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步叹了口气,心道当然不能,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几步开外的成玉身上。

片刻前还挣扎着央求他们阻止连三的情绪激烈的少女,此刻却只是静静地跪坐在云絮边缘,凝视着于风雷涌动之中从容不迫调伏着四方巨浪的青年。

天步一直注意着成玉,她发现自成玉被国师绑上这云絮见到了三殿下,脸上便再没出现过什么大起大落的表情。她像是很快就接受了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一切的现实,眉眼通红,含着悲伤和愁郁,却也没有再流露出更多情绪了。只是在某些极为惊心的时刻,她会惊吓似的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面前的光幕之上,像是那样做便能使她感到安心。

国师没有得到天步的回答,偏头看她,见她正注视着成玉,也顺势看去,见郡主此时安静且顺服,想了想,一抬手解去了成玉身上的束缚,光绫重回到他手中。

束缚被解,成玉也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像绑着她也好松开她也好,都没有什么所谓。

国师心大,又是一介直男,没觉得成玉这样有什么问题。天步见此却有些忧虑,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在心底更深地叹了口气。

国师靠过去,坚持不懈地要同天步继续刚才的话题,又问了她一遍:“你说三殿下这样,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

天步苦笑:“怎么会没有问题。世间之事皆有天运,凡世国运亦属天运,裂地生海,牵连甚广,改变的不只是三国的国运。这是极严重的逆天之举,天君定会降下极大的惩戒。”

国师心头一跳:“譬如说,怎样的惩戒?”

问出这个问题后国师不由得看向了成玉,因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适才成玉央求他们阻止连三的疯狂模样,心中突然有了一个揣测:难道小郡主那时便明白了殿下意欲为何,并猜到了他行事的后果,所以才那样激动?

他记起了彼时成玉目光中的绝望与恐惧,心中虽有些惊异,却也相信了一半。

云絮并不宽大,他们相隔不远,他想,他与天步的对话小郡主应是尽数听入了耳中吧。他看到她仿佛颤了颤,但是他也不确定。

对于国师方才所问,天步不知如何回答,静了片刻后喃喃:“怎样的惩戒我也不知,毕竟过去没有神仙犯过这样的重法。”

话刚落地,四方天空忽然响起虎啸龙腾之声。

国师正自沉重,但耳闻此声,眼见天边一片紫光掠过,一时也凝重不起来了,惊问天步:“那是什么?”

天步也是一震:“仙典有载,每一处凡世都有其法则,乃新神纪创建之后诸神共议而定,凡世的山川海河如何分布,也是凡世法则的一部分,这些法则由四头瑞兽所守护,所以没猜错的话,”天步遥望天边,“应是守护凡世法则的四瑞兽来了。”

像是为了证实天步之言,随着一声贯彻长空的雀鸣,下一刻,四方而来的代表瑞气的紫光便在天顶相聚,耀目的光晕退去,紫光中蓦然现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瑞兽庞大的真形。

大海正中,白衣的水神尚未百分百完成对于脚下肆虐无羁的地涌之水的调伏,但在四头瑞兽聚首之时,他便立刻做出了决断,猛地拔出了掼入地底的长枪,半挽枪花,使枪身横亘于海面之上,轻轻一推,将仙力注入枪体,留戟越枪暂行镇压这片新成汪洋中那些野性难驯的巨浪,而后旋身飞至半空,银光一闪,已再次化龙。

电闪雷鸣中,龙吟虎啸,朱雀清鸣,龟蛇长嘶,银龙穿梭于雷电浓云之间,以一敌四,与四兽相搏。

虽是以一敌四,初时也是银龙占据着上风,但无论是水攻、火烧抑或是雷击,都只能暂困这由凡世灵运所化,并无血肉实身的四兽罢了,并不能真正地伤害它们。

许是裂地之时使用了太多法力,且还分了大半修为来镇压身下的新海,面对四兽的纠缠,巨龙渐有不支之相。就在这至为紧要的时刻,趁着青龙、白虎、朱雀三兽与银龙正面相斗,居镇北天的玄武觑到时机,猛地将身体缠上了龙尾。巨龙震怒,猛地摆尾,玄武那柔软的蛇体却将龙尾缠得死紧,一口利齿也趁机向龙身咬去。巨龙怒啸一声,不再执着于将那讨厌的龟蛇甩下去,而是拖着玄武飞快地潜入了浓云之中,三兽不知就里,亦紧追而去。

浓云遮天蔽月,天地一片晦暗,唯听得云层背后阵阵瑞兽的咆哮。

天步和国师正自着急,不料下一刻天顶忽起狂风,怒风吹散暗云,明月辉映之下,银龙与四兽再现,却是巨龙利爪之间一只朱雀一只玄武,巨大的龙身缠缚住挣扎的白虎,口中已吞食了半头青龙。不消半刻,四瑞兽皆入龙腹,而后巨龙一声清啸,周身忽然爆发出炫目紫光。紧接着巨龙似感到痛苦,在云层之间翻滚不休,周身忽而银光流转,忽而紫光耀目,紫银二光像是在龙体之内较劲。

国师紧张,声音发颤:“殿、殿下这是……”

天步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于天顶翻腾的巨龙:“四圣兽本就是一种守护之力罢了,殿下更改了这世间的法则,促使了祖媞神当初所留下的守护此世的守护之力现形。它们是想要将殿下的更改修正回去。守护之力原本便没有真身,唯有化形,伤害不了,亦消灭不了,殿下将它们吞入腹中,应该是打算同化这种力量,使它们重新认主。若是成功,这四兽便能为殿下所用,替他镇守他所更改的、新规定的这凡世的法制。”她停了停,声音亦有些发颤,“但殿下方才裂地生海,已损了许多修为,调伏新成之海,又耗了不少修为,此时还想收服这四兽,实在太过勉强……”

不及天步话毕,中天蓦然一声龙啸,龙体爆发出强烈的银光,贴覆着龙身的那层紫光虽犹自挣扎,却终于被吞噬殆尽。那耀目的银龙遨游于天,似一把泛着冷光的巨刃,刺破中顶,割碎流云,天雨倾盆落下。

雷电暴雨之中,巨龙忽然张口,方才为其所吞的四瑞兽自龙口依次而出,周身泛着流离的银光。随着四瑞兽离体,神龙周身的光辉却暗淡下来,就像是所有力量都给了那四头被驯服的瑞兽。而随着四瑞兽的新生,这强大的巨龙也终于力竭,最后一次摆尾之后,从中天直坠而落。

与此同时,失了仙力支撑,半空的镇厄扇骤然收扇,横于海岸之侧的玄光结界亦随之消失,结界消失的瞬间,镇守这新成之海的戟越枪也化光而去,不见踪迹。眼看海水又要闹腾,一声嘹亮的雀鸣之后,以朱雀为首,新生的四瑞兽次第奔向海底,在瑞兽们入海的瞬间,银光平铺了整个海面,激荡的海水重新平复下来。

半天之上,坠天的神龙已化为人形,国师不敢怠慢,驭剑而上,正正接住面色苍白的青年。见三殿下人还清醒着,国师一颗提至喉头的心才放了下来,结果回身时发现成玉站在浮于半空的云絮边缘怔怔地望着他们,忽然抬脚向前,幸好被天步一把抓住,才没有跌落云头摔个粉身碎骨。国师惊出一头冷汗,赶紧分神使那云絮飘落地面。

雷鸣渐停,天雨止歇,碧色的海在穹庐似的天幕下缓缓摇荡。

中天那静止的月轮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轨迹。圆月沉落,天有放亮之相。

国师扶着因力竭而显得分外虚弱的三殿下,在海岸旁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坐稳,抬眼时,见不远处成玉正从云絮上下来,怔怔地向着他们所在之处走了几步。

小郡主的步伐缓慢,神情也很空洞;又走了几步,脸上的表情方渐渐复苏,巴掌大的一张脸,被恐惧、忧虑和疼痛占满,眼睛一眨,便是雾蒙蒙一片。她突然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奔跑了过来,到得二人面前数步远,却又停下了脚步,像是想近却又不敢近。

三殿下屈膝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仰头看着微微喘气的小郡主。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小一方荒滩,一时静得可怕。

纵然国师心大,也感到了自己的多余,悄然退后,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默然相视的二人。

成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青年面前的,她的内心被胆怯和伤悲占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已跪到了青年的身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握住了青年的右手腕,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

无论是左手还是右手,所触及的青年的肌肤皆是冰雪似的冷,她止不住颤抖起来;同时,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打着颤,那么轻,又那么恐惧地问他:“连三哥哥,你还好吗?”

青年没有回答,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偏了偏头,将左颊埋入她的掌心,依恋似的闭上了眼:“现在,该相信我爱的人是你了吧?”

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证明给你看。

裂地之前青年于她耳边呢喃出的那句话忽地掠过成玉脑海,在被仅剩的一丝理智抓住之时化作一把铁石巨锤,重重敲击在她心间,令她的胸口钝痛不已。她终于忍受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不出是生气更多还是绝望更多:“为什么要这样证明,我根本不需要你向我证明!”

青年一愣,笑了笑,顺着她:“好,阿玉不需要,只是我想向阿玉证明,让阿玉明了我的心。”

其实不是这样的,成玉明白,长依是她心中难以解开之结,若不是连三今日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抢亲,如此为她孤注一掷,她恐怕终此一生也无法相信他对她的情意。

在成玉那些隐秘的深梦里,她的确渴望连三也能为她不顾一切一次,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让这梦想变为现实。因她并不想要伤害他。她从不想他为她大耗修为,也从不想他因她而受到惩戒。

悔恨和无可言说的痛攫住了成玉,在青年温柔的安抚中,她反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要顺着我说,你不要顺着我说。”她将贴着青年的手收了回来,放在自己的膝上,像做错事的小孩,紧紧揪着膝上的裙摆,悔痛万分,“其实都是我的错,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才逼得你做这样不理智的事……”

青年反握住了她的手,用着安抚的力道揉了揉她紧握的拳头,待它们放松下来,他牵起她的右手放到唇边,在手背上印下一吻:“别乱想,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逼的我。”他顿了顿,“但你的确有不该说的话。”他看着她绯红的眼,熟练地伸手去为她拭泪,“你不该说很快就会忘记我。”他认真地看着她,认真地问她,“如今,你还能很快就忘记我吗?”

成玉愣了片刻,然后她想了起来,是那次在小桫椤境他们告别之时,她同他说,即使我们喜欢彼此,那也不是多深的感情,你忘了我吧。当他反问她是不是也会很快忘记他时,虽然心中并不那样想,但她却没有否认他的话。

她不知道他会将那句话记得这样深。

泪水再次滂沱而出,她不想这样,但也没有办法,她疼他所疼,痛他所痛,又觉得这样的自己丢脸,不禁单手捂住眼,伤心地摇头,诚实地同青年坦白:“我、我不可能忘得了你,就算小桫椤境告别那一日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也不可能忘得了你的。”

青年容色微动。

她继续絮絮叨叨地陈情:“那时候我的确想着,并且相信着连三哥哥会很快忘记我,但我知道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我也决定了绝不忘记你,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想这是有点丢脸的一件事,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说一套做一套黏糊不清。”

青年拿开了她捂住双眼的手掌,强迫她面对自己:“是这样吗?”他问。

看着青年带笑的眼,她感到有点茫然,又感到有点难堪,但是却很乖地点了点头:“嗯。”

“你决定绝不忘记我,是打算一时半刻绝不忘记我,经年累月绝不忘记我,还是……”

她泣不成声:“是打算一辈子,一辈子也绝不忘记连三哥哥。”

青年伸出手来,忽地将她拽入了怀中,紧紧地拥抱住,良久,在她头顶轻轻叹息了一声:“一辈子也不够,要生生世世才行。”

她其实也不知道他如今再来纠缠她此前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有何意义,但向他坦承了心意,说出会记住他一辈子这样的话,却让她伤感又满足。他想要要求更多,她也愿意答应他,因此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襟,将整个脸颊都埋入了他的胸膛,很轻地点了点头。想起来他可能看不到,又很轻地“嗯”了一声,带着一点很乖的鼻音。

那鼻音让青年的心变得很软,微微低头,在她的发鬓上印下了一吻。

碧海微波,海风轻柔。

二人在胡杨树下久久相拥,红衣白袍缠绕在一处,像这天地虽大,却再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分离。

敏达王子站在不远处看着胡杨树下相拥的二人。

经历了这一场奇遇的礼官和随从们无不恍恍惚惚,如在梦中,敏达最先醒过神来,望着眼前陡生的巨海,看着银白的古木下少女乖顺地伏在青年怀中,敏达震骇不已的心中,夹杂了一丝刺痛。

他是真心地喜欢着那红衣的小郡主。

敏达自幼崇仰汉学,教他的老师是位倜傥的汉人文士。这位老师曾教他八个字:宜动宜静,宜喜宜嗔。说是所有形容汉家女美好的汉文字词里,最妙便是这八字。敏达从前尚且不懂,直到去岁曲水苑中的那个黄昏。

那个黄昏,他为了寻找丢失的玉佩而返回明月殿前的鞠场。经过鞠场东面的矮墙时,抬目间便见一位白衣少女提着鞠杖策马飞奔而过,竟打出了“五杖飞五铜钱”的格局。彼时他并未特别在意,只觉汉女中原来亦有如此击鞠高手,老师说汉女柔弱,也不尽如是。他继续沿着东墙向观战台而去,少女身下的骏马也停了下来,沿着东墙缓缓而行。那时候他们相隔不过数丈,他感到一阵香风拂过身旁,不禁抬头,正瞧见少女抬起袖子轻拭香汗的模样。女子容貌丽得惊人,红唇微勾,看着不远处的友人似笑非笑,不知是得意还是愉悦。

敏达当场便怔住了,老师曾提及的八个字蓦然撞入心口,他面上声色不动,心中却若擂鼓。而后他悄悄打探,才知她是大熙的郡主,他打听了许多她的事,知她聪慧无人能及,知她爱动爱笑,知她最会惹祸,知她不擅琴画……

今日迎亲,他本以为自己夙愿得偿,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孰料……

他早该明白,这样的姑娘,非等闲人可消受。他身为乌傩素王子,本以为自己可以有这个资格。可若同天神相比,他又何德何能呢?一介凡人,怎可与神祇争夺新娘。

敏达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却只能将遗憾压在心底。他是富有柔情,但他也富有理智。

最后望了一眼胡杨树下缠绵相拥的一对身影,敏达转身牵马,并没有招呼礼官和随从,独自向着来时的雪路行去。

第三十章

小桫椤境并非什么成熟稳定的世界,其间四时不定,诸景亦不定,故而前几日成玉被昭曦劫来之时,境中还是空山暖春,此番再入,此间却已是深秋戈壁。

三殿下为神强悍,在裂地生海、调伏巨浪、驯服四兽后,居然还有力气同郡主说那么老长时间的话,关于这一点,国师是深感敬佩的。但国师在数丈外瞧着殿下的神色,总觉得他是在强撑精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晕过去。

这个预感满准确,和成玉厘清误会解除心结后,三殿下在陪着小郡主静坐于胡杨树下等日出之时,不负国师所望地昏了过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幸亏天步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小仙娥,很是坚定地判说殿下他只是耗损了太多修为,又累极了,找个地方让他安静地休养调息一阵便可,郡主和国师才勉强心定。

三人一合计,觉得小桫椤境是个不会被人打扰的好地方,便利用无声笛来到了此处。

天步的意思是,三殿下以神龙相现世,裂地生海,逆天妄为,此事必然已经震动了九天。闹这么大,上头为什么没有立刻派天将下来拿他们呢?那是因为九重天毕竟也是个很讲规矩的地方嘛,拿人也不是天君一句话的事,总要开个会,各路神仙凑在一起合计合计,定一下由哪路神仙担此重任下界拿人。然后人选定下来,天君还得签一道谕令,发给担此重任的神仙,由他拿着谕令下界,方是有据可凭。这一套程序没有一两个时辰一般下不来,而九重天上一日,此凡世一年,换算一下,就是一两个月后才会有天神下来找他们的麻烦。那就算三殿下在这小桫椤境中静息个半月一月的醒不来,大家也不用太心慌的了,毕竟有赖于九重天上平易近人的民主议政会议制度,他们的时间非常充足。

天步有理有据,国师甚是信服,且见天步从始至终如此沉着,国师终于明白了这位仙子为何年纪轻轻便能成为元极宫的掌事仙娥,原来真的不只靠她长得好啊,不禁对其大加赞赏。

天步也是个很自信的小仙子,微微一笑:“不瞒国师,九重天的掌事仙者中,我若排第二,确实也只有太晨宫中伺候在东华帝君案前的重霖仙官敢排第一了。”

当是时正是夤夜中,中天一轮冰月,地上一片金林,三殿下在林中的小屋中安睡,郡主守在他的身旁。

此地除了昭曦能闯进来也没别人进得来,据天步判断,既然他们进来好半天了昭曦也没跟上来阻止,那说明昭曦应该是不会来了。

虽然天步说得很有道理,但国师是个谨慎人,还是意思意思在小木屋十丈开外生了堆篝火,做出了个护法的样子。说是护法,其实也不需要他们劳心劳力,因此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此时二人已聊到了天君会派谁下界来将三殿下给拘回去这档子事上。

国师对九天之事一无所知,天步耐心地给他科普:“九重天之上,天君固然是天族之主,但九天之神,也并非每一位天君都能差遣得动。就不提曾为天地共主的东华帝君了,便是几位九天真皇,天君也一向不太拿天族之事去搅扰他们。”

国师感到慈正帝这个天君当得很没劲:“我还以为当上了天君就可以为所欲为。”

天步沉默了一下:“如果想要为所欲为,那不能当天君,应该去当东华帝君。”咳了一声,“不过我们扯远了。”天步回到了正题,“与三殿下同辈的神君中,唯有二殿下桑籍能勉强与他打个平手,所以我推测,天君可能会将被贬谪去北海的二殿下召回来担当此事。”

国师好奇:“那你说殿下他会乖乖跟着他哥哥回去吗?”

天步提着拨火棍拨了拨柴火:“若殿下不曾损耗修为,那他认真起来时,别说是一个二殿下了,就算一双二殿下也奈何不了他。可此番他又是裂地生海又是调伏瑞兽……尤其调伏瑞兽,那是极耗心神之事,我估摸殿下此时至多只剩三成修为了。”天步顿了顿,“所以这不是殿下会不会乖乖跟着他哥哥回去的问题,是殿下他只能乖乖跟着他哥哥回去的问题。”

国师反应良久,震惊不已:“你是说损耗七成修为?这、这么严重的?”

“这便是逆天的代价。”天步继续拨弄着柴火,“龙族的修为虽珍贵,但殿下天分高,将损耗的修为重修回来也不太难,心无旁骛地闭个关,沉睡个两三千年应该也就行了,你也不必特别担心。”

国师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慨叹:“我虽一向知道殿下很会乱来,但没料到他这次会这样乱来……”

天步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殿下。天族生而为神,修行之时无须戒除七情六欲,因此许多天族的仙者皆是有欲亦有情的,于他们而言,修为、阶品、权势、地位,皆十分重要,值得他们毕生求索,就如同许多凡人亦认为权柄和财富至为重要,一世都为其汲汲营营一般。”说到此处,天步停了片刻,遥望天边,“不过三殿下却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他什么都不放在眼中,修为、阶品、权势、地位,于他而言从不是什么珍稀之物,他一样都不在乎。”

看国师若有所思,天步微微一笑:“当然,如今殿下已有了在乎之事,他很在乎郡主对他的情意。那用他毫不在意的修为,去换他所在意的郡主的情意,从殿下的角度看,难道不是一桩极划得来的买卖吗?”

国师听天步娓娓道来,一方面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挑战,一方面又觉得她说得也还是有点道理。

“你说得也还是有点道理。”国师闷闷地肯定了天步,但他同时又生出了另一个疑问,“殿下和郡主如今两情相悦固然是好,可之后呢,殿下是注定要被拘回九重天的,那郡主也跟着去吗?”

之后会如何,天步也不知。

“我毕竟也不是个万事通。”她沉默了片刻道。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三殿下醒来之时,感到了冥识之中无声笛的轻微震动,立刻意识到了此时他们是身在小桫椤境中,然后他察觉到了身旁那专注的视线,偏过头来,便看到成玉侧躺在他身旁,杏子般的眼微微睁大,眸子里亦惊亦喜,不可置信似的。

许多画面涌入脑海,三殿下那绝顶聪慧的脑子几乎是在瞬间就厘清了在他晕倒之后发生了什么:想必是天步做主将他们带来了此处,而成玉因担心他,所以一直守在他身边。

这简陋的木屋中,仅数步远的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昏灯,光线其实有些暗。三殿下侧过身来,面对着将双手放在腮边静静躺着、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少女,正要开口,女孩突然伸出手来,带着花香气息的掌心贴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黑,他眨了眨眼,那手倏地收了回去。

他微微挑眉:“怎么了?”

成玉抱住刚收回的手,掌心无意识地贴在胸口,有些怔怔的:“你醒了。”看着青年的眼,依然怔怔的,“我是在做梦吗?”

青年也望着她:“你说呢?”

她微微皱眉,像是在思索,目光里流露出一点求真的迷惘:“应该不是梦吧,你眨眼睛了,而且,你的睫毛好长,挠得我手心有点痒。”

的确像是她会说的傻话。

青年失笑,牵过她的手,亲了亲她的掌心:“嗯,阿玉没有做梦,我真的醒了。”

那轻吻令成玉很轻地颤了一下,在那轻微的战栗中,她才终于有了青年醒来的实感,眼睛逐渐亮起来:“啊,”她轻呼,用一种庆幸的口吻很轻很软地叹,“天步姐姐说你要睡好些天的,让我自行去休息,还好我没有听她的。”叹完之后担忧又上心头,眼睛虽还亮着,眉却微微皱了,动了动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连三哥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很难受?”

青年摇了摇头,松开她的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没事,先时耗了些力气,有点累罢了,休息了一阵已经好了很多。”这也不算骗她,休息一日,损耗的七成修为当然不可能回得来,但精神和力气的确已恢复许多了。

她看了他一阵,依然皱着眉,然后垂头抱住了他的手臂,大半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臂弯中。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散开的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青丝旖旎,如同一汪化不开的墨,又如同一匹漆黑的缎。

他向来聪敏,擅测人心,立刻便感到了她的忧郁,不禁放低了声音问她:“知道我很好也这么不开心?怎么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立刻说话,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他的问题:“连三哥哥昏睡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她柔软的颊隔着白绸衣袖紧紧贴住他的臂弯,嗓音朦胧,“裂地生海……上天一定会降下惩罚的对不对,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她抬起头来,瞳眸中含着一汪清泉似的,澄澈得要命,眼睛一眨,泉上随之生起一层薄薄的雾,显得那张脸迷惘又忧虑,怜人得很,“你会离开我吗?”

连三殿下为神四万余年,身为天君最宠爱的小儿子,随心所欲惯了,九重天上数得出名头的破格之事,差不多都是他干的。好不容易近些年他二哥桑籍凭借擅闯锁妖塔一事将他的风头盖过了,没想到不过几十年,他又云淡风轻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宝座。

不过,虽都是行破格之事,二殿下和三殿下在行事风格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二殿下为爱一意孤行,不给自己留后路,故而头回犯禁便被贬谪,但三殿下做事,却从不会不计后果。譬如此次裂地生海,乍看是他“不顾一切”,然骨子里的谨慎令他早在做出这个选择时,便本能地构思出了应对之策。

之后他和成玉会如何,三殿下早有安排,并不似成玉这样觉得前路一片无望,因此看她如此担忧,还能同她玩笑:“之后怎么办,”他捏了捏她的脸,眼睛里带着笑意,“第一件该办之事,当然是让阿玉成为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