生池堤堆积,现在有个湖中湖,岛中岛,楼中楼,景致很不错的。”

  萍娘疑问:“那怎么官府守着不让接近呢?”

  “往常都可以进的,只是前两天官府进驻,巡防不许进入,听说啊——”船家一摇船橹,船已经滑过她们舷侧,“有大人物下榻此处,是以禁绝船只出没。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怎么会住到西湖放生池来。”

  阿南回头遥望放生池处,只见一圈弧形堤坝,杨柳如烟笼罩着当中曲廊。圆形的画廊中间,是高出水面半丈有余的石基,上面小阁错落,曲栏连接,掩映在垂柳之中如同蓬莱仙岛。

  “这地方可真不错啊。”阿南靠在船舷上,垂手拨着清凌凌的水面,赞叹说,“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地势绝佳。”

  囡囡好奇地问:“姨姨,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

  阿南笑着抚抚她的脸颊:“就是打架肯定能打赢的意思。”

  萍娘无奈笑着,心想小姑娘看见这烟柳画舫、亭台楼阁能不能欢喜一下啊,就算伤春悲秋吟个诗唱个曲也正常啊,这分析起打架地势是怎么回事?

  西湖并不大,船很快就靠了长桥。传说这里是梁祝十八里相送的地方,是以虽时近黄昏,但来此游玩的人仍络绎不绝。

  暮色笼罩的西湖异常迷人,蜿蜒起伏的秀丽山峦拥住一泓碧水,晚霞笼罩在湖面上,氤氲蒸腾,朦胧迷幻。

  “多谢阿姐了,我就在这里下。”阿南说着,扯扯身上衣服,有点不好意思,“这,阿姐你看,我穿的还是你的衣服……”

  她这一路自然不能不换洗,所以现在穿的是向萍娘借的一件粗布衣服。

  萍娘爽快道:“没事,我住在石榴巷水井头,妹子你安顿好了,把衣服送回给我就行。”

  囡囡有点舍不得阿南。她一向跟着母亲跑船,难得有人能和她说话聊天。此时她依依不舍地牵着阿南衣角,问:“姨姨,采珍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最后你采到珍珠了吗?”

  “当然有啦,我最后寻到一片蚌海,找到了成百上千的珍珠贝。我抓了最大的几只装在篓里,到船上去撬开,挖出了好几颗大珍珠!”阿南随手拉起衣袖,给囡囡看了看自己臂环上的一颗珍珠,笑道,“喏,这就是其中最大的那一颗。”

  “哇……”囡囡抬手摸了摸,羡慕地说,“真漂亮,在发光。”

  阿南怕她用力按下去,到时候启动机括就糟了,便笑着收回了手臂,随手把上面这颗珍珠抠了下来,放到囡囡手中,说:“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哇……”囡囡捏着这颗比她拇指还大的珍珠,一阵惊叹。

  “嘘~”阿南示意她不要被她娘听到,“等姨姨走了再给你娘看哦。”

  囡囡有点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阿南笑着俯身贴了贴囡囡的额头,轻声说:“下次要是遇到了,再给你讲我去过的地方。”

  “嗯!”囡囡的眼睛发着光,比那颗珍珠还亮。

  长桥离雷峰塔不远,此时又是游玩的人都要雇船回家的时节,只见大小船只在湖岸边穿梭来去,船帆如云,桨橹如林,渔船、游船川流不息。

  阿南告别了囡囡母女,一个人沿台阶上了码头。

  湖岸不远,便是酒楼店铺云集处,热闹非凡。来往的人都穿得光鲜亮丽,唯有她因为在船上只能草草梳洗,头发散垂在肩头,穿一身萍娘那儿借的土布衣裙,打着补丁又明显短了一截,连小腿都遮不住。

  此情此景,阿南看看水中自己的倒影,觉得催人泪下。

  “再插根草标,估计就能当街卖身了。”阿南自嘲地扯扯过短的裙摆,走上了台阶。

  热闹非凡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街边的酒楼传来香气,惹得好久没吃饭的阿南肚子咕咕叫唤。

  她摸了摸自己肚子,正思忖着以自己现在的处境,是该低调地走开,还是先大摇大摆地吃点东西时,肩上忽然被人重重推了一把。

  是门口的伙计将她搡到了旁边:“走开走开!你是哪来的渔娘,堵着店门口干什么?妨碍我们做生意!”

  阿南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脚底一趔趄,后背撞在了后方栓马的石墩上,顿时痛得她直吸冷气。

  那伙计不依不饶,见她还站着瞪自己,就继续挥手赶她。

  阿南揉着自己的肩膀,盯着面前伙计那只手,心头火起。她暗暗抬起了自己的右臂,也无所谓这里是闹市了,准备让这伙计先丢掉一根手指头。

  “走不走,你走不走?”伙计还在嚷嚷着,耳后忽然一声闷响,一根竹子重重敲在了他的后肩上。随即,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没来由欺负人?”

  阿南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在胭脂胡同认识的绮霞,此时正拿着手中笛子抽那伙计呢。

  伙计见是个歌伎,一把抓住她手里的笛子,正要夺过去,绮霞身后有个男人挥着扇子挡开了他的手,打圆场道:“得了,不就是在你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吗?至于大呼小叫,把一个姑娘家吓得眼泪汪汪吗?”

  出声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冠上镶白玉,手中洒金扇,一看便家世不凡。那一身青罗金线曳撒极为修身,系着簇金的腰带,那腰身加一寸太宽、减一寸太长,更显得身姿修长,如茂松修竹。

  他长相也颇为俊美,原本该是姑娘们心中好夫婿的人选之一。只可惜他揽着绮霞又笑嘻嘻地打量着阿南,一股招蜂引蝶的风流相,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哟,是卓世子啊!”伙计脸上立即堆起谄笑,赶紧躬了躬身,应和着,“您说的是!我还不是怕脏了地方,让您在店里吃饭不愉快?”

  “有什么不愉快的,我瞧这位姑娘也挺顺眼的。”那位卓世子瞄了瞄阿南从过短的裙裾下露出的那截光裸小腿,问绮霞,“是你姐妹吗?天可怜见的,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绮霞忙解释道:“她叫阿南,不是我姐妹,是良家子。我之前在胭脂胡同时,她还送过我笛膜呢,对我特别好!”

  “我那时候在玩竹子,也就是顺手弄个竹膜的事。”阿南倒没想到这姑娘这么热情,有些不好意思。

  “良家子啊……”卓世子揽着绮霞的肩,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阿南。

  乍一眼看,这姑娘并不打眼,毕竟和时下流行的那种纤柔美人差距甚远。但多看两眼的话,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得越看越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