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他?”

“恨?”吐突承璀一愣,想了想说,“倒也谈不上,他未曾惹过我。”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又说:“刘禹锡还为此写了首诗,什么‘宝马鸣珂踏晓尘,鱼文匕首犯车茵。’还有什么‘墙东便是伤心地,夜夜流萤飞去来。’说是为纪念宰相而作。可是你知道吗?他居然给诗起了个名字叫《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哈哈哈。”

“靖安佳人?”李忠言显然没弄明白吐突承璀在瞎乐什么。

“哎呀,武元衡的府邸不是在靖安坊中嘛。他又常爱写些赠某佳人,代某舞者之类的诗,所以刘禹锡才假借悼念之名,实际却在嘲讽武元衡爱美人不爱人才。”

“哦。”

吐突承璀叹了口气,“也难怪刘禹锡怨恨武元衡。永贞之后一贬十年,好不容易圣上考虑重新起用了,武元衡又从中作梗。他们之间的过节太深了。”

假如吐突承璀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在听到“永贞”二字时,李忠言晦暗的双眸中突然迸发出剧烈的火焰,迅即泯灭。然后,他才用事不关己的冷淡语气问:“刺客是什么人?抓住了吗?”

“抓了几个替罪羊——成德进奏院的武卒张晏一伙人。”吐突承璀“哼”了一声,道,“圣上想拿成德王承宗开刀,我自求之不得,干脆来个杀鸡给猴看。”

“猴子是谁?”

“告诉你也没什么,刺客是平卢藩镇派来的!不过还没抓着。”

“平卢?这么热闹……”李忠言说,“又是成德,又是淮西,又是平卢。”

吐突承璀叹道:“谁说不是呢。圣上难啊……唉,所以明知是平卢的人,也只能暂时压下来。先对付了成德和淮西吧。否则,不仅朝堂上那帮臣子们要叫嚣,圣上自己也会心力交瘁的。”

“那武元衡岂不死得太冤枉了?我还以为皇帝有多么宠信他呢。”

“你是没看见圣上哭的那样……宠是真宠的。不过——”吐突承璀犹豫片刻,终究没能憋住,“我再告诉你件事,武元衡可能收受了藩镇的贿赂。如果证实了,那对圣上的打击可就太大了。”

“武元衡不是最清高的吗?怎么也受贿?”

“光是钱财,他当然视如粪土。但他收受的是太宗皇帝的物件……”

“也许是想收下来后献给皇帝?”

“不知道。”吐突承璀的表情很古怪,“他向圣上隐瞒,却把东西给了另外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人,一个女子……”

李忠言再度沉默,一个女子?他举目望向深远的虚空。作为阉人,他们能够对涉及女子的事情发表多少意见呢?总有隔靴搔痒之嫌吧。

李忠言说:“你该走了。待得时间太长,有人会不痛快的。”

“你说圣上吗?他不会的,我来他都知道。”

“郭贵妇呢?她那么忌惮你,别让她抓住什么把柄。”

“我会怕她?”吐突承璀嗤之以鼻。

“太子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吧?”

吐突承璀不吭声了。自从元和六年原太子李宁病死之后,宪宗皇帝便面临着重立储君的问题。贵妃郭念云是郭子仪大将军的孙女,郭家坐拥重建唐室之功,势力极隆。所以朝廷内外几乎众口一辞地建议皇帝选立皇三子,也就是郭贵妇所生的嫡子李宥为太

子。但宪宗皇帝更倾向于按序立长,想立次子澧王李恽为太子。双方拉锯,至今没有定论。

前些日子,郭氏背景的官员们再次上表请求宪宗将郭念云册立为皇后,宪宗皇帝仍以种种借口拒绝。由于郭家在朝野内外的势力实在太强大了,在储君和皇后这两件事上,宪宗皇帝几乎找不到支持者,除了忠心耿耿的吐突承璀。

所以郭贵妃将吐突承璀视为眼中钉,自然不足为奇了。

“也罢,确实该走了。”吐突承璀作势起身,似乎他大老远跑这么一趟,真的就为了来喝一口李忠言烹的茶。

李忠言道:“我也该去为先皇奉夜宵了。”

“这事儿还要你亲自做?”

“一直都是我做。”

看着李忠言如磐石一般肃穆的身形,终于,吐突承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双手捧到他面前。

“贾昌死了,这是从他院子的里屋墙上拓下来的。圣上特命我送来。”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李忠言接过纸卷,打开一看,死水般的表情终现一丝光芒,“是……先皇的字?”

“就知道你能认出来!”吐突承璀说,“圣上告诉我是先皇所书时,我还不敢相信呢。先皇不是只写隶书吗?怎么行书也写得这么好?过去我竟全然不知。”

“先皇是擅写行书的,但是每次写完就烧掉,所以除了贴身近侍无人知晓。”

吐突承璀瞪大眼睛:“这又是为何?”

“不知道。”

“那你看看这个,先皇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读不懂啊?”

李忠言看了好一会儿,说:“像是临摹的某个帖吧。”

“哦……是不是王羲之?”

李忠言反问:“为什么说是王羲之?”

吐突承璀道:“最近圣上老临王羲之的字帖,我看着挺像的……唉,我也不怎么懂这些,你且收好吧。”

李忠言小心翼翼地收拢纸卷,他的手没有颤抖,正如他的心在千锤百炼之后,再不会因为多钉入一颗钉子而有丝毫瑟缩。

血,早就干了。如今流淌在李忠言身体中的,每一滴都是漆黑的仇恨。

2

有些地方会一去再去,有些人见过一次便终生不愿再见。

裴玄静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又会来到贾昌的小院。并且,还是在一个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后都不同,这一回,贾昌的小院整个笼罩在清冷的月色中,万籁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岛。

这不禁令裴玄静想起那个龙涎屿的传说。当诸龙沉睡之时,龙涎屿恐怕也是如此寂静而恒定的。何况那股飘渺而悲悯的香气,的的确确萦绕在她的身边。

院中只有一人负手而立。裴玄静恐惧到了极点,却不得不上前去。

他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有那么可怕吗?”他的问话中充满轻蔑。裴玄静懂得,他习惯了操控苍生,习惯了君临天下。即使现在自称为“我”,而不是那个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静小心翼翼地回答,“是这香气令我不安。”

“龙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听说,龙涎香曾经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问:“你知道龙涎香之杀?”

“是有这个传说。”

他又沉默片刻,才说:“那是永贞年间的事情,都过去十年之久,就别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聪明。”他打量着裴玄静,“但绝不像你现在装出来的这样驯顺。”

裴玄静本能地反驳:“我没有装。”

他不动声色地微笑了,裴玄静顿时面红耳赤。

“说说你此刻的真实想法吧。”

裴玄静深吸了口气,字斟句酌地说:“公子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诗。”

“哪首诗?”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我似乎听过这首……是李长吉的诗吗?”

“是,是他的《贵公子夜阑曲》。”

他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不过诗怎么像没写完?”

裴玄静回答:“过去我也觉得此诗当有下文。诗中这位贵公子,夜阑之旨安在?他为何那般感伤,又那般孤独……不过今日当我见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视她,表情难得地放松下来,眼神也不显得那么冷酷了。

“你近前来一些,不要离得那么远。”

裴玄静往前走了两步,已经快贴近他的跟前。龙涎香的味道温柔而又霸道将她包裹起来……

他就在她的耳际说:“你认为贵公子为何彻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待这个!”裴玄静说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没有立即流出来。他惊愕地退后一步,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仿佛想问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裴玄静同样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她甚至比对方更加困惑,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殷红的血缓缓渗透出来,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画出了一朵鲜艳的红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还有裴玄静紧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来:“——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魇着了吗?”

裴玄静猛地坐起身,阿灵正焦急地唤着她。

淡淡的月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在榻前仿佛水银泻地。梦中显得无端诡异的静谧夜色,又恢复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安宁模样。

“你怎么了呀?娘子,连着两个晚上魇着了。”

阿灵递过来帕子,裴玄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勉强笑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

过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灵就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裴玄静听了一会儿,才从枕头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细细地看。

没错。就是它。

刚才在梦中,她正是将这把匕首插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而且连续两夜,梦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个过程都一模一样。

她颓然倒在榻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彷徨。

昨夜第一次做这个梦时,裴玄静醒来后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后在贾昌院中毫无准备地见到当今圣上,确实给裴玄静造成了极大的情绪波动。其次,自从来到长安后遇到的种种变故和难题,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溃了。裴玄静算是相当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极限。最后,昨天纯属巧合,她外出前将匕首藏于靴中。本意不过是为了防身,却不想差点犯了私藏武器面圣的大忌。但这也不能怪她呀,谁都没告诉她将要见到的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