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吐突承璀安排好几名神策军士送走裴玄静,返回到皇帝跟前时,李纯正仰首眺望着院后的白塔。

“当初朕看到这座塔时,以为又高又大,堪比大雁塔。今日再看,怎么这样小。”

“大家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两次。”

吐突承璀也好奇起来,一边扶持着李纯向廊下阴凉处走去,一边殷勤地问:“大家什么时候来的?奴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朕尚未满十二岁。”走入阴影中,李纯的面容也显得黯淡而柔和了,“第一次来时,院子还没有建起来。只有后面的两间破房子,贾昌就在房前拜见了先皇。先皇感其赤诚,当即布施金钱帮他建塔修院,并允诺建成之日再来。可是,等半年后院子建成时,却只有朕一个人来了。”

“为什么?”

“因为先皇病了。你知道的,他身体不好,常常卧病。不过那一次,朕记得他只是偶染小恙,倒不至于起不了床。也许,他就是想让朕独自一人出行吧。”李纯说着微笑起来,“搞得我还特别兴奋,因为绝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不必前呼后拥,只带上几名侍卫便纵马出城……”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沉入到久远的回忆之中,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吐突承璀屏气凝神,静候了许久,才等到李纯的一声长叹。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冷酷威严。

“先将里屋东墙上的字拓下来,你自己去做。只你一人。”

“是。”

“拓好之后便将墙上的字全部铲光,也须你一人做。”

“是。”

“不。”李纯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心道,“还是拆了吧。”

“拆?”

“院中房屋悉数拆除。只把这座塔留下来即可。贾昌的遗骨今后也移入塔中,与运平和尚的灵骨安放在一起。”

吩咐完毕,皇帝拂袖而去,再不回首。

8

裴玄静逃离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个神秘而又温馨的避难所了,今天她所见的是一处通向深渊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远才越好。

回到长安城内,见到如织巷陌中的寻常人烟,她才略微定下神来。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静抬起头,却见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层石塔凌云而起。

大雁塔!

她瞬间便做出决定,拨转马头朝大雁塔奔去。负责护送她的神策军士赶上来问:“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去登大雁塔。”

“这……圣上命我等护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静盯着他们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问题吗?”

几名神策军士面面相觑,但因裴玄静刚刚被皇帝单独召见过,身份又是新晋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轻易得罪,迟疑再三还是点了头。

裴玄静道:“烦请诸位带路。”她曾经一心盘算着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给自己的谜题。但今天和皇帝的会面让她意识到,在这座长安城中自己是毫无秘密可言的,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够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动,再见机行事吧。

一路疾行,须臾便跨过大半个长安城。再抬头时,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见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古朴身姿,虽无大雁之形,却自有跃然长空、俯瞰众生的无尽神采。

裴玄静顾不上多欣赏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塔下,抓住一个小沙弥便问:“师父,请问《集王圣教序》碑在何处?”

小沙弥不慌不忙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问的怀仁和尚集字碑?”

“正是!”

“檀越弄错了,《怀仁集王圣教序》碑在弘法寺,并不在这里。”

裴玄静愣住了。

小沙弥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圣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墙之上的,小僧可为指点。”

“哦,不必了,多谢师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静的心中纠结起来,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大唐三藏圣教序》是褚遂良书写的,所以肯定与武元衡的谜底无关。但是由王羲之书法集字而成的《怀仁集王圣教序》石碑却根本没有立在大雁塔。难道是自己推理有误?

可是这么一来,最后的线索也断了。裴玄静感到全身无力,再也没有信心参透武元衡设下的谜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圣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顶,更觉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来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试过,也就死心了。

裴玄静一口气攀上塔顶。朝下望去,整座长安城都覆盖在浩渺烟云之下,棋盘状的阡陌错落有序,车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间幻境一般壮丽恢宏。也是在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长安的话,是值得的。为了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为了这座城、这个国、这片河山,已经有太多的人赴汤蹈火,她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请问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门出现在她身后,向她合十行礼。

裴玄静连忙还礼道:“我叫裴玄静,师父是找我吗?”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转交一件东西。”

裴玄静的心狂跳起来,忙问:“是哪位相公?”

沙门含笑不语,从袖笼里摸出一个朴实无华的黑布小包裹,递到裴玄静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此时塔顶恰好空无一人。那几个神策军士没兴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强扼激荡的心神,掀开布包。

包袱中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缕瓶,纹理精致、色泽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颇有些年头了。

吐突承璀的话在她的头脑中响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贿赂,但见到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时,却立即收下了。

她翻过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镌印——“贞观”。

原来所谓的金缕瓶,竟是如此细腻纤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只刚孵出蛋壳的雏鸟,又像一块烧得滚烫的火炭。

第三章 幻兰亭

1

对吐突承璀而言,这就是一条人间的黄泉路。

每次踏上这条路,他便感觉自己正从尘世走向幽冥。唯一的区别是,黄泉路一去再不复返,而走这条路他还能回得来。

为了掩人耳目,他每次出发都选在傍晚。伴随着暮鼓的鸣响出了长安城后,还要带着几名贴身的随从在城外转上一圈,摆脱所有可能的跟踪及耳目——那些大多是郭贵妃的人。至于皇帝嘛,吐突承璀是从来不敢也无意向皇帝隐瞒行踪的。虽然皇帝很少问及于此,但是他知道,皇帝的心中一清二楚。

同样,他也把皇帝内心的不安和矛盾看得一清二楚。

吐突承璀深知自己对皇帝的重要性,但从未因此忘记过自己的本分。元和六年时,由于宦官刘希光受贿案的牵连,宰相李绛等人极力弹劾吐突承璀,并且把他出兵成德藩镇不力的旧事重提。宪宗皇帝在群臣的巨大压力下,极不情愿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恩私;若有违犯,朕去之轻如一毛耳!”说完,便将吐突承璀贬为淮南监军,逐出了京城。

那一次,厌恶宦官专权的朝臣们欢呼雀跃,只有吐突承璀明白,皇帝的贬低其实是对他变相的袒护。要说起来,皇帝对天下谁人不是生杀予夺的呢?果不其然,为了再把吐突承璀召回京城,皇帝想方设法,甚至还在去年罢了李绛的相位,这才替他扫清了回京的一切障碍。

有恩不难,难在于私。之所以“假以恩私”,是因为皇帝实在离不开吐突承璀。

当夕阳收敛起最后一抹光芒,吐突承璀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深邃如遮的夜空尽头疾驰而去。

天越来越黑,路越走越幽深。前方,一轮孤月高悬,清光遍洒在绵延的山脊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已经沉酣入梦的卧虎。

顺宗皇帝的山陵——丰陵便藏在这座金瓮山中。

不过要从山脚下到皇帝的陵寝,还得走很长的路。而且除非祭祀的日子,陵园的宫门是永远关闭的。在夜色中穿过松柏相侍的山道,终于抵达紧闭的陵园门前时,目力所及之处,只见点点萤火隐隐绰绰,漂浮于似水的清光上面。山风瑟瑟,炎热的盛夏被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天地间寂寂无声,宛如置身于一座空山。

陵园门外侧有一座更衣殿。文武百官要入陵园祭祀,一律在此殿中更衣。吐突承璀将随从留在外面,独自步入更衣殿。殿宇高畅阔大,却只在角落点了一盏孤灯。一小圈寥落光影之中端坐一人,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吐突承璀在他的对面坐下。

“今天来晚了……”吐突承璀刚开口,半空中突然飘来一阵凄厉的笑声,在如此静谧肃穆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又变成支离破碎、怪腔怪调的歌声:“四季徒支妆粉钱,三朝不识君王面。遥想六宫奉至尊,宣徽雪夜浴堂春……”

“什么人?”吐突承璀听得头皮直发麻。

对坐之人平淡地说:“又疯了一个。”

“是谁?”

“是谁又怎样?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是生不如疯,疯不如死。”

先皇升遐,未生育过的宫人多被遣至陵园守陵,终生不得离开。此虽为祖制,却也总有人谴责如此“生殉”太过残酷。韩愈曾专门写了一首《丰陵行》,其中就指出:“皇帝孝心深且远,资送礼备无赢馀。设官置卫锁嫔妓,供养朝夕象平居。”他又写道:“臣闻神道尚清净,三代旧制存诸书。墓藏庙祭不可乱,欲言非职知何如。”其意便是劝谏宪宗皇帝不要以尽孝为名,施行此等灭绝人性的制度。

韩愈的诗当然只能写写而已。吐突承璀太了解宪宗皇帝的脾气,他压根连理都不会理。何况涉及天下人都在腹诽的孝心问题,皇帝更只会无所不用其极。宫人们的血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如今在丰陵守陵的宫人不下五百,负责日日如先皇生前一般供奉他的灵魂,在陵园内的寝宫中具盥栉,治衾枕,每天四次按时进奉食品。

事死如事生。

顺宗皇帝于元和元年七月葬入丰陵。从那时起到现在,这些宫人们已经守陵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死的疯的不少,但绝大多数还是麻木地活了下来,日趋一日地变成为真正的行尸走肉。

除了管理宫人们,陵园的日常维护、清扫、祭祀和守卫等等,都由此刻坐在吐突承璀对面的这位陵台令管辖。

和吐突承璀一样,丰陵台令李忠言也是位宦官。是否因此,两人之间更有共同语言呢?反正对吐突承璀来说,李忠言算得上他的老朋友。他们的交情始于贞元末年。放眼当今的元和朝廷乃至内宫,当初的旧人几乎凋零殆尽,能够和吐突承璀知根知底地谈上几句心里话的,除了皇帝本人,也就剩下李忠言一个了。

在他们席坐的墙根下,一个小炉子嘟嘟冒着热气,李忠言正在煎茶。

吐突承璀暗想,是了,现如今即使在大明宫中,也找不到比李忠言煎茶煎得更好的人了。皇帝抱怨过很多回,总说品茗的乐趣不及先皇在时,却也无可奈何。

“吐突将军请用茶。”李忠言双手奉上茶盏。吐突承璀喝了一口,不禁叹道:“你究竟有何煎茶秘诀才能得此好味,是水、茶、用具还是火候步序,能不能泄露一二啊?”

“不能。”李忠言回答得十分干脆。也只有在听到他的嗓音时,吐突承璀才会猛然惊觉对方比自己还小几岁。可是你看他那佝偻的身躯,双目两旁密丛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怎么都不敢相信,李忠言才刚满三十五岁。

其实,更令吐突承璀无法相信的是,皇帝居然一直没有杀掉李忠言。

李忠言是先皇生前最后的贴身内侍,亲眼目睹了先皇驾崩的全过程。尽管他对此中内情始终守口如瓶,但只要有他这个人活着,无疑就是对皇帝的莫大威胁。以宪宗皇帝的果敢和凌厉,怎么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一个祸根。

然而奇哉怪也,皇帝偏偏留下了李忠言的性命,还委任他为丰陵台令,负责管理先皇山陵。李忠言相当尽职,从陵园修建起便待在金瓮山中,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半步。

时至今日,吐突承璀仍然琢磨不透皇帝此举的真实用意,但又能从情感上认同他。反正对于皇帝的一切想法和行为,吐突承璀都打心底里支持。光这一点,就使他与别人有了本质的区别。其他人赞同皇帝,无非是出于敬畏或者私利,而阳奉阴违甚至以国家社稷为名对着干的也不在少数。只有吐突承璀发自内心地坚信,皇帝永远是对的。

他并非愚忠之徒,之所以对宪宗皇帝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他真正地了解,并且热爱着皇帝。

因此,皇帝才会在将李忠言任命为丰陵台令的同时,又命吐突承璀负责丰陵的守卫吧?有了吐突承璀的神策军重兵把守,李忠言即使插翅也难飞出丰陵。纵然活着,也与沸反盈天的尘世产生不了任何关联。

皇帝留下李忠言的性命,当是深知他会以丰陵为家,用最彻底的赤诚和敬爱来侍奉一位死者。先皇最后的日子非常凄凉,瘫在床上不能动,连话都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任何亲近知心的人,只剩下一个李忠言陪伴左右。他肯定会喜欢由李忠言继续服侍自己。因而李忠言便成了皇帝完成孝心的工具。反正他活着一天,就守一天陵,死了便直接埋在陵园中陪葬。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李忠言早就死了。

吐突承璀分明看到,死亡侵蚀了李忠言的躯体,他的一举一动中都充溢着死气。十年光阴,对李忠言仿佛已过去了大半生。因为他是活在阴间里的人。

吐突承璀开口说话:“武元衡遭刺杀了。”

每次来丰陵,他都会告诉李忠言很多事情,说完也就完了。李忠言就像一堵墙,所有的消息到他这里便有去无回。吐突承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倾诉对他变得越发重要起来。

“死了吗?”今天李忠言居然搭话了。当然,帝国宰相的生死并不值得他抬一抬眼皮,李忠言注视的仍然是烹茶的炉火。

“死啦,而且身首异处,脑袋到现在还没找到。”

“哦。”

“此人一贯孤标傲世,死得却如此难看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