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是知道。”小衫将手放在用定型喷雾剂固定的头发上。“为什么要让她做那种事?带她去医院不就得了吗?”

“因为去医院要花钱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

“阳子家是单亲家庭,所以她不想为母亲添麻烦吧。再说,她大概也不想告诉母亲她已经怀孕了的事。”

“钱由男方出不就得了吗?谁叫他要让她怀孕。”

“那家伙大概没钱吧。”

或者是不想为那样的事出钱的人。我的脑中突然出现仓持修在下五子棋时的背影。

“真过分。所以让她上下楼梯,强迫她流产吗?那就难怪她会哭了,会说她想要停止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小衫义愤填膺起来。

“她为什么会对他言听计从呢?”我低声说。

“应该是不得不那么做吧。我想,阳子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把小孩子生下来。要是有钱的话,可以不用想太多,就去医院拿掉孩子。假如她是比较会玩的女孩的话,说不定就会想到跟朋友说,向朋友筹钱去堕胎了。”从她说话的口吻听来,好像有认识的朋友那么做似地。

“而且……”奈绪子继续说道。“我猜她大概还喜欢那个男的,所以才会照他说的去做。她喜欢那个男的,害怕要是违背他的话,对方会讨厌自己。”

“她喜欢那种恶劣的男人?”

“嗯。”奈绪子点头。小衫摇头低喃:“真是搞不懂女人啊。”

即便是刚上完晚班,那天我无法入眠。纵然我躺在船上盖好了棉被,悲愤之情却不时从心中涌现,让我辗转反侧。

和江尻阳子在游泳池里嬉戏的时光,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珍贵回忆,但仓持却夺走了它,还用卑劣的手段害死了她。没错!那样的行为简直与杀人无异。

我的脑海浮现出阳子在无人的校舍里默默地上下楼梯的身影。她气喘如牛、汗流浃背,咬着牙听从心爱的人的命令。再没有比残害怀有身孕的身体更痛苦的事了吧,更何况是心爱的男人命令自己那么做,想必更加悲哀。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停止。因为她相信,唯有顺利流产,才能挽回男人的爱。或者,她只是因为太过绝望而丧失判断力,机械*地移动脚步罢了?

然而,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临界点,一旦超越那一条线,心中的一切将会崩溃。她停止上下楼梯,走进教室。或许是从教室的窗户看出去的风景非常吸引她,也或许是她认为,跳下去就能消弭一切的痛苦,拔除烦扰。

阳子并不是基于一个悲壮的决心,而是在一种做梦的氛围中从楼上跳下去的。至少,我想要那么想。若不那么想的话,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再度燃起了对仓持修的憎恶之情。原本因为自身命运的巨变,而将那份感情长久封存在记忆深处,然而此际却鲜明地复苏了。

不能让那种男人活下去——那股激动的情绪不同于之前萌生的杀人念头。为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了江尻阳子。我要杀了他。

十四

当然,我并不想马上跑去杀掉仓持。我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从小到大对于杀人的憧憬弄得胸口胀痛,但要动手杀人还少了什么。我想,那可以是对仓持更深一层的憎恶,说不定多点冲动或自我陶醉也已足够。只不过这些都是当时的我所欠缺的。

在尚未习惯工厂生活的情况下,我必须要花费最大心力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每一天。光阴飞逝,转眼又到了年底,我依旧待在工厂里,做着非生产线的工作。总有一天要杀掉仓持的念头,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点是,这个念头只是暂时消失,并没有不见。我意识到这件事,是在我到某个地方,看到某样东西的时候。

那个地方是机械制作工厂的仓库。所谓的机械制作工厂,指的是制作或调整生产线上使用的机械的工厂。当时,组长命令我到那里去拿某种树脂的粉末。

那间仓库有仓管人员。只要亮出取货单,他就会将上头记载的物品拿到窗口。不过,有时候若是东西太重,或者仓管人员没空时,也会叫取货者自己去拿。我去的时候,仓管人员看起来并不忙。然而,他看了取货单后却点头对我说:“你去拿吧。知道地方吧?”

我回答我知道,仓管人员便低下头继续弄一些文件。大概是因为我常常进出的关系,他对我松懈了戒心。

我确实知道我要的东西在哪里,因为我经常来拿。我从固定的架子上取出固定的需求量,放在推车上后准备离开仓库。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一旁放置药品的柜子门没关,里面有许多咖啡色和白色的瓶子。我蹲下身,兴趣昂然地看看有哪些药品。

瓶上的标签写着药品名称和化学式,竟是我不熟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少用,大部分的瓶子上都蒙了一层灰。

当我打开另一边的门时,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最下面的柜子里,有一瓶咖啡色的大瓶子,上面的标签印着氰化钾(KCN)的字样。也就是所谓的氰酸钾。我从以前就知道这是毒药之王,一直想要亲眼目睹。而现在,梦寐以求的毒药就在眼前。

机械制作工厂也从事金属加工,有时会用氰酸钾冶金或镀金。不过,使用的机率应该并不高,因为那已经是一种旧技术了。

如此宝物就在眼前,我的身体顿时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察觉自己将要抵挡不了眼前的诱惑。我的良心发出警讯,要我速速离去。

然而,警讯却越来越弱,继而消失。我从仓库里找来一个塑胶袋,将树脂粉末装进去,再将氰酸钾的瓶子从柜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里面装的白色结晶略为结块,瓶中还有一支细长的汤匙。

我知道氰酸钾属于强碱,皮肤只要一碰到就可能引起发炎,所以我小心地不碰到手,挖了三匙左右的白色结晶到塑胶袋里。我将袋中的空气完全挤出,用橡皮筋绑住袋口,氰酸钾一旦接触空气,就会变成碳酸钾。

我将塑胶袋放进口袋中,若无其事似地离开仓库。经过仓管人员面前时,我还故作平静地向他打了声招呼。仓管人员依旧低着头回应我。从他的表情看来,他怎样也想不到菜鸟作业员居然会带走恶魔的毒药。

我将氰酸钾藏在宿舍桌子的抽屉里。虽然我很怕同寝室的小衫会擅自触碰,不过和他交往一阵子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好相处的小混混不是那种会随便开别人抽屉的人。

拿到氰酸钾,使得沉睡在我心中的杀人念头再度苏醒。总有一天我要用上一用。吃下它的人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死去呢?会想小说中常见的情节一样,吐血而死吗?杏仁味究竟是怎么样的气味呢?

我就跟拿到手枪的人一样,陷入了一种自以为变强了的错觉——要是有哪个讨厌的家伙,尽管让他吃下这个毒死他。

我想起了中学时代的事。拿到昇贡的我,曾警告欺负我的同学,我可以用昇贡毒死任何人,因此得以从卑劣的霸凌行为中逃脱。我认为,在大人的世界中,这样的做法一样有效。好比说,藤田就是个好目标。他仍然不断使用阴险手段捉弄我,要是我告诉他我手上握有秘密武器的话,不知道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然而,我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我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有氰酸钾。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的脑海中浮现了仓持的身影。

“哎哟,有没有办法能更快存到钱啊。像现在这样,就连结婚戒指也买不起。”

藤田在休息时间一面跟死党玩牌,一面抱怨。我冷冷地望着他。要不是我计划杀仓持的话,说不定你早成了我的实验白老鼠!我的目光中隐含着这样的想法。

所谓的结婚戒指,是指他计划结婚。对象是在隔壁组工作的一个女*作业员。我很意外,没想到像那样卑劣的男人也找得到结婚对象。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个女*作业员经常一觉得工作太累就会用生理期为借口翘班。或许他们算是物以类聚吧。

就这样到了年底。我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一个人留在单身宿舍里过年。小衫回家之后,房间显得宽敞许多,住起来很舒服。

年假结束后过了两、三天,松户的姑姑家寄来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是贺年卡,其中夹杂好几封从之前公寓转寄来的卡片,几乎都是高工朋友寄来的。

当我拿起其中一张时突然浑身发热。寄件人是仓持修。在新年快乐与舞龙舞狮的插画中间,写着以下的文字:

你现在在做什么?大学生?还是社会人士?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见个面吧。请和我联络。要是不和我见面的话,你一定会后悔唷。就这样啦。

他的地址改成了练马。贺年卡上还写着电话号码,看来想见面不是场面话。

我想,这大概是上天赐予我的良机吧。既然对方说想见我,我去找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他会起疑心了。某个星期六,我总算打了通电话给他。他在家里,一听到我的声音,好像就知道是我打来的样子。“你总算打给我了。我等你很久了唷。”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他用兴奋的语调说:“你过得好吗?”

“还好啦,普普通通。”

我提到近况,仓持便用一种不知是钦佩还是揶揄的语气说:“你在稳定的公司里,做着稳定的工作啊。”

“你呢?在做什么工作?”我尽可能亲密地问。

“嗯,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在贺年卡上也写了,我有好康的事要告诉你。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见面之后再慢慢聊。”

“什么事?”

“这当然是要留到见面之后再说呀。明天怎么样?我有空。刚好咱们哥儿俩去喝点啤酒吧。”

“嗯,我也有空。”

“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就约在……”

仓持约在池袋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店。

当天,我犹豫要不要带之前从仓库拿来的氰酸钾赴约。我想要尽可能地按计划杀人。要是因为一时冲动犯罪,一定会马上落网。

即使如此,我最后还是将塑胶袋放进口袋里,离开了宿舍。毕竟很难说今后会不会有第二次不被起疑接触他的机会。我想起无法下手杀死志摩子的父亲的背影。命运女神可不是天天出现的。

我身穿廉价毛衣和粗呢短大衣,打扮成随处可见的外出装扮前往约定的店。那家咖啡店纵使在白天也很昏暗,而且座位很多。如此一来,只要没有太过醒目的动作,其他客人和店员应该不至于会记住我的长相。

仓持坐在角落一个两人座的座位。我很意外,他竟然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几分钟。我想必然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呢。

“好久不见。你是不是瘦了点?”仓持看到我说。

“因为在公司里被当狗使唤啊。仓持你现在在做什么?昨天电话里,你好像说你没上大学。”

“我在做销售的工作。也就是所谓的推销员。”

“你在卖什么?”

“很多啊。嗯,工作的事情待会儿再说。”

仓持将头发规规矩矩地分边,有梳子梳整过的痕迹。我想,因为他做推销员,所以要注重服装仪容吧。他身上穿的外套也很有质感,看起来更加老成。在旁人的眼里,大概不会以为我们俩同龄吧。

我们聊些无关痛痒的事,并且喝了杯咖啡之后就离开咖啡店。他约我上啤酒屋,我没有理由拒绝。我们吃着炸鸡块和毛豆这些随处都吃得到的东西,干了好几大杯的啤酒。他专问我的工作情形,但一提到他自己的事情却又含糊带过。我感觉,他有什么企图。

“从你的话听来,你的工作好像挺耗体力的。这样的话,薪水和工作分量好像不成比例吧。”仓持直言不讳地说。

“我没那么想过。反正能够确实领到钱,我就心存感激了。再说,只要继续待下来就不用担心住的问题。”

“住还不简单。我是说,那样的生活方式你快乐吗?弄得全身油腻腻、脏兮兮的,却一辈子只是公司的一颗小螺丝钉,你不觉得无趣吗?在那种地方工作,就算再拼命,能赚的钱还是有限。人生取决于你赚的钱多寡。再这样下去,你就只能找个普通女人结婚,买间鸽子笼大小的房子,然后一辈子被贷款追着跑。”

“那也无妨。我觉得结婚有个家,就很幸福了。”

“别说得一副你好像大彻大悟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生两个不太聪明的小孩,过着令人厌烦的家庭生活。这种日子要过几十年唷!不,是到死为止。你还不到二十岁,就打算选择这样的人生吗?”

我定定地看着仓持热切诉说的嘴角。

“有很多人连这种生活都得不到。光是念到高工毕业就费了我好多力气。今后我想要过的是风平浪静的生活。不像连续剧那样精彩也无所谓。”

听我这么一说,他摇摇头。

“瞧你讲得那么没志气。我们还年轻,一点干劲都没有可怎么办啊?我说,田岛,想想你当初把一丁点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样子!那时候的你跑哪儿去啦?”

我惊讶地再次看着仓持的脸。让我将零用钱投注在五子棋上的人是他,而且他和那个赌五子棋的家伙还是一伙的。这件事情我可没忘,而他竟然还敢厚颜无耻地在我面前提起,我真怀疑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然而,他却无视于我的惊讶,继续说道:“我是为你好才说的。像那种工作你最好早点辞掉。在这个世界上,再怎么辛苦耕耘也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只有想到好方法的人,才能赚大钱。”

听他说到这里,我总算知道他想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