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控着玉笛在手心轻轻一转,不再理会朱槿,饶有兴致地看向了方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敏达王子。许是顾虑凡人耳力,那光轮再次下移了些许。

“你就是敏达王子?”国师同敏达寒暄,“方才贫道好像听到王子同郡主说起明夜,王子看上去像是很期待明夜的样子,”他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贫道倒不是故意泼你冷水,但贫道掐指一算,却觉得王子你所期待的那个明夜,应该永远不可能到来了。”

乌傩素人崇信天神,于光轮中乍见国师,本来以为是天神显灵前来祝福熙乌结亲,还在一边震惊一边荣幸,听到这一番话,才反应过来是遇到了个妖人前来抢亲。但此次迎亲大巫师并没有跟着来,他们也不懂妖法,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大家不禁面面相觑。

敏达王子素来沉稳,是个对阵中不摸清对方来路便绝不贸然出手之人,国师几句话虽然咄咄逼人拉足了仇恨,敏达还是忍住了怒气,淡声问道:“不知阁下所说的永远不可能到来,是什么意思?”

国师奉连三之命前来拖时间,估摸着三殿下也该到了,因此对下面这些人也不是很上心,不咸不淡地回敏达:“就是字面……”一句话还未说完,忽感身后风动。国师一惊,本能地向右一躲,躲避之间抬手将折扇一推,玄扇似有灵,带着天步与成玉急退,在那堪比流矢的急速后退中,扇面忽然爆发出冷冽的玄光,将扇上二人笼罩其中。

国师一边应付着自他身后联袂袭来的昭曦和朱槿,一边分神关注着玄扇动向,见扇上玄光氤氲,勉强松了口气。

在国师同帝昭曦及那戴着银面具的蒙面人正面交手时,天步注意到桥中央立着的那个蒙面人突然化光消失,方明白对方应是在粟及同敏达寒暄时,趁粟及不备使了障眼法。这障眼法如此精致,竟将他俩都骗过去了,看来果真如粟及所说,对方的来头不小,不知他能否抵挡得住。

然不待天步为国师多考虑,她这一处也很快迎来了攻击。姚黄、紫优昙和梨响三只妖飞快追上了她们,就立在几步开外,各自分据一方,全力围攻着将她和成玉严密保护起来的玄光结界。随连三下界的天步虽无法力傍身,然此时栖于玄扇之上,倒也并不如何担心。

九重天上有锁妖塔,晖耀海底亦有镇厄渊,锁妖塔锁八荒恶妖,而那些生于四海海底的恶妖,则全被镇压在镇厄渊的渊底。三殿下时常把玩于手中的玄扇与那深渊同名,亦名镇厄,乃三殿下两万岁成年之时,亲自前往镇厄渊取来渊底寒铁所造,扇成之时,东华帝君还为其加持了一部分镇厄渊渊灵。可以说八荒排得上号的护体法器中,此扇仅次于东华帝君的天罡罩和墨渊上神的度生印,是极为厉害的存在。

且三殿下生来掌管四海,彼时东华帝君怕年幼的水神镇不住四海的恶妖,特地闭关了六十年加固镇厄渊:恶妖们若欲以术法闯渊,施了几分法力,便要受几分反噬。镇厄扇同镇厄渊源出一脉,自然也有此特性。

天步眼见得在姚黄一行的奋力围攻之下,结界周身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红光过后,三只花妖满身是血从高空跌落,不由生出几分怜悯。

在玄光结界的护持之下,天步毫发无损,但国师就没那么幸运了。国师虽在全国朝的道士里头排第一,但此时对上的却是朱槿和昭曦。这二位乃是洪荒尊神的神使,虽然因祖媞未归位之故,朱槿和昭曦的法力有限,但对付国师也算绰绰有余了。更别提审时度势的敏达王子见国师有失利之相,亦令侍卫们架起了箭阵,箭雨簌簌直向粟及。

国师腹背受敌,深悔方才没跳上玄扇也躲进那坚固的护体结界里头,虽然扇面不大,结界挺小的,可他把自己缩起来在上头挤一挤,应该也是挤得下的吧?国师一分心,局面更不乐观,眼见昭曦的剑招从身后袭来,他闪身急躲,躲过了昭曦的剑锋,然银光一闪,却被朱槿的剑气挑翻在地。

国师急欲起身,朱槿已近身向前狠狠压制住他,锋利的剑刃就比在他脆弱的脖颈之侧。这是国师有生以来和人打架败得最快的一次,其实挺没有自尊,但转念一想败得快有败得快的好处,起码没有受多少皮肉伤,那就也行吧。

青年戴着银面具的脸离他不过数寸,令国师感到威压,不禁仰脖后退。

青年冷笑了一声:“我不知大将军他为何出尔反尔前来劫亲,也不关心。解开结界将郡主还我,否则,”剑锋威胁地又往前抵了半寸,国师的脖颈间立刻现出了一条血痕,青年狠厉道,“大将军便只能去冥司寻你了!”

国师嘶了声:“施主,莫要冲动,”抬手试探着将剑身往外推了推,讪笑道,“你将剑收一收,我将郡主还你便是了。”

大概是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朱槿反倒愣了愣,但依然双眼如炬地盯着国师。国师抬手向半空中的天步做了个手势,天步会意,垂首触摸至扇缘,指间一动,扇周玄光蓦地消失。同一时刻,黑扇忽地翻转,成玉自扇尾滑落,候在一旁的昭曦赶紧向前,将坠落的少女揽入了怀中。

见成玉安全归入己方阵营,朱槿方收了剑,但右手收剑的同时,左手一翻,化出一副银锁来将国师锁了个结实。提着被缚的国师站起来时,听到国师幽幽叹了口气:“你真的觉得这样有用吗?”

朱槿不语。

国师耸了耸肩:“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觉得绑了我做人质,便能威胁住三殿下让他放郡主顺利和亲是吧?”仿佛很可惜似的摇了摇头,“我在殿下心中固然是有那么点儿分量,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他最不喜欢人威胁他,也从来没人成功胁迫过他,你这样做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

朱槿沉声:“你什么意思?”

明月白光之下,国师远望天边忽然出现的层层乌云,眼底涌起了一丝笑意:“啊,他来了。”

那悬挂于中天纹丝不动的月轮不知何时变得尤为皎洁,在这尤为皎洁的月光的映照下,即便凡人也可以目视到极遥远之地,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了那怒潮一般自天之彼袭来的滚滚浓云,望见了滚滚浓云之中以利爪撕开云层边缘、现出真身来的光华璀璨的巨大银龙。

惊雷一声闷似一声,仿佛有力大无穷的天神举着一双重锤誓要敲破天顶。无休止的雷鸣之中,黑云越加汹涌,翻滚奔腾着如同深海中那些贪心而坏脾气的涡流,急切而露骨地想要吞噬所有。然巨龙游走于其间,却丝毫不为其所扰,身姿优雅矫健,一身银鳞在云层之中若现若隐。龙鳞的光极美,清冷流离,连月光亦无法与之匹敌。

地上大熙的送亲队和乌傩素的迎亲队全都惊呆了。

陈侍郎率先回过神来,惊呼出声:“神……神龙,是神龙临世!”

惊呼声使得人群清醒过来,震撼之余纷纷伏地跪拜。

银龙很快来到了彩石河的上空,巨大的身躯遮挡住月轮,周身的银光使月辉星光齐齐失色。巨龙垂首看着长河之畔跪拜的凡众,平平淡淡的一个扫视便威势迫人,令人不禁战栗。

不过成玉并不惧怕同这巨龙对视。

当东天第一声惊雷响起之时,她便自昭曦的臂弯中清醒了过来,眼见银龙自天边飞速游来,她心中震惊,有一个推测。那推测有些荒唐,可当她仰头直视那英姿不凡的巨龙,当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接,那一瞬间,她明白了她的推测没有错。

她清楚地认出了他是谁。

巨龙安静地盘踞在半空,身后的浓云翻滚不歇,仿似为了与这天象相合,长河之上也再起狂风。

成玉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有些失神地望着那银龙自语:“为什么还要来呢?”

她的声音很低,本不应该有任何人听到,但半空的巨龙却突然动了一下,接着飞速倾身,向下而来。

巨龙在接近地面之时化形,大盛的银光后,银龙化成的青年一袭白衣,身如玉树,端静地立于长河之北。悬在不远处的镇厄扇发出一声清冷嗡鸣,啪地收扇,认主似的飞向青年。青年伸出右手,玄扇径直落在他掌心。

敏达王子膝下有黄金,即便天降神龙也未曾跪拜,且对眼前的异象一直带着犹疑和审视,然此时看清青年的面容,敏达却不禁变了脸色:“熙朝的……大将军,怎么可能……”

敏达认出了连宋,熙朝的凡人却没人认出他们的大将军,因为大家都比较虔诚,正认真地伏地跪拜,并没有余暇去开小差。

国师的目光在连宋身上绕了一圈,又重回到方才银龙盘踞的半空,仿佛还在回味三殿下原身的英姿。

他身旁站着的已不是朱槿,而是天步。方才顺着他的目光发现连三的银龙之身时,朱槿便立刻化光避走了,这一举动虽令国师诧异,但他也并不是很关心。

此时国师一边凝望着那依然浓云滚滚的半空,一边同天步感叹:“我还是头回看到三殿下的真身,不愧是世间唯一的一尾银龙,果然威武不凡!”

天步也凝望着天上的浓云:“国师可知天神有本相,亦有化相?”

这个知识点国师作为一个修道之人还是知道的,笑答天步:“本相乃神祇的初生之相,而化相乃神祇于成长和修行过程中能得之相,对否?”

天步点头:“神族理论上有三十二化相,但其实并不是每个神都能修得三十二种化相。不过三殿下于此道极有天赋,在东华帝君的点拨之下,刚刚成年便习得了所有化相。”

国师不解天步突然和他讨论这个知识点的用意:“你的意思是……”

天步眉心微蹙,似有忧虑:“殿下最爱用的相是人相,有时候开玩笑,会以狮子相、麒麟相、朱雀相戏弄人。我服侍殿下多年,极少见他现出神龙本相。据以往经验,殿下若现出神龙相,定是有大事将要发生。”

国师不以为意:“这次只是抢个亲吧,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可说到这里,国师突然想起了三殿下素来的行事作风……他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问天步:“以往三殿下现出本相,都有什么大事发生啊?”

天步沉重:“殿下上一次露出本相,是九重天上锁妖塔倒塌,万妖乱行于二十七天之时。彼时天上有分量的仙者皆在闭关,其余诸仙拿乱行的万妖无法,只好以地煞罩勉强将其困住,但地煞罩能坚持多久不好说,所以殿下化出了神龙本相,以制伏万妖,净化妖气,使二十七天重回清明。”她顿了顿,“殿下他现出神龙相,一般来说,会处理的都是这样的大事。”

国师倒抽了一口冷气:“照你这么说,这次殿下要干的,的确不该是只将郡主带走那么简单。”国师瞬间忧愁得不行,“你说殿下他这次又要带着我们闯什么祸啊?”

天步没有回答,只是凝重地望向不远处青年孤立的背影。

狂风卷起雪末,风雪凛冽,遮天蔽月。

青年抬步,向一河之隔的红衣少女而去,像是并不觉那长河是什么阻拦之物似的,姿仪雅正,径直迈入了湍急的长流之中。

在青年的锦靴接触河面之时,河水突然怒涨,与地面相平,肆虐的流水蓦然驯服下来,凝出巨大而平滑的冰面,承接住他的步履。

随着青年信步于冰面之上,周围的狂风也逐渐止息,唯留下洁白的雪末漂浮于半空,点缀在月光中,雪月相映,织成一幅朦胧的鲛绡笼住这戈壁一隅,让身在其间的一切显得空灵、绮丽,而不实。

看着那突然静谧下来变得美丽无匹的长河,以及河中向自己缓步行来的青年,成玉像是被蛊惑了,不自觉地亦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她立刻被昭曦给止住了。昭曦飞快地伸手相拦,揽住她的腰警惕地带着她向后退了数步,在她耳边告诫:“别去。”

青年同他们其实还隔着一段很遥远的距离,但他应该看到了昭曦的动作。

他停下了脚步,望了相依的两人片刻,淡淡开口:“阿玉,过来。”

青年的声音并不高,但清楚地传到了南岸每一个人耳中。

那熟悉的声音入耳,令成玉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她抬手按压住胸口,静了片刻,垂下了头,仿似要避开青年的目光,也并不打算如青年所言去到他身边。

她是何选择,再清楚不过。

天地一片安谧,昭曦看向静立在河中央的青年,嘲讽地勾了勾唇。

却在昭曦讽笑之时,突然有一线红光自成玉鞋边生起,似一尾灵蛇,不动声色地攀缘至她的腰际。那一线光同成玉的披风同色,几乎没人留意到。红光化作巴掌宽的红丝带,忽地发力一拽,少女轻呼了一声,惊魂甫定时已被丝带拉拽至河中冰面之上。

昭曦的反应不算慢,在变故陡生之时便立刻出手相抗,可一切发生得太快,在成玉被丝带所掳同他分开的间隙,立刻有一堵冰墙拔地而起挡在了二人之间,昭曦抬剑便砍,然冰墙虽薄,却是刀枪不入,将昭曦以及众人牢牢挡在外面。

长河正中,雪雾茫茫,众人的视线亦被遮挡在外。

冰墙之内,红光缠缚着少女,弹指间已将她送到连宋面前。

当青年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帘,成玉努力构建的心防之墙瞬间倒塌,喉头一哽,眼尾蓦地泛起红意,无助和悲伤充斥了她的心房,又被她拼命压制住。

她想他这时候出现或许是因为心有不甘,可无论他如何想,这是她早就决定好的路,她不会,也不能去改变,因此她率先开了口,尽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平,像是她并没有因他的出现而动容:“为什么要来呢?那时候我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我不会跟你走。”目光凝向北岸乌傩素的迎亲队,“凡人们无力,也不敢同神龙相争,你要带走我,他们不会相拦。”话到此处,她深吸了口气,像是必得如此她才有力气再次决绝地拒绝他,“可和亲本身是一桩无法改变的事,不是我,便会是他人,事到如今,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责任,连三哥哥,”她轻声唤他,重将目光落回他的脸上,“求你不要逼我。”

她自以为一言一行皆冷静无匹,但眼角的水光却出卖了她的悲伤。

青年安静地听她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方才开口:“你不是不想选择我,而是你觉得你不能选择我。”他停了一下,“且不能选择我这件事,让你伤心了,对吗?”

成玉震惊地抬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青年靠近了她,反应过来两人之间几乎毫无间隙时,成玉立刻便要后退,却被青年执扇的左手控住了后腰。她无法挣开,仰头看他,眼神错愕,带着迷茫。

青年半抱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那浸了薄泪的双眸中像是下了一场雾,看着他时,那眸光便也如烟似雾。他抬起了手,手指抚上她的脸,掌心温柔地贴住她的颊,轻轻皱眉:“这么冰。”纤长的手指来回摩挲过她的脸颊,轻柔和缓,像是要给她一点暖。

她终于绷不住,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像是要将他推开,但不知为何却无法做出推拒的动作,只能凄凄地哀求他:“你不要这样。”

青年的动作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将手放下。他安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极为专注,就像是要将伤心又无措的她刻进脑海的最深处;就像是他在享受着她因他而失措,为他而伤心。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了他的注视时,青年终于说话了:“如果和亲并非如你所说,是一件不可改变之事,阿玉,你是不是就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成玉的心蓦地一疼。这次她终于将他的手推开了,将脸转向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苦笑着道:“那怎么可能呢,我们都知道它的确无法改变……”

“如果可以改变呢?”他执着地问她。

“如果可以改变……”她喃喃重复,眼中漫出一片水光。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收锁住那快要克制不住的泪意,“我们之间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问题,连三哥哥,你应该明白,你爱的人……”

青年打断了她:“好了,别说会让我生气的话。”

她轻轻颤了颤,如他所愿,没将那句话说下去。

许是担忧吓到了她,就着半抱住她的姿势,青年微微俯身,用额头贴住了她的额头,安抚似的轻声:“别害怕。”又道,“我认真想过了。”

成玉无望地想,她应该将他推开的,他们不应该再这样纠缠下去,更不该再这样亲密。她也明白,若她果真用力挣扎,他绝不会禁锢她。他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挣开他。

她不想推开他,所以无法推开他。

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失望透顶,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就让她再最后感受一次他怀抱的温度。她很快说服了自己,不再同自己较劲,驯服地任他贴住了她的额头,在她耳边呢喃似的低语。

青年并不知她曲折的思绪,低声同她说着话:“那时候你说,我爱的人其实是长依,还说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唇角轻抿,流露出嘲讽之意,但说话的语声仍是温柔的,像她是个什么易碎的珍宝,必得用最柔软的心和最体贴的言辞对待,“但我回去之后,认真想过了,我还是不觉得我爱的人是她。”

成玉愣愣抬头:“你……”

因了她的动作,他们的面颊几乎贴在一起,呼吸相闻。

“我爱的人是你。”说这话时青年闭着眼睛,气息低沉。

她僵了一瞬,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愿相信。”他仍闭着眼睛,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因此也并没有感到失望。空着的那只手揽住了她的肩背,他将她整个拥在了怀中,嘴唇自她的额角游移到她的耳郭。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只是本能地顺着他的举动微微仰着脖子,近乎献祭地任他施为,心中麻木地想,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然后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轻道:“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削薄的唇在她的耳边印下一吻,“你说我曾为长依不顾一切,”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声,“那算是什么不顾一切。这世间能让我不顾一切的,只有你。”

不祥的预感蓦然笼住了成玉,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想问他这样说是何意,可没等这句话出口,胸口忽然传来一股大力。

红光闪过,待双眼能够视物之时,她发现自己已离开青年老远,身在了北岸天步的怀里。

成玉心中急跳,立刻要挣脱天步再向河中央而去,却见茫茫雾色里陡起怒风,镇厄扇乘风而上,到达半空之时蓦地打开,玄光由扇面漫射而出,在天顶结出一个巨大的双鹿金轮。

金轮驱厄,玄金色的光笼罩下来,形成结界,照耀护持整片戈壁,唯独将连宋所在的彩石河排除在外。

明明为迷雾所挡,连青年的身影都无法辨清,更无法推测他要做什么,成玉心中的不祥之感却愈演愈烈,总觉有什么她极不愿看到的事将要发生。她一把推开相拦的天步,跌跌撞撞向前奔去,接近河堤之时,被河畔矗立的玄金光幕挡住。

国师和天步追随而至,握住成玉拼命捶打光幕的手臂,欲将她拖抱回去,少女却挣扎得厉害。国师无奈,觑见成玉已然青紫的手背,为防她继续伤害自己,干脆化出丈长的光绫将她缠缚住。少女无法相抗,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双泪眼望向二人,口中发出无望的悲鸣:“阻止他,无论他要做什么,求你们帮我阻止他……”

国师同天步对视了一眼,国师凝眉不语,天步缓缓摇头:“我们也不知殿下要做什么,但这光幕乃是镇厄渊的衍生,谁也无法穿透它,所以,谁也无法阻止殿下。”

在天步凝重的语声之中,怒风将雪雾吹得破碎,视野清晰起来,他们终于能够看清长河中央青年的身影。

白衣的水神昂立于天地之间,双手结转金轮印,银光自印中而生,直达天顶,天顶的双鹿金轮轰然而动,旋转之间增大数倍,似日轮悬于天际。青年解印,蓦地振袖,金轮发出一声嗡鸣,玄金的光芒瞬间充斥天地。光芒所达之处,便是结界守护之地。玄光延至天际,似将除了彩石河的整个人间都护持在内了,广阔浩瀚,无可比拟。

青年看了一眼面前之景,伸出右手,银色的长枪现于掌心,正是那以北海寒铁所锻铸的戟越枪。神兵现世,风雷大作,青年平举长枪,单手结印,将印中所蓄之力尽数灌入枪身。银枪饮足了仙力,发出一声震彻云霄的啸鸣。

青年控住长枪,猛地向下一刺。

长河破开,巨浪陡起,闪电划破长空,雷鸣响彻天际,大地震颤不已。

河岸旁的众人只看到青年以长枪刺破河流,下一刻怒流已滚滚而来,拍打在岸边的玄光结界上,掀起十来丈高的浪,如同一头想要破开囚笼的兽,威慑他们,恫吓他们,也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想要对河心一探究竟的视线。

不过巨浪虽能阻挡得了凡人的视线,却阻挡不了南岸的花妖们和北岸的国师。花妖们跃身悬于半空,神情凝重地望向巨浪之后;国师一向好奇心切,不甘落后,抬手化出一片云絮,携着天步、成玉亦一同来到高空之上。

自高空俯瞰,国师震惊不已。

戟越枪之下,彩石河的河底沿着东西走向深深裂开,裂口已达百丈之巨。水流还算驯服,自裂开的巨口涌出,与退至岸堤的接天水浪相汇,使得一条原本只有数百尺宽的戈壁长河,在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已变得犹如一条大江那样浩大广阔。

但居中的青年似乎对眼前这一切犹自不满,冷肃地站在水浪之上,左手再次结印,加持仙力于银枪枪身,而后右手重重一掼,将周身泛着耀目银光的长枪更深地探入地底。

更为刺目的银光自枪头爆出,在被裂出的巨隙之间横冲直撞,不过五个弹指,地底猝然传来一声巨响,河底的裂隙在那一瞬间延绵至不可望的尽头处。原本紧紧相连的整片戈壁以裂隙为界,竟分成了两半,一向北移,一向南移。地心之水被困多年,一朝自由,似脱缰野马,喷薄而出。

风起,云动,地裂,海生。

惊雷乍响,犹如九天摧崩。

天步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恍悟:“原来是这样,原来殿下他……是要裂地生海。”

国师也看明白了,同时他惊呆了,看向天步,话都有点说不清楚:“的、的确,在乌、乌傩素、北卫、大、大熙之间……”

天步打断了他:“你缓一下,你这么结巴着说话,我听得难受。”

国师从善如流地缓了一下,终于不结巴了:“我是说在这三国之间生造出一片大海来将它们分开,彻底改变彼此的地缘关系,的确也就改变了它们的政治关系,大熙自然不用再同乌傩素结亲了,郡主也就自由了。”

对三殿下的这一通操作,无论是从想法层面还是从技术层面,国师都无法不感到钦佩:“三殿下,的确是个敢想敢干的神啊,令人敬仰。”但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个灵魂疑问,“可这是平地生海啊,施主,这是平地生海!你们做神仙的,是可以这么随心所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