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隶属于机器马达的生产线,最先分配到的工作是将瑕疵品解体,然后是检查和包装。每一项都是极耗体力的工作,因此每轮一次晚班,我的体重就会掉两公斤。

我的小组自组长以下有十三个作业员。没有人和我同时期进公司,全部的人资历都比我老。其中,有一个大我三岁名叫藤田的男人,凡事都要找我的碴。

藤田的做法很阴险。好比说,他负责的是我上一个制程,但他会先大量囤积产品,然后再一口气流到我手上。对于新工作还不熟悉的我,马上就一阵手忙脚乱。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时还会故意将瑕疵品混在产品中。他这么做是期待我在慌忙中没找出瑕疵品。实际上,我的确好几次没找出瑕疵品,每次都被组长狠狠地骂了一顿。我很想告诉组长都是藤田在搞鬼,可惜我并没有证据,只好乖乖挨骂。

等到我习惯了工作之后,藤田又耍出了另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蛮横花招。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将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已经检查完毕的产品中。还好当时我刚好察觉到,要是就那么包装出去的话一定会招到客户抱怨,并且引发一场大骚动。

我不太清楚藤田讨厌我的理由。他似乎没有捉弄所有后进员工,或许是特别讨厌我吧。我听过闲言闲语说他就是看不爽我的长相,所以我想说不定就是两人不投缘吧。

然而,我受不了只是因为两人不投缘就捉弄我。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停下手边的工作,走到藤田身旁。藤田的目光透过护目镜,恶狠狠地瞪着我,一副在说“有何贵干”的样子。

“你刚才把瑕疵品混进平板架上检查完毕的产品中,对吧?”

“我才没做那种事呢。”藤田别过脸去,继续手上的工作。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被骂的可是我唷!”

“我说了,我不知道。你想找人吵架吗?”

“想找人吵架的人是你吧?”

但藤田没有回答。他无视于我的存在,继续组装产品。

“反正,会做出那种事的……”我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警铃在我背后响起。回头一看,我负责的地方堆了一堆产品。我慌忙地赶回去却已太迟了,运送产品的输送带已经停了下来。

“田岛!”耳边传来组长尖锐的叫声。“你在发什么呆呀!好好干!”

“对不起。”我在道歉的时候,瞥见藤田面露嘲笑的侧脸。我一时火上心头,把手上用来检查产品的工具朝他丢去,击中了他的右肩。

“你搞什么鬼!”

“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

“你想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吗?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我拿起一旁的扳手,直接朝他丢去。

“混帐!”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被人从身后架住。原来是组长。“田岛,你在做什么?!”

“都是那家伙害的。”我想用穿着安全鞋的脚踢藤田,但脚却不够长,踢不到他。

藤田一面讪笑,一面往后退:“我好怕唷。这家伙的脑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

“藤田,你做了什么?”组长问。

藤田伸出手在脸前挥呀挥。

“我不知道呀。这家伙突然跑来找我的碴。”

“我没有找碴。”

“闭嘴!总之,你们两个一起给我过来!”

组长将我拖到工厂角落。

我说明事情原委,但组长并不相信我说的话。组长后来也问了藤田,藤田当然不可能承认,但组长却没有怀疑他。

自从那天以来,我遭到众人的孤立。我从生产线上被调了下来,主要的工作变成调度材料和将装箱的产品搬到出货区。我好想被视为大乱团队合作的害群之马。当休息时间大家吵吵闹闹地在玩纸牌或扑克牌的时候,我也一个人看书。

就在我开始为工厂生活感到忧郁的时候,同寝室的小衫偷偷带女孩子进来宿舍。有一天,当我结束晚班工作回宿舍睡觉的时候,小衫带着女孩子走进房间。我们彼此都吓了一跳。他那天请特休,似乎忘了我上晚班。

“她叫奈绪子。”小衫红着脸为我介绍。那是一个短发,个子娇小的女孩子。她畏缩地低头向我行了个礼。

据小衫说,他不是第一次带她进宿舍了。

“因为,带女人进来的又不是只有我。”说完,小衫贼贼地笑了。“我也看过好几个人带女人进来。不过我不会去告密的啦。大家礼尚往来嘛。你也这么认为吧?”

小衫在暗示我,要我别张扬这件事。当然,我并没有打算打小报告。

原来奈绪子住在同公司的女子宿舍。她和我们同期,在别间工厂工作,好像是透过联谊认识小衫的。闲聊之下,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件事。奈绪子竟然和江尻阳子是同一所高职毕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做江尻阳子的同学。没想到奈绪子竟然眨眨那双大眼睛,说她们是同班同学,而且感情还挺好的。

“同班同学……换句话说,是一年级的时候,对吧?”

“嗯,毕竟……”

“我知道。”我点头制止她继续说下去。阳子只念到高职一年级的秋天为止。

小衫想要知道事情原委,于是我将阳子自杀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小衫也一脸黯然地低声说:“真是难为她了。”

“那你知道她自杀的原因吗?”

我问奈绪子。她低头有些犹豫地说:“好像有很多谣传……”

我察觉到她知道原因。

“我听说她怀孕了。”我试着套她的话。

“嗯,我想这件事应该没错。因为阳子她母亲在找让阳子怀孕的男人。”

我的推理果然没错。

“等一下。她是因为怀孕而自杀的吗?”小衫插嘴说:“一般有可能发生这种事吗?我念的高中,有个女生大着一个肚子,也没见她特别在烦恼什么啊。毕业的时候她还挺着大肚子,抬头挺胸地和大家站在一块儿呢。”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吧。再说,我想那个女生应该也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

“是吗?”

“挺着大肚子出席毕业典礼,是表示她打算把小孩子生下来吧?”奈绪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是有了喜欢的人的小孩,高兴的心情应该会大过于羞愧。不过,要是小孩子不能生下来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了。”

“毕竟她才高职一年级,又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我说。

“那把小孩拿掉不就得了。”

“你别说得那么简单,拿小孩跟割盲肠可是两码子事。”

“割盲肠反而比较严重吧?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念高中的时候就堕了两次胎。她本人也若无其事地说:‘堕胎哪用得着住院。’”

“她只是看起来若无其事吧。”

“当然啦,她应该还是会有点烦恼吧,但我认为她不会想要自杀哩。”

“所以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同嘛。”

在我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奈绪子说:“不对。”

“重要的是男朋友的心态。女生要是感觉到男朋友是为自己着想,虽然觉得难过,但应该还是能够忍受堕胎。可是阳子的情况,大概就不是那样了。”

“不是那样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奈绪子的脸。

她先是低下头,然后抬起头说:“阳子在自杀之前,做了些奇怪的举动。”

“什么事?”

“她用很快的速度在学校的楼梯爬上爬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有好多女生看过,我也看过一次。”

“她在做什么?”小衫问。

奈绪子摇摇头。“当时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一个朋友看到阳子在放学后边哭边讲公共电话。”

“她在和谁讲电话呢?”我心里有个底,但还是姑且一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那个朋友听到了一些阳子说的话。”

“她说了什么?”我的心跳莫名地开始加速。

“内容不是很清楚,总之阳子好像边哭边说她想停止了。”

“想停止了?停止什么?”

“她好像没说,只是一直哭着说:‘我想停止了。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不过,她看起来好像被对方说服了。”

“是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小衫抱着胳臂,陷入沉思。

我隐约窥见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不想要进一步推论心中那个逐渐成型的部分。因为,那实在太过悲惨,而且令人不舒服。我默不作声地盯着老旧榻榻米的缝隙,看了好一阵子。

“我觉得这件事好过分。”奈绪子突然说了一句。

从这句话中,我知道她也察觉到了阳子的泪水所代表的意义。

“过分什么?”迟钝的小衫好像还不懂。

“电话里的那个男的啊。”我说。“他大概就是让阳子怀孕的人。”

“她哭着说她不想怀孕吗?”

“不是那样啦。都已经怀孕了,说她不想怀孕又能怎样?”

“那是怎样嘛?”

我看着奈绪子,和她四目相交。她似乎不想开口。

“对方那个男的想要让样子流产。”我不得已只好说了。

“咦?是这样吗?”小衫一脸完全没想到的表情,轮流看着我和奈绪子。

奈绪子微微点头,说:“大概是吧。”

“你没听说过吗?孕妇不能做激烈的运动。快速上下楼梯更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