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摸到墙上之前确定过的位置,她用钗子在缝中一橇,迅速顺着缝隙滑下来,将钗子插入缝隙中,竭力钉了进去。
虽然木头无比厚实,但任何楔钉榫的构造,在她眼中都只是纸糊屏障。
楔钉榫,即是以一根楔子作为锁扣,搭住两根木头,接扣在一处。只要那根锁扣横在中间,两根木头就如同天生结合在一处,牢不可分。
黑暗中,阿南翻转手背,用指甲一路弹去,听辨木头的声音,立即就确定了榫钉所在的地方。
她试着用钗尖一探,再用指尖细细抚摸,发现制作这道木板壁的木匠手艺非凡。那一根楔钉并不是直接打进去,而是卡扣在两条木头之上,只露出小指甲盖大的一块,其余部分完全隐藏在了木头之中。
然而,面对这样的难题,她却在黑暗中露出了笑意,轻快地喃喃:“小把戏。”
她将手中的发钗旋拧出一截。精钢打制的钗身,卸掉了外面一截空壳后,露出了里面的尖端,呈流畅的螺旋型。
她将螺旋型的钗身按在楔钉之上,抬手将它重重地旋转着拧了进去。等到钗子没入大半,确定已经接牢,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抬手触到他之后,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拉起他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她引导他紧握住自己的发钗,说:“来吧,找一找角度,当你感觉到手感不一样时,就立即向左右扳动卡住角度。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手感。”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掌心的热意透过他手背上缠绕的布条,温温地熨烫入他的肌肤之中。
他皱起了眉,淡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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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们挤在狭窄黑暗之中,开始了严肃的教学活动,课程还是理工科
第12章 天命神机(5)
他被她指引着,将手按在了墙壁之上,觉得自己的手握住了细长的一枚精钢打制的长钉,有些滑溜,不太好使力。
但他自小习武,臂力非同小可,握住她给自己的钢钗后,用力向外拔了几下。木质的楔钉已经被钗子旋牢,随着他向外拔出的力量,缓缓被起了出来。
木板挤压得很紧,楔钉起出的速度很慢。
这么厚的墙壁,外面还砌着厚实砖块,包着厚铁皮,她真的以为,能从这么小的一根木条之上击垮?
他不以为然,便干脆听从她的指挥,在她的掌握之中收紧三指,依照她施力的方法,左右轻微扳动,寻找着受挤压最小的角度。
他并不知道她所谓的手感是什么,但在轻微扳动的过程中,在一个刁钻的倾斜角度,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略微的卡滞。
于是,他停下了手,维持着那个角度,问她:“找到了,接下来怎么做?”
她顿了顿,问:“你确定?”
“对。”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阿南选择了相信他,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外斜抽那枚榫钉。
轻微的咔咔声中,两堵墙壁越靠越近,靠在一起的她和他也被迫地贴近了距离。
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就像他将她圈在臂弯中一样,而黑暗更加重了这种暧昧的情愫。
她的手紧握在他的手上,掌心贴着他的手背,而他的胸也自然地贴上了她的背。
看不见却摸得着的身体,用力的姿势让他身体略微颤抖,和低沉的呼吸一起紧贴着她,而她靠着他的身体也不自觉地绷紧,让两人都在黑暗中不自觉地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松开了他的手,有些别扭地转开了头,避开他的呼吸。
而他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在几乎已经没法腾挪的空间里,还是竭力地将身体往后倾了倾,避免与她肌肤相亲。
她贴在墙上,唇角不由自主挑了挑,心想,真难得,这没良心的混蛋居然还是个君子。
轻微地“咔”一声,楔钉彻底取出,榫卯立即松动。还不待两块木头咬合,阿南摸到相接处用力一拍一转,木头立即松动。
她抓住松动的那根木头,抬脚狠狠蹬去,咣咣好几声,终于将第一根三四寸厚的方形木条卸了下来。
还没等他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已经如法炮制,拆掉了另外几根木头。第一根松动之后,挤压的力量消失,拆卸另外几根木头轻而易举。至于砖块就更容易卸掉,只需要她以钗尾撬掉中间粘合的灰浆,便可以一块块分开取出了。
而外面的铁皮,因为里面木头和青砖已经十分厚实,与她刚刚测算过的一样,铁皮并不算太厚。
困楼已经收缩得只剩两尺宽,他贴在墙上,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但听着木头落地的声音,他立即了然:“你在拆墙壁?”
“对,赶紧帮忙多拆几条吧。”她举起臂环,对准后面的铁皮,将棱形箭头发射出去,“毕竟你出去需要更大一些的洞。”
夺夺夺三声,铁皮上出现了呈三角分布的三个小洞。她一扯臂环,将箭头收回来,然后再次发射。
借着小洞中透出来的光,他看见她绕着三个中心点,在铁皮上打出了三个品字形均匀分布的三角形,一共九个点。
墙壁并未停下,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
阿南却彷如毫无察觉,抬手又在铁皮上给打出的三角加了几个洞。
他贴在墙上,皱眉嘲讽道:“这铁皮这么厚,你打出这些小洞不过米粒大,难道我们要化成风吹出去?”
“化什么风,这是生铁,硬,但也脆,这是我们逃生的机会。”阿南说着,带他将拆卸下来的厚实木条捡起来,卡在了中间。
木条的一段,抵在铁皮上,正好对准被她打出来的三簇小洞中心;另一端则压在后面逼上来的墙壁上。
在轻微的咔咔声中,墙壁越贴越近,粗大的木头被抵在中间,压得吱吱作响。
他这才惊觉,问:“你是要用困楼自身的力量,破开外面的生铁?”
“猜对了。”阿南笑道。
话音未落,只听到噗哧几声,木头已经在墙壁的巨大压力下,从铁皮间穿了过去,沿着她打出的小洞,三根木头都将铁皮掀出了一大块。
压过来的墙壁已经越来越近,空间只剩两三尺见方,他们两人完全紧靠在一起,甚至连转身都已经很难。
三个被木条顶出的洞,绝对不足以让他们出去。他借着刚打出来的空隙间透进来的细微光线,看向被木头以品字形围着的中间那块桶口大小的地方。
果然,阿南让他用力将三根木头扳转,聚拢斜卡在中间连接的地方。然后抬头看他,说:“来,踹一脚。”
透进来的光线太稀薄,一条条刺在黑暗中细如银针。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和表情,但却分明地看见了她眼中一抹亮光。
他悚然而惊,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反而抬手抓向了她的肩膀,要将她控制住。
可她机变极快,反手搭住他的手,借力整个人腾起,向三根木头的相接处双脚踹去。
沉闷的一声响,厚实的木头撬开了中间的铁皮,墙上豁然开了个大洞,光从桶口大的破口出骤然射进来。
朱聿恒没想到,她这一脚居然真的能在墙上破开大洞,一时倒怔了怔。
而阿南当机立断,双脚先迈了出去,然后撑着腰,整个身体以拱桥状小心地避过尖利的铁皮断口,眼看就要钻出去。
他猛然抬手抓向她,但刚抓住她的衣服,她就立即抬手一拉衣带,松脱外面那件暂时披上的脏污布甲,整个人就像褪去了蝉衣的一只蝉,轻轻巧巧就借势滑到了困楼外。
原来她先过双脚而不是先过上半身,就是因为要防着他。
只是她没注意到,被她拆下来塞在布甲中的那只蜻蜓,也在布甲脱掉时随之滑落了出来,轻微无声地落在他的脚边。
他站在已经挤得无法转身的困楼内,提着布甲,盯着这只蜻蜓,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而她戏谑轻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啧啧啧,刚刚还同舟共济呢,一破阵你就翻脸啦?”
他将那件布甲掼在脚下,厉声道:“站住,不许走!”
“才不呢,我最讨厌憋闷的地方了。”阿南轻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手还故意在那个洞口招了招。
里面传来的呼吸声越显沉重,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眼睁睁看着她跑掉了。
“你也赶快把洞口再弄一弄吧,不然你这么高大,恐怕挤不出这个洞。”阿南愉快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对了,最后问一下,你衣服熏的什么香?挺好闻的。”
他停顿了片刻,终于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大姑娘一样,气急败坏地大吼:“放肆!”
那崩溃的模样让阿南笑了出来,不过立刻就停止了。外面居然有神机营将士在,察觉到了有人破壁而出的声音,立即奔来查看。
大机括中最不缺的就是藏人的空间,阿南选择突破口的时候,早已确定好了位置,所以她立即缩到了梁柱和横梁之间,藏身在了死角内。
刚刚躲好,她就看见之前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惶急地带人进去启动机关,复原密室。
随即,身负重伤的诸葛嘉也强撑残躯,被人搀扶着来到了这边,看着破了个大洞的困楼,气得一边咳嗽一边吐血。
阿南冷眼旁观,心中思量着,一向下手狠辣的诸葛嘉,之前没有动用碗口铳直接把自己连房子轰成渣,现在又把困楼调得如此缓慢,似乎目的只是想捉她,确实没有下杀手的意思。
是在忌惮自己,还是在忌惮……
她看着从大开的困楼中走出来的那个男人,通明的灯火蒙在他身上,那背影清瘦颀长,又自带威仪。
这男人……
阿南快气炸了。看来,他被自己拖进来的时候,早就有了预谋,其实是想和自己在困境下,套话来着。
一想到被他们炸掉的小院,阿南顿时恶向胆边生。
她一般有仇直接就报了,绝不愿意背负隔夜仇的,免得日后贻患无穷。但,如今时间有点紧急,而且——
也不知道是那闷热的黑暗中,他身上清冷暗涩的香让她觉得舒适呢,还是因为她压在他身上时,心中涌起的异样感觉……
害得她又努力想了想自己的心上人,才镇住了心猿意马。
“小没良心的,再放你一马吧。免得给公子惹来麻烦。”
天色渐亮,她也懒得调戏神机营这群可怜人,偷偷摸到了马厩。
先拉了匹自己看得最顺眼的马,再挥手用流光在梁柱上一划一切,便飞身上马,当着那些正早起操练的士卒们,横掠过大校场,冲出了营门。
士卒们面面相觑,还在疑惑为什么营里会冲出个骑马的女人,后面将官已追了出来,命令立即堵截她。
可惜神机营日常训练时,虽然拿着火铳,但只用作操练,不填药不装弹。等一群士兵匆匆忙忙去领了火、药填装好火铳,那匹马早已跑出了火铳的射程。
而跑到马厩牵马准备追赶的人,刚一拉扯马缰,栏杆牵动了被阿南动过手脚的梁柱,棚顶全部塌了下来。
上百匹马惊慌失措,跟炸了马蜂窝似的,在营内横冲直撞,真正是人仰马翻,兵荒马乱。
唯有始作俑者,正愉快地骑着马,一路朝南而去。
前方朝霞鲜艳,一轮红日正从云海中喷薄而出,远山近水全被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整个世界熠熠生辉。
阿南纵马从溪涧跃过,清凉的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半夜颠沛,又在密室中困了这么久,她又渴又累,跳下马甩掉那双沉重的马靴,脱掉袜子,光脚踩在了溪水中。
她俯身捧起水洗去脸上手上残余的血污痕迹,仰头看蓝天白云。朝阳照在林木之上,初夏的花草星星点点,交织在一起混合出一种令人无比愉悦的香气。
美好鲜亮的世界,让她忽然又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
黑暗中,氤氲而温柔,清冷而静谧,像静夜一样笼罩着她,却又无从捉摸。
不知不觉,阿南的唇角就微扬了起来。
她想,下次要是再遇见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第13章 雾迷津度(1)
阿南轻松愉快,赤脚跋涉过清凉的溪水。那双腌臜又不合脚的靴子,她干脆就不要了,湿漉漉地光着脚上了岸。
刚刚上岸,她又立即缩回了水中,折下一支芦苇含在口中,捏着鼻子潜进了水里。
岸上,搜寻她的人已经发现了那匹被她放走后朝着山路往前奔跑的马。此时一部分人去追马,另一部分人在查看溪中动静。不过很快的,他们就随着那双漂走的靴子,追往下游去了。
阿南在海岛长大,会走路时就学会了游泳,此时潜在水中悄无声息,直到四周除了山风没有任何声息了,才浮出水面,顺水向前游去。
只穿一件窄袖贴身的白色中衣,她在水中就像一条银鱼,斩开水面飞速向前,只见一条水线在湖面上细细绽开,渐渐荡为无形。
游累了,阿南就仰躺在水面上,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听着耳边水声鸟鸣,顺水漂流。
前方水面逐渐开阔,时近中午,五月中旬日光温热,晒得水面微烫,所有的鱼都伏在岸边石缝安安静静。阿南也略微动了动手脚,靠近了水边,在树荫间漂流。
不防有个声音在水面上传了过来:“娘,娘,有人落水了!”
阿南偷眼一瞥,看见远远的一艘小船从柳荫下划出,船头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急得指着她这边喊叫,船尾有一个船娘摇着橹,飞快地朝她过来。
这么热心善良的小女孩,不能让人家失望啊。
于是阿南干脆动了动手脚,假装自己有气无力在水中挣扎。
船娘靠近她,伸手让她抓住自己的手,和小女孩一起竭力将她拉了上去。
阿南趴在船舷边,装模作样吐了两口水,然后气若游丝地向这对船娘母女倾诉:“我爹娘没了,狠心的叔婶要把我卖掉。我被人追到这边,走投无路只能跳了河……幸好遇到了姐姐救命,大恩大德,我一定会报答的!”
船娘听她这么说,眼圈就红了,从舱里拿出一件洗得干净的粗布衣服给她,说:“你先披上吧,我正运货到应天府,妹子你准备去哪儿?我送你去。”
阿南披上衣服,随口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开封府,请阿姐帮忙捎我到徐州,到时候我自去投靠他们。”
船娘满口答应,那个小女孩看着阿南落汤鸡似的可怜样,便从口袋中摸出两颗糖,递了一颗给她,说:“姨姨吃糖,吃了糖就不伤心了。”
阿南抚抚她的头,接过糖看了看:“是高粱饴啊,这糖好甜的。”
“是啊,甜甜的,软软的,阿爹买给我的。”小女孩开心地说。
阿南觉得这糖太腻,但见她见牙不见眼的可爱模样,便笑着放入口中慢慢抿着,问:“你爹怎么没有和你娘一起撑船啊?”
“阿爹欠了很多钱,别人来抓他,他就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阿南“咦”了一声,又问了问,才知道她那个爹嗜赌成性,欠下赌债后逃之夭夭,剩下母女俩生计无着。幸好母亲娘家是跑船的,帮衬着她们赁了条船,顺天到应天来回撑船运货,风里来雨里去,也只够母女俩勉强生活。
阿南靠在船壁上,帮小姑娘扯些麦秆编绳子,一边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
“阿爹阿娘叫我囡囡。”
阿南不由得笑了:“那咱们真有缘,以前我叫阿囡。”
其实南方的女孩子,都叫阿囡或者囡囡,她们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两个。
囡囡睁着明亮大眼睛看着她,问:“那你现在叫什么?”
“我现在啊,不叫阿囡了。”她望着粼粼照进船舱的波光,微微而笑,轻轻地说,“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给了我一个名字,阿南。南方之南的南。”
神机营一番混乱,直折腾到中午,却终究一无所获。
士卒们陆续回营,唯一带回的消息是,犯人可能坠河了。
一个海外归来的人,怎么可能不会游泳。朱聿恒写了张手书给工部,让将京郊大运河的各段主事都召集过来,有要事交代。
见皇太孙殿下劳累了一夜,还要去工部,诸葛嘉拖着伤体一再请罪,朱聿恒只能好生安抚他,说道:“无须担心,本王并无大碍,只是你们那困楼,可能还得多加改进。”
一说到改进,诸葛嘉当即道:“这机关研制之初,便说可大可小。大者,可用于行军打仗、两军对战,小者,可用于储藏机密文件,又可用以刑讯威慑。只是之前都是用牛马做实验,就算它们力大无穷,各个被困住后都是无从逃脱,不知此次……如此厚实的牢笼,怎么会让那犯人逃脱的……”
朱聿恒神情淡淡的,说道:“人与牲畜自然不同,何况天下有些人智计无穷,足以上天遁地,困不住她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殿下所言甚是,困楼发动需要时间,里面的人确有机会动手脚逃脱。”诸葛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恭谨道,“其实,微臣之前与刑部商议过,是否能用死刑犯来代替牲畜,用以试验机关。但圣上将奏折留中至今不发,不知圣意如何,殿下若有机会,是否可帮我营询问一二?”
侍立于旁的韦杭之听着,顿时眼皮都跳了跳,着意多看了诸葛嘉一眼。
但见诸葛嘉长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凤眼,肌肤白皙面若桃花。之前听说他算顺天府第一狠人,未曾与他有过多接触的韦杭之还有些不信。但这一刻,听到诸葛嘉提议用活人来试验机关的这一刻,他信了。
朱聿恒不置可否,白皙如玉的五指持着白瓷压手杯,手指似比白瓷的质地还要莹润。他没有喝茶,只垂眼看着手中的茶水,低垂的睫毛压着幽深的双眸,沉静似水。
诸葛嘉尚不死心,又继续道:“殿下……”
朱聿恒终于开口,制止了他:“不必询问了,留中是本王的意思,这样的折子,下次别再呈上来。”
诸葛嘉应了声“是”,虽没再说什么,但朱聿恒一看就知道他不服,觉得要是圣上的话,或许不会反对。
“将活人投入这困楼,万一机关出了差错,一时控不住,怕是会将人活生生挤成肉饼吧?”那黑暗的困楼内,危机寸寸逼近的焦灼感还在身上,朱聿恒一时感觉不适,“诸葛提督若有自己的见解,不妨说说看。”
“臣以为,就算会出差错,可死刑犯反正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是一死。还不如拿来试机关、武器,替我朝做点微末贡献,何至于白白浪费了那一具身躯,苟活那些日子又顶什么用?”
早死晚死,都是一死。
死。
这一个字,让朱聿恒的心头狠抽了一下,如同淋漓的伤口被人撕开,连耳朵都嗡地一声作响,瞬间失了世间所有声息。
他一言不发,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桌面两下。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看着他阴沉的神情和锋利的眼神,诸葛嘉和神机营一众官兵立即跪倒在他面前,齐齐噤声。
朱聿恒强行抑制自己艰难的喘息,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都起来吧。”
卓晏正想起身,一眼瞥到诸葛嘉还跪在身旁一动不动,众将士更是个个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也低着头维持着一脸沉痛的模样。
停了片刻,朱聿恒才又开口道:“纵然是死刑犯,该怎么死,也有怎么死的规矩。人乃是世间至矜至贵之物,士大夫薨逝、百姓辞世、烈士死节、囚犯受戮,各得其所,都得让天下百姓心悦诚服。斩首示众与试验机关,虽然都是死,但若擅自逾矩,便难服天下万民之心。是以规矩得立在那里,任谁也不得擅改。”
诸葛嘉赶紧应了一声“是”,俯首垂眼,神情恭谨。
“当权者制定刑罚,并非嗜杀,用以震慑后来者,桩桩条条律法有定,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名实相符,死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朱聿恒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顿了顿,他起身示意龙骧卫起驾,并对诸葛嘉说道:“我看你这困楼,该多琢磨琢磨的不是拿什么人试验,而是如何改进才是正经。比如说,把铁皮加厚铸造在里面,或许被困者逃脱的机会,就没这么大了。”
顺天府周边河段不少,京杭大运河中大小船只往来何止千百。到了九河下捎天津卫,河道更是加倍繁多。
就在同一天,各河段的主事们接到了工部的命令,让他们仔细关注、筛查河面各来往船只的情况,尤其是神机营附近河段,务必要将每一艘船都查得巨细靡遗。
最终,是通惠河关口的几个河夫,报告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他们相熟的一个船娘,驶一艘平平无奇运货南下的小货船,吃水多了三寸半。
“那些河夫常年清理河道,多是光棍鳏夫,因这船娘长相不错,因此日常就颇为关注。据他们说,这艘摇橹货船只有一个船娘,她带一个小女儿,总是谨慎装货,绝不会超过吃水线的旧痕。”河道主事在河上数十年,对于船只再熟悉不过,“何况,三寸半,刚好是多带一个人在这种小船上的重量。因此在船娘等候过桥口时,有个河夫就着意往舱内看了看,果然发现货物当中,露出了一片衣角。”
“那就先盯着,看看那艘船究竟要去往何方。”朱聿恒吩咐道。
旁边领着主事过来的工部侍郎忙应了:“是,已经命人盯紧,另外其他船只的排查也依旧在进行。请殿下示下,等那艘船到北运河段时,是否派人上船搜检?”
朱聿恒摇头道:“没必要,此人滑溜异常,在水上绝难捉捕,何况若打草惊蛇,恐怕下次寻找不易。你们只需把她的行程时刻汇报过来就行。”
待二人应了退下,瀚泓从殿外进来,神情似有不安:“殿下,魏院使那边的诊籍(注1)已拿到了,确有一位女病人阿南,来治手脚旧伤的。”
朱聿恒抬手接过,扫了一遍。
女病患阿南,海客归来,重金求诊。
疾见:手足筋络为利刃挑断,又经接驳后重新续上。故双手双足常于阴雨日抽痛颤抖,不可遏制。患者又诉十指不复灵活,愿以任何代价换得双手如初,但确已回天无力,憾矣。
配丹皮赤芍炼蜜丸内服,红花血竭活络油外敷,长年调理,三五年或有微效。
朱聿恒将这薄薄两页诊籍按在桌上,想起在困楼之内,她让自己帮忙起出楔钉榫的时候,说过她的手受过伤。看来,她确实是在魏延龄那边治疗双手。
“只有这些?”
“是,奴婢只在那边找到这些,毕竟……也没法询问魏院使了。”
“哦?他怎么了?”朱聿恒眉头微皱,抬眼看他。
瀚泓叹气道:“真是医者无法自医啊!魏院使昨日给殿下看病完毕,回家时忽然跌了一跤摔到了头,他给自己配了副药,结果当晚就中风倒下了!如今躺在病床上,口舌歪斜,手脚僵死,除了眼珠会转外,整个人只会嗬嗬发声,连便溺都拉撒在床上了,真叫人痛惜。”
朱聿恒垂眼看着案上的钧窑笔洗,沉吟不语。
瀚泓见他没表态,似对魏院使的病情毫无兴趣,便搬了折子离开,口中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魏院使,什么时候能恢复呢……”
一年。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朱聿恒知道这个答案。
魏延龄大概是想要,用这样的决心,来向他表态。他这下,确实能做到对朱聿恒的病情守口如瓶,就连皇帝,也无法从他的口中撬出这个秘密了。
但他这举动却并未让朱聿恒觉得安心,相反的,只让他觉得心口那焦灼的火,燃烧得更为炽烈了。
哪怕是绝望中的一点点希冀,他对魏延龄诊断结果,其实是抱着一丝侥幸的,或许……或许呢?
可就在这一刻,因为魏延龄对自己决绝的手段,他看清了摆在自己面前的,最终的裁决。
可他无法告知任何人,无法求助于任何人。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苦守这个秘密,孤立无援地自救。
三万里弱水浩荡奔涌而来,他即将没顶,除了阿南、除了那一再出现的蜻蜓或蜉蝣,他已经没有其他能抓住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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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诊籍,古代医生的病历。
第14章 雾迷津度(2)
四天后,徐州的消息终于传来,阿南离开了那艘船,有个少年已经雇好车在等她,两人一起往开封去了。
开封。
朱聿恒手边正有一封加急送来的奏报。开封地势低洼,今年入夏后,黄河上游降雨频仍,河堤难守。
一旦河堤失守,周边受灾百姓将何止万户。朝廷自然得派人前去督察,如今工部正上报了人选,请圣上选定。
朱聿恒略加思索,在上面加上了自己的名字。毕竟,历年河堤数据,他都有所涉猎,就连工部主事也没有他精通。
临出发当日,他去宫中辞别圣上。
祖父勃然大怒,恼恨道:“工部这么多官吏,难道真的无人可用了?天下这么多事,一桩桩一件件,你哪儿忙得过来?再者你刚休养月余,就要跋涉险地,此事,朕不赞成!”
朱聿恒忙笑着安慰祖父,说:“天下之大,万事纷纭,陛下忙碌大事,孙儿就略微帮您干些小事,本是分内事。何况孙儿将养月半有余,身体早已大好,陛下不必挂怀。”
皇帝端详着他,又问:“你身体真大好了?唉,那个魏延龄,朕本来对他抱以厚望,谁知也是个庸医,竟一剂药把自己给弄倒了!”
朱聿恒随意道:“孙儿也听说了,大约是摔到头了,这种事毕竟无可奈何。”
皇帝眉头紧锁,面露烦躁之色,似还要反对他去开封之时,外面有太监匆匆进来,站在殿门口低头向他们行礼。
皇帝心情不好,喝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启禀陛下,王恭厂……出事了。”
“出事,又炸了?”皇帝拍案怒斥,“这群人怎么管火、药的,三天两头出事!前几月出事不是刚换了个内臣太监吗?这回是谁?”
“是……王恭厂内臣太监卞存安,正在殿外请罪。”太监战战兢兢说出了那个倒霉蛋的名字。
“让他滚!滚去受死!”
太监吓得屁滚尿流,退下时哀求地看向朱聿恒。毕竟满朝都知道,当今圣上发怒之时,除了这个孙儿,谁也无法平息他的雷霆震怒。
朱聿恒想起自己与卞存安的一面之缘,便说道:“陛下息怒,这卞存安办事稳重,之前还叮嘱过诸葛嘉,连面粉飞扬都要注意的,应当是个谨慎之人。此次事故或另有隐情,就让孙儿替陛下去瞧一瞧吧。”
“你又揽事上身。”皇帝烦躁地挥挥袖子,说,“还要去开封呢,你就少费心管这些了,好好收拾行装去吧。”
“是,多谢陛下!”
朱聿恒出了宫门一看,门前跪着一个身材枯瘦的太监,正是卞存安。
上次只遥遥望了他一眼,如今朱聿恒仔细打量这个人的模样,不由得微皱眉头。
宫里稍有地位的太监都十分注重修饰,熏香描眉的都大有人在。可这人不但不修边幅,连脸都没洗干净,上面还有灰黑的火、药烟熏痕迹,又被汗水冲出黑一道白一道的沟壑,几乎是张大花脸了。
他还穿着上次那件颜色褪旧的姜黄色曳撒,手肘袖口处都磨出毛边了,衣上还被烧出几点黑洞,显然王恭厂这次爆炸,他就在现场。
朱聿恒示意他跟自己走,一边问:“卞公公,你担任王恭厂的内臣太监有多久了?”
卞存安口舌似不太灵便,说话僵硬,声音也有点嘶哑:“今年二月底接手的,之前的内臣太监曲琅因掌管火、药出疏漏贬职,奴婢就顶上来了。”
“哦?那你之前在何处?”
“奴婢之前在内宫监,前年被派去采石场看他们开采石材时,王恭厂的匠人把火、药放多了,奴婢就多嘴说了几句。曲大人见奴婢略懂此事,便与内宫监商议,将奴婢调过去了。”
“短短两年就能接手王恭厂,想必卞公公你在这方面确有才干。”朱聿恒说着,又问,“你在内宫监时,如何知晓火、药之事?”
“奴婢不幸,十三岁便被乱军胁迫裹挟,后来朝廷剿灭了乱军,奴婢因是受迫参军的,便与其他一些年幼的少年一起被净了身,送入了宫中充任奴役。在乱军中时,奴婢曾受一位管火、药的士卒关照,常与他相处,故此知晓一些火、药之事。”
这个卞存安,不仅外表腌臜,语言也甚是无趣,似乎与人多说一句都不情愿似的,一板一眼,语言都少有起伏。
朱聿恒也不再与他多说。二人到了王恭厂一看现场,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故。
说大吧,就是一个火、药库爆炸,震塌了三间库房。但要说小吧,又确实不小,出了两条人命,其中一个是内宫监的太监。
“此事说来,就是我们王恭厂倒霉!”
朱聿恒还未进院子,就看见已经被贬为二把手的曲琅,皱着苦瓜脸一脸晦气,指着停在院中的一具尸身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仗着自己当初与卞公公认识,居然上门来讨要火、药。这东西进出都是有账目的,谁敢私自给他?结果他被卞公公拒绝后,还偷拿铁锹自己去挖,这不火星子蹦出,直接把自己给炸死了!依本官说,他死得可真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