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裴玄静,神策军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请她去神策军府走一趟,配合刺杀案的调查。

“现在吗?”

“吐突将军就等在前堂。”裴识的表情很古怪。

通过和叔父的几次交谈,裴玄静已经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间的复杂关系,便问:“叔父知道了吗?”

“父亲大人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命我来请堂妹。”

“好,我这就去。”

裴识引着裴玄静去前堂时,还不忘低声嘱咐:“来者不善,静娘多加小心。”

“兄长放心。”

裴玄静跟着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骑在马上被神策军团团包围着前行。

裴玄静并不知道神策军府在什么地方,但因神策军是天子禁军,军府想必深入在宫城腹地。

可是实际上,他们没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长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静下意识地踢了踢脚尖。出门前,她从枕头下取出那柄匕首,塞进右脚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镜小铺的教训,裴玄静给自己准备了一件防卫的武器。

抬起头,一座巍峨的城门就在眼前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长吉的诗句赫然跃入脑际。其实今天艳阳高照,碧空之上连一缕云丝都寻不到。黑云是压在她心头上的。

裴玄静问:“中贵人,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今天的吐突承璀异常沉默,几乎没有对裴玄静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听见裴玄静发问,他才答非所问道:“娘子来过这座城门吧?”

是啊,春明门。

她就是从这座城门进入长安的,只不过当时正处于昏迷中,无从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这高耸而宽敞的威仪,既盛气凌人,又胸襟开阔。世上唯有一座长安城,才有这样的城楼吧。

裴玄静说:“来过,但只记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过春明门外贾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说,“裴相公给圣上写了个表章,陈述了娘子的一些经历。今日,本将便请娘子到贾昌的院中回顾一番。”

“中贵人也管这些吗?”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问:“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张晏等人可能并非刺杀案的元凶,建议圣上重审。”

原来叔父虽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但还是给皇帝上表陈述事实。那么,吐突承璀今天的举动应该就是奉命重审了?

裴玄静等待着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们从春明门下穿过,来到通往镇国寺的岔路时,吐突承璀才又开口道:“圣上不会重审张晏等人,因为判定他们有罪的正是圣上。”

“圣上?”

“武相公遇刺后,圣上给我们看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极力诋毁武相公,说他阳奉阴违,表面忠于朝廷主张削藩,私底下却收受藩镇的贿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镇之间久战不决,目的便是从中渔利。”

“这些……圣上断断不会相信吧?”

“当然,所以圣上根本没有理睬过王承宗的奏表。”吐突承璀的语气相当古怪,“不过那些奏章写得绘声绘色,还列举了行贿的过程和清单,看起来煞有介事。王承宗还特别提到,武相公对普通的金银财宝一律退回,看似品格高洁,其实是嫌弃那些东西鄙俗。王承宗的牙将尹少卿投其所好,送了一件太宗皇帝钦赐的金缕瓶,结果武相公当即便收下了。这才显出其贪婪的本性埋藏至深……武相公死后,圣上才给我们看了这些奏章,并痛心疾首地说,他没想到王承宗对武相公怀恨至此,三番五次诋毁不成,便索性对武相公痛下了杀手。所以圣上才下决心诛杀成德武卒张晏等人,王承宗若敢有半点不满的表示,朝廷便将立即出兵讨伐成德藩镇,绝对不会再姑息!”

明白了。裴玄静沉默半晌,说:“王承宗其心可诛,圣上自有决断,却不知今天中贵人是要带我……”

“到了。”吐突承璀说。

在光天化日之下再看贾昌的院子,裴玄静惊诧于它的简陋和安详。窄窄的小巷通向油漆剥落的院门前,一侧是镇国寺高耸的寺墙,一侧是松柏成行的坊道,僻静中带着庄严,还有几分神秘。

所有人下马。马匹和卫队都留在巷口,只有吐突承璀和裴玄静一径以入。

不知道是否错觉,裴玄静感到周围的静谧异乎寻常,似乎完全是人力所为的。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再也没有雨夜中带给她的安全感,反而有一种冷飕飕的恐惧,自脚底升起来。

小院的门虚掩着,吐突承璀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玄静轻轻地推开门。

确实像阿灵所说,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走进去,立即发现院中被细心打扫过了,原先堆在穿廊下的杂物统统不见踪影。就连盛夏酷烈的阳光到了院中,也似乎变得比在外面柔顺许多。

裴玄静隐约意识到变化从何而生,因为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香气她过去只闻到过一次,便已终生难忘了。

吐突承璀带着她向后院走去。裴玄静惊异地发现,他的脚步竟然能轻到不发出一点点声音。

当他们来到贾昌所住的并排两间简屋之前时,有一个人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吐突承璀赶紧迎过去,那人向他淡淡地丢了个眼神,吐突承璀又立即肃立在原地。

“这位是……李公子。”吐突承璀对裴玄静说。

裴玄静行礼,“李公子。”

那人亦微微点头回礼,“大娘子。”他的声音极动听,就像他近乎完美的面容一样,散发着至高无上的魅力。

裴玄静虽然竭力调整呼吸,还是在这种极端的压迫下几乎窒息了。既然对方不露身份,她就必须勉强承受。这可真不是一般的折磨,唯有那股飘渺的香气帮她略微放松下来。

李公子道:“听说娘子来过此地。”

“是。”

“见到贾昌老人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然身故了。”

“你进过他的屋子?”

“没有,只在门口张望。”裴玄静的全身都浸透在冷汗里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话就这么出口了,如同射出去的箭再也不能收回来。

李公子默默地端详着裴玄静,少顷,他才又问:“也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裴玄静很庆幸从一开始就隐瞒了崔淼的存在,便答:“我只看见服侍贾老丈的郎闪儿在里面。”为了救禾娘,关于“郎闪儿”的情况她曾详细地告诉过叔父,所以还是实话实说最安全。

“娘子是第一次来长安吗?”李公子突然换了话题。“觉得长安怎么样?”

“长安虽好,却非妾的久留之地。”

“哦?”他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面容也一下子生动起来,“可我已经许多年未曾离开过长安了。像今天这样来到城外,也极为难得——娘子知道举目见日的典故吗?”

裴玄静点了点头。

“可否说来听听?”直到此时他的态度都十分谦和,但是裴玄静懂得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命令,必须服从。

于是她说:“晋明帝才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晋元帝的膝上。恰好有人从长安来,元帝便问明帝:‘你看长安和太阳相比,哪个远?’明帝回答说:‘太阳远。因为从没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显然可知。’元帝对他的回答感到惊异。第二天,元帝召集群臣宴饮时,就当众重问明帝一遍,不料这次他却回答说:‘太阳近。’元帝失色,问他:‘你为什么和昨天说的不一样呢?’明帝乃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她说完了。片刻静默之后,才听见李公子用不尽怅然的语气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也才六七岁。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离开长安,在远离长安的地方听祖父讲起这个故事。祖父讲时流了泪,我知道,他是害怕我们这一家人也落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境地……所幸几个月后,我们还是回来了。从那以后我便发誓,这一生都不再离开长安。”他淡淡地笑了笑,“此处虽在城外,不过一抬头,还是见得到长安的。”

“难道天气很冷吗?你一直都在发抖。”他突然问。

裴玄静垂首不语。

“你是怎么看出朕的身份的?”

裴玄静很想说,鬼才看不出来呢。极度的权力才会导致这样可笑的自负吧。正好她的牙齿直打颤,便索性期身拜倒,叩头道:“求陛下恕罪。”

“起来吧。”

裴玄静起身,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刺杀案前一日,武相公曾将一幅尺牍带给叔父。那幅尺牍上有一种香气,今天我在这里又闻到了。”

“你认识这种香?”

“只听说过……我猜的,此香名为龙涎。”

“哦?”

“传说龙涎香出自大食国西海。西海之中有座龙涎屿,每年春天,群龙都会聚集在这座岛上交戏,它们吐出的涎沫在阳光照耀下凝结成块,又轻若浮石。以龙涎之末入香焚烧,其香历久弥散,一旦沾体,久久不去,堪称神奇。但此香极难采撷,鲛人凫水登上龙涎屿,十中九亡,所以也至为金贵。而今整个中原,仅皇宫里存有几块,是昔日番国的贡品,任凭多少钱也买不到,因而龙涎香也被称为天子之香。”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玄静分辨不出皇帝此话究竟是赞是讽,可能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她有些头晕目眩。在正午的阳光映射下,皇帝的面孔纤毫毕现。这令裴玄静发现,当一个男子的五官标致绝伦时,他的一颦一笑中都会有种残忍的意味。

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仰慕,以及同等程度的厌恶。

“不妨再多让你知道一些事情。”皇帝说,“有关于郎闪儿的。”

“郎闪儿?”裴玄静倒是始料未及。

“也就是你叔父的家仆王义之女。”

“陛下看了叔父的表章。”

“是的,但朕并非是从裴爱卿的表章中才第一次得知此事。”皇帝略一沉吟,道,“郎闪儿是朕安排给贾昌养育的,就在十年前。”

裴玄静惊得目瞪口呆。

“元和元年时,朕收到嘉诚公主从魏博送来的一封书信。嘉诚在信中说,自己身染沉疴,恐将不久于人世,但她会将魏博诸事安排妥当,即使离世之后,仍使魏博不会为患朝廷,嘱朕不必担忧……除了这些,公主在信中还提到一件事:几年前,她从长安带去魏博的卫队长王某与节度使府中的一名婢女私通成奸。公主发现后,便将那名婢女逐出府去了。那婢女在外产下一名女婴后死去。嘉诚公主心生怜悯,于是暗中命人抚养女婴。至元和元年时,那孩子已长到三四岁了。公主自己命在旦夕,便决定派人将她送来长安。嘉诚公主的意思是,朕可将其收入掖庭宫中,今后或许还能令其父女团圆。但朕考虑之后,认为掖庭宫并不好,还是放到贾昌老丈这里养育更合适。贾老丈年事已高,越来越需要人陪伴照料,这个院子也得后继有人。当然,女孩子不如男孩子方便,但也只能将就了。至于郎闪儿这个名字,是贾昌老人给她起的,我还记得,嘉诚说她给女孩起名禾娘。”

裴玄静愣了半晌,才又想起来问:“那两年多前叔父将王义从魏博带回后,陛下为何没有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呢?”

皇帝微微一哂,“朕忘记了。”

“忘记了?”

“是啊,命人把禾娘往这里一送,朕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裴玄静无话可说。皇帝有那么多军国大事要操心,确实不能苛求他记得如此微末的一个女孩的命运。他能够亲自替禾娘安排一个栖身之所,无非是因为有嘉诚公主的嘱托,也已经太不容易了。

“但是王义终究找到了女儿。”

“此中曲折便不得而知了。不过据你所说,禾娘如今又落到了女刺客手中。”

“是出身魏博,后又投靠陈许节度使刘昌裔的聂隐娘,而今已隐遁江湖了。”这次裴玄静没有顾忌聂隐娘的警告,而是照实对皇帝说了。直觉告诉她,这样更便于和皇帝谈条件。

“朕知道这个人。”皇帝毫不意外地道,“名为隐娘,其实一直在协助藩镇对抗朝廷。既然是她掳去了郎闪儿,想必包藏祸心。”

“陛下的意思是……”

“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与朕讨价还价。”

“……可是,禾娘是嘉诚公主托付给陛下照料的。”裴玄静知道自己正在触犯天颜,但她就是这个性格——不撞南墙不回头。

果然,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显愠怒地说:“‘四海归心,天下一家。’这是朕在登基之时立下的誓言,朕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裴玄静听懂了,皇帝所说的每一个人中包括了嘉诚公主、武元衡、裴度、王义、禾娘,当然也有裴玄静,乃至皇帝自己。她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晏等人在西市斩首之时,朕将命人去请娘子到场观看。然后,娘子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吧,从这座小院开始。”

裴玄静无力地应道:“是。”

“吐突承璀,送裴大娘子回去吧。”

吐突承璀陪着裴玄静向院门走去。皇帝又在身后叫住他,“你留下,另外着人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