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里头的房间低垂着头。

“什么下个月?”等到那三个男人回去之后,我问父亲。

“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

“啰嗦!”父亲突然躺在地上。“这事跟小孩子无关。”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确定即将发生不祥之事。

从那天起,父亲变得益发憔悴。不过我事后回想,或许父亲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憔悴不已了。他很清楚,将有索命的地域使者会到家里来。

父亲日渐消瘦。他气色很差,脸上总是浮着一层油光,眼窝凹陷,皮肤毫无弹*,脸颊的肉丑陋下垂。而眼睛充血大概是因为睡不好吧。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时外出。他一定是去志摩子那里。我想,他大难临头,但仍想沉溺在短暂的快乐之中吧。

两个星期后,晚饭吃到一半时,父亲突然说:“和幸,你觉得住在松户的姑姑怎样?”

“住在松户的姑姑?”她是父亲这边的亲戚,没见过几次面。“什么怎样……?”

“你不讨厌她吧?”

“不会呀,既不讨厌也不喜欢……”

“是吗?”原本在吃素食乌龙面的父亲放下筷子。

“你暂时到松户的姑姑那边去。我会事先跟她打声招呼。”

“去她那边是什么意思?”

“嗯。我说和幸啊,我们很快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我想,该来的总算来了。筷子从我手上滑落。“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这里啊,我卖给别人了。”

“卖给别人……可是,为什么?”我感觉血液往脑门冲。

“说来话长,以后我会告诉你。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你这么做,以后怎么办?爸,你会做其他的工作吗?”

“嗯,会。”父亲避开我的视线,小小声地回答。

“做什么?”

“这我还没决定。”

“可是。”

“没问题的。我马上就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就待在松户,知道了吗?我会拜托你姑姑让你去念高中的。”

“不要。我才不要住在那种陌生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卖掉公寓?你别卖嘛。”

“事情已经决定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

“我不要!打死我都不要!”我站起来。

“和幸!”

“什么嘛!一下子说跟小孩子无关,一下子又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给我忍耐一点,你太自私了吧!”我踢倒餐桌。餐桌上的大碗翻倒,白色面条和汤汁全洒了出来,里头却没有像样的料。

我直接穿鞋,冲出家门。我没有听见父亲出声阻止。

我不记得在夜里的街头徘徊了多久,只记得在公园、车站和商店街不停乱晃。

回家后,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弄倒的餐桌整理过了,弄脏的地方也打扫干净了。我想喝水,到厨房去。

我打开流理台下面的门,原本应该插在门上的菜刀不见了。

我霎时全身发烫。我察觉父亲去了哪里,再次穿上鞋子,骑上放在公寓前的脚踏车。

我在志摩子住的高级公寓前下车,冲上楼梯。我来到门前,转动门把。

门没上锁。我冲进屋里。屋里一片漆黑。我摸索墙上的电灯开关,打开开关,灯却没亮。

我打开门,靠着屋外照进来的光线,看见了一双似曾相识的旧皮鞋。那是父亲的鞋子。除此之外,看不见其他鞋子。一关上门,屋里再度笼罩在黑暗之中。

我抹黑往里头前进一脚踏进饭厅,觉得和先前来的时候不太一样。我伫立原地,等待眼睛习惯黑暗。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模样朦胧地浮现眼前。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言以蔽之,这里的样子完全变了。屋内空无一物。餐桌、我坐过的椅子、瓦楞纸箱全不见了。

我看了隔壁的房间吓了一跳。那里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房间的正中央。那个人影一定是父亲。他背对着我,盘坐在地上。

我顿时明白了。志摩子逃走了。她一定是从父亲的憔悴模样,猜测到这个男人已经身无分文了。没钱也就罢了,说不定会还赖到自己身边来,那可就麻烦了。她一定是这样想,所以在昨天晚上或今天早上消失了。当然,连同从父亲身上骗来的东西也一并带走了。

一把菜刀掉在我的脚边。大概是父亲带来的吧。父亲说不定是想杀死志摩子,然后自杀。我捡起那把菜刀,再度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是一个何其悲惨的背影,那是一个何其愚蠢的人啊!

我心底涌现的不是憎恨,反倒更接近于厌恶。厌恶自己因为是这种蠢人的儿子,所以要受到这样的煎熬。那个背影令人如此不快。

我的手握着菜刀,向父亲走近一步。

“你想捅我吧?”父亲突然说。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古老的井底发出来的。

我浑身僵硬。

“想捅就捅吧。”父亲说,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向我。他端坐原地,低下头来。“抱歉,有我这种不成材的父亲。”

看到他那个姿势的瞬间,我感到极度厌恶。我高举菜刀至肩膀位置,之后只要用力挥刀砍人就是了。

这个时候,父亲抬起头来。“还是,我们一起死吧?”

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布满泪水,但他却在笑。一抹失魂落魄的笑。

我感到一股寒风吹过心中,同时带走了某些东西。一种称之为一时冲动的东西。我失去了挥下菜刀的勇气。

“怎么了?”父亲问。

我无力回答。我放下右手,菜刀从手中滑落。

我随即掉头往玄关走去。连穿上鞋走出大门,也没回头。

十三

那天晚上父亲没回家,不过我一点也不意外。不但不意外,甚至隐约感觉到,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

我的预感是对的。到了隔天,甚至后天,父亲都没有再回到公寓来。

又过了几天,家里来了几个父亲那边的亲戚。其中一个是松户的姑姑。他们的嘴里接连说着:“真麻烦呀、伤脑筋呀。”没有任何一个人正眼看我一眼。他们只问了我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去了哪里?”我回答:“我不知道。”

那一天,之前的那三个地狱使者也来了。他们和亲戚间没有特别发生争吵,只是低调地办了一些事务*的手续。三个使者面无表情,亲戚们垮着一张脸听他们说明事情原委。

几天后,住在三鹰的亲戚来接我。我只带着必要的行李离开了公寓。那位亲戚在经营造园事业,家里有一间没人使用的空房间。

我从那位亲戚家通学,但生活并没有因此获得安稳的保障。我在他家待了三个月左右,接着寄宿在别的亲戚家,过了两、三个月之后,又被踢到另一个亲戚家。

就这样,当我升上高工三年级,才搬到父亲说已经打过招呼的松户姑姑家。她家的女儿已经出嫁,因此允许我住进她原本使用的房间,但是严格禁止动她房间里的物品,只可以使用书桌和书柜。紧闭的壁橱在缝隙贴了几张纸,而且还捺上封印。至于衣柜则是上了锁。

房间里摆了一台小型音响,使用的时候必须经过他家人的同意,不过我还是经常擅自使用。我会带上耳机,收听FM播放的流行歌曲和外国音乐。听音乐的时候,是我在那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当中唯一心情平静的片刻时光。其实,我比较想听唱片,但是唱片应该都放在壁橱里吧。

书柜上排列着小说、上学时用的参考书和少女漫画。其中,还掺杂着几本女*杂志,杂志的内容让从没看过这种书刊的我大吃一惊,里面有许多关于*爱的大胆表现。我这才知道,原来女*对*爱也有兴趣。好一段时间,阅读那些杂志成了我私密的乐趣。

我每天疲于应付他们家的人。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其实那家人都是好人。他们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却供我吃住,还让我去上学。虽然他们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很碍事,但他们却不曾把厌恶的心情写在脸上,或用难听的话挖苦我。我后来想想,其实在壁橱上封条或衣柜上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她女儿嫁出去了,不过也真亏她肯同意把房间借给我呢。

她女儿经常回娘家,看到我的时候,还会笑着对我说:“房间你可以随意使用。”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着,我发现衣柜和墙壁间的缝隙间塞有东西。我用三十公分的尺将它勾出来一看,发现是一个小纸袋,里面装着六个未使用的保险套。

我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只不过实际看到还是头一遭。我不清楚房间的主人公为什么会有保险套,又为什么会将它塞在那种地方。然而,发现保险套却让我想象到房间主人做爱的情景。那种幻想让我感到异常地兴奋。我生平第一次戴上保险套自慰。不用说,我在脑中侵犯的对象自然是房间的主人。罪恶感和破戒意识交融,化为一股刺激,让我达到至高无上的快感。射精之后,我虚脱地思索着该讲使用过的保险套丢到哪里才好。

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亲戚是否积极地调查父亲的下落,至少松户家的人应该不会认为保持现状即可。只不过,他们似乎在思考别的解决方法。因为姑姑曾经这样问过我:“我说阿和,你会不会想要跟妈妈一起住呢?”

她指的妈妈当然是我的生母。她大概是认为,与其找到父亲,不如把我交给母亲比较快。

老实说,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和母亲同住。我对她的母爱抱持怀疑,更对她的不负责任感到生气,但是我却回答:“我不知道。”

“可是,还是和亲生母亲一起住比较好吧?”姑姑还是继续问我。

我偏着头,回答:“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姑姑不满地点头。

后来,把我交给母亲的计划好像失败了。她们不可能找不到母亲住的地方,说不定是母亲拒绝了。我从很早以前,就亲眼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建立了一个和乐的家庭。在那之后,松户的姑姑不曾再问我与母亲同住的事。

升上三年级,自然必须考虑未来的出路,但这完全轮不到我操心。在我几乎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学校就已经帮我安排到一家制造厂工作了。虽然名为造船厂,但实际上却不制造船只,而是一家以制造重机械为主的公司。

毕业典礼后不久,我就住进了位在府中的单身宿舍。一个离车站很远,连要到公车站都得走上附近二十分钟的地方。工厂就在那个公车站附近。

宿舍很老旧,细长型的房间里铺着八张榻榻米(* 两张榻榻米约一坪。),活像个鸽子笼。如此狭窄的房间由两人共用。和我同住的是一个名叫小衫,看起来曾当过混混的男人。他好像生*对什么都有意见,一搬进宿舍就抱怨连连,不光是对狭窄的空间有意见,一会儿抱怨工作服的造型太俗气,一会儿说戴上工作帽会弄塌发型,连护目镜他都能碎碎念,说它看起来愚蠢至极。除此之外,宿舍的伙食难吃和浴室的水流太小,也在他抱怨范围。格外令他不满的是,舍监会擅自跑进住宿生的房间。小衫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还拿着雨伞跑去舍监室找他理论。连同我在内,有几个人听见了他的咆哮声。不过,幸好他没有笨到拿雨伞敲舍监的头。

小衫从不看布告栏,因此他完全不知道舍监通知住宿生的各种事项。多亏我有罩他,他才没有出洋相或挨骂,因此尽管他总是开口闭口抱怨,却不曾对我发过一句牢骚。我甚至还帮他写过新进员工必须写的日志。我想,他本*应该不坏,只不过,他明知道头发会被帽子弄塌,还是要一大早起来用吹风机吹个老半天,好将头发立成鸡冠头,这点实在令我受不了。

不管怎样,单身宿舍是我期盼已久,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自己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