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时的心情应该就像是在地狱的上空踩着钢索吧。我家的经济已经陷入窘境,存款也已见底,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待递减的数字。还是他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呢?

然而,再怎么视若无睹,也不可能从现实逃离。不久之后,我家的钱用尽。我在某一天傍晚知道了这件事。

那一点,父亲很稀奇地待在管理员室里。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泡面。我听见从管理员室里传来声音,父亲在和别人说话。因为太过稀奇,于是我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对方是房客之一,一个有两名小孩的家庭主妇,她的先生在民营铁路公司上班。我将门微微地拉开,偷看他们的情况。我看见坐在管理员专用椅上的父亲背影,看不见那名家庭主妇的脸。

“是,房租我确实收下了。这是收据。”父亲说。

“那么,管理员先生,那边的玻璃就请你快点修理。”

“好的好的。我下礼拜就修。”父亲只有那张嘴讨人喜欢。这种敷衍的口吻是他唯一学到的东西。

接着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画面——父亲将那名家庭主妇给的房租放进了自己的钱包。按照之前的做法,本来应该是要收在里面的保险箱,等收齐所有房客的房租之后再一并拿去银行存。

我悄悄地合上门,因为我怕再看下去不知道还会看到何等丑陋的景象。然而天不从人愿,这次让我听到拨打电话的声音。

“喂,是我啦。你在做什么?……噢,这样啊。不,没什么事啦。我只是在想好久没吃好料的了,到店里去之前,要不要去吃……我想想,螃蟹怎么样?也差不多是螃蟹的产季了。”

我听着父亲的声音,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跌落一个黑暗的深渊。我祈祷父亲不要傻到这种地步。

但我的祈祷没有如愿。父亲出门之后我走进管理员室,先看了房租账本,上头记载一般以上的房客都已经付了房租。接着,我打开保险箱,里头只剩下一点散钱,连一张圣德太子也没有。

我在打开的保险箱前瘫成了一个“大”字,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就那么躺了好一阵子。

明明没什么积蓄却将刚收进来的房租挥霍殆尽,生活当然过不下去。再说,盖这间公寓时的借款也还没还完。

即使身处在如此拮据的状况,父亲还是没有恢复理智。他依然不断地光顾志摩子上班的酒店,不但如此,似乎还不时送她昂贵的衣服和首饰。

说不定父亲完全自暴自弃了。我想父亲已经做好了破产的觉悟,纵使破产也要将财产拱手献给好不容易回到身边的女人。我只能如此解释父亲的行为。对于右手残废、失去社会地位、财产和亲戚的父亲而言,他只能执着于志摩子这具年轻的肉体。

然而,没钱的窘境却残酷地反映在现实生活中。盗用房租应该是父亲的最后手段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夜里外出的次数大幅减少。要是他肯放弃志摩子的话,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惜事情根本不是如此,他只不过是因为财库见底,无法再常常出门挥霍罢了。证据在于父亲一到深夜就会打电话:“喂,是我。你刚回到家吗?……怎么可能?我三十分钟前也打过电话给你……,为什么那么晚才回来?店应该早就打样了吧?……那就没办法了,不要弄太晚哦!”

当时,我不知道偷听过几次父亲嘀嘀咕咕讲电话的声音。父亲没办法再到店里去消费,相对地非常在意志摩子做什么。每天晚上一到志摩子差不多回家的时间,他就会拨电话。黑暗中听父亲的低沉嗓音,震动着屋里的空气,令人毛骨悚然。

话说有一天,那天是学校的创校纪念日,放假一天,我从早上就待在家里。中午过后,我出门去买文具用品,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父亲。我从父亲前往的方向判断他可能要去车站。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父亲戴深色太阳眼镜和弓着的背影,可以感觉出他似乎想要避开旁人的目光。我马上尾随在父亲身后。我心想,这是第几次跟踪父亲了呢?

父亲买了电车票之后,我心中的疑虑较为确信。那一阵子,父亲搭电车出门的次数少之又少。

我将票出示给站务人员看之后,便通过了剪票口,在月台上稍远的地方监视父亲。父亲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样子。他单手提着一家有名蛋糕店的盒子。不久,电车进站。我看到父亲上车,也跟着上车。

父亲在第三站下车。我没想到会这么近,不禁想:“这么近的地方,骑脚踏车都能到。”

那一带是住宅区,没什么商店,要持续跟踪并不容易。如果父亲回过头来的话,恐怕就会发现我。然而,父亲的心却全被等会儿要见的人给占据了。父亲到了一间白色全新的高级公寓前,非常自然地走了进去。我找了一个能够看见公寓外面走廊的地方,等待父亲出现。他出现在二楼的走廊上,在第二扇门口前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从父亲的举动看来,我知道这是他的另一个窝。

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仍不见父亲出来,于是我毅然决定进入那栋高级公寓一探究竟。

我站在父亲进屋的那扇大门前面,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可惜这里不像我家那间破公寓般简陋,什么也听不见。我束手无策地盯着门瞧,门上没有挂门牌。

过了一阵子,我听见了屋里传来声音,感觉门的另一边有动静。我慌张地从门前逃离。

我隐身在走廊转角观察情况。不久,大门打开,父亲走了出来,志摩子跟在他身后。他身穿毛衣搭配荷叶裙,头发自然地在脑后束成马尾。

“那么,我明天再来。”父亲说。

“等你。”志摩子说。

她目送父亲往楼梯走去。

我等志摩子进屋之后才迈开脚步。然而,就在我通过她的房门前时,大门竟然毫无预警地打开来,险些与走出来的她撞上。我紧急停下脚步,和一脸错愕的她四目相交。

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是在几年前。我想她不可能会记得我,于是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经过住宅区,但就在我往前走了几公尺之后,她突然出声叫住我:“等一下。”

我只好稍微回头。志摩子朝我走来。

“你,是田岛先生的……”

我很意外,她竟然记得我。既然如此,我也就装傻不得,只好微微点头。

“果然没错。一阵子不见,你长大了哪。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因我当然不能说,只好缄默。

“你跟踪你父亲到这里来?”

我还是只能默不作声,不过这跟默认没两样。“这样啊。”志摩子理解他说。她双手环胸,端详着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想回答没什么事。但脑中突然浮现了新的想法。

“我有事想拜托你。”我一改原本沉默的态度。

“拜托我?是哦。”她点点头,稍微想了一下之后说:“那进来吧。”

她二话不说地打开门。

一进门是一道走廊,里面有一间饭厅,饭厅的隔壁是和室,和室里有小茶几、电视机和衣柜,买一件看起来都是全新的。不过,我的目光却是落在角落的瓦楞纸箱。除那里之外,饭厅的角落也堆了许多瓦楞纸箱。

“我才刚搬过来,东西都还没整理。”

“你搬过来了吗?”

“是啊。”志摩子要我在椅子上坐下。我默默地坐下。

“所以,你要拜托我什么事?”她开始煮开水,并且从餐桌上拿出茶杯和茶壶。其中一个茶杯应该是父亲在用的吧。我想象他们两人面对面坐在这里的模样。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噗哧一笑。大概是高中生紧张的样子很滑稽吧。

我鼓起勇气说:“我希望你和我父亲分手。”

志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但嘴角马上放松了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并不爱我爸爸。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和他交往吗?”我看着她的脸,抬起下巴。

志摩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我不讨厌你父亲。而且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这样不行吗?”

“你们不会结婚吧?”

“结婚?他完全没跟我提这档子事,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心想,怎么可能?父亲分明想要让志摩子变成他所独占的女人。

“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道。“结婚并不代表一切。人长大之后,有些事情是很复杂的。”她一副想说“等哪天你就会知道了”的样子。

“可是,我家被你给害了。”

“此话怎讲?”

“我家完全没钱了。我爸最近都没去喝酒,对吧?他是没钱去。”

听我这么一说,她“哼”地冷笑一声。“怎么可能?你家有那么大一间高级公寓,房租收都收不完了。你爸没来店里,是因为在忙吧?”

“那不是什么高级公寓,而是一间破公寓。我们不但欠了一屁股债,而且我爸已经将这个月的房租花光了。”

“不会吧?”

“我说的是真的。所以,请你别再让我爸花钱了。”

“这……”

水蒸气从茶壶口冒出,发出“咻咻”的声音。志摩子关掉瓦斯炉的火,但没打算泡茶。

“你这么说,我很伤脑筋。是田岛先生自己要来找我的。这间屋子也是他租给我的。”

我哑口无言。其实看到父亲拿出钥匙的时候,我就察觉了这点。

这个时候,放在瓦楞纸箱上的电话响起。志摩子向我说声抱歉,接起话筒。

“喂……噢……那个,我现在刚好有朋友来家里。所以……嗯,好的。”她很快地挂掉电话,看着我说:“是店里的人。嗯……刚才说到哪?”

“你可以和我爸分手吗?”

听到我这么一问,她偏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我会考虑。”

“我爸一定是脑袋有问题。”

志摩子一脸认真地盯着我的脸,然后说:“也许吧。”

回到家后,父亲躺在电视机前面喝啤酒。我走进隔壁房间,坐在书桌前假装在做功课的样子,其实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愤怒。他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如此寒酸,却让那个女人极尽奢华之能事。除了租高级公寓给她,他一定还买了家具和电器用品给她。

这个时候,我的心中第一次对父亲涌现杀意。当然,我不是真的想要弑父,但确实幻想过好几次。每当看到父亲像北海狮一样,邋里邋遢地醉倒睡着的背影,就会想要掐住他的脖子。

我也想过要杀志摩子。对于杀她的幻想心情上带有几分的认真。想到志摩子脸上浮现的轻蔑,我在脑中幻想过好多次用力掐紧她那细长脖子的情景。我想,我有足以杀人的动机。我不会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说起来,这应该算是一种正当的杀人行为。

然而,每当我想要付诸行动时却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尽管杀害志摩子的幻想让我的情绪亢奋,但一想到事后一定会遭到警方逮捕,想杀她的念头就会打住。

在一个寒冷的傍晚,终于来了三个地狱使者。

三人一身西装革履打扮,年纪约莫三、四十岁,其中一个戴着金边眼镜,提着黑色大公事包;另外两人则像手下一样站在他身旁。

金边眼镜男问我:“你爸在吗?”当时,我刚好在管理员室里。我告诉他,父亲人在里头的房间。三个人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打开了通往里头房间的门。

我听见父亲惊慌失措的声音。有人擅自进入家里,理应是生气,但父亲似乎是在害怕。三个人进屋之后,用力地甩上门。我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有一句父亲的话从门缝中泄了出来。他说:“我会想办法。”他的声音很小,而且在发抖。

不久之后,三个男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们瞧也不瞧我一眼。金边眼镜男走出管理员室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那么,就下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