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没有喝醉,大约成玉会疑心自己眼花,但她今夜毕竟醉了。喝醉的成玉完全没有怀疑自己的眼睛。她站在屋檐边上想了一会儿,转了个身,将右腿对准了没有瓦当承接的虚空,右手放在左手手心里敲着拍子鼓励了一下自己:“一,二。”“二”字出口时她闭上了眼睛,右脚一脚踩空,跌了出去。

在成玉的设想中,她应该会像一只受伤的白鸟,倏然跌进夜风之中。但来人的动作却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快一些,虽然右足踏空令她失去了平衡,但她的左脚还没能够离开屋檐,那人便接住了她。

鼻尖传来似有若无的白奇楠香,就像今夜的月光,幽寂的,静谧的,带一点冰凉。果然是连三。成玉就笑了。

尚来不及睁眼,连三已抱着她在屋檐上重新站稳,然后他松开了她。

“你在做什么?”那声音也像头顶的月色,带了秋夜的微凉。并且,那是一句责问。但她酒醉的大脑并没有接收到他语声中所包含的怒气,只是纯粹地为能见到他而感到开心,故而挺高兴地同他分享起来:“哦,我猜是连三哥哥你在那里,我想如果是你的话,那你一定会接住我的,我就跳下来啦!”

她无愧于心地看着他。目光落到他紧锁的双眉上,再移到他的眼睛,才终于看清了他沉肃的容色。他也看着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没有任何温暖情绪。这是冷淡的,并不期待见到她的连三。

白日的一切忽然就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委屈和惶惑也遽然涌上心头,她愣了片刻,突然就伤心起来:“为什么连三哥哥一见到我就生气?”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蹙眉道:“你醉了。”

“我没有醉。”她立刻道,但想想自己的确喝了很多酒,就比出了三个手指头,“嗯,喝了四坛。”她又再次强调,“但是没有醉。”脚下却突然一软。

他伸手撑住了她,扶着她再次站稳,她仔细地分辨他脸上的神色:“连三哥哥不想看到我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道:“如果不是我呢?”

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她的确醉了。不过虽然醉了,她的反应却很快,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十花楼一共十层楼,她指着七楼处突出的一个望月台,很是轻松地回答他:“那我就摔到台子上啦,也不高,又摔不死。”

“是吗?”

她这时候脑子比方才要清楚一些,因此灵敏地察觉到了那声音中的冷意,她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正好接触到他同样冰冷的目光。

他冷淡地看着她:“只要不会摔死,摔断手脚也无所谓是吧?我以为你长大了,也懂事了。”

她静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在生气。”突然抬头非常严厉地看向他,“为什么一见我就生气,”看来是又想起了方才令她难过,却因为他转移了话题而被她短暂遗忘了的重要问题,她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地看向连三,“你见烟澜你就不生气!”

他淡淡道:“因为她不惹我生气。”

听了他的回答,她像是要立刻哭出来似的:“烟澜是不是比我好?”

他静静看着她:“你为什么要和她比?”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她只是感到有点累,因此坐了下来,想了一会儿,她捂上了眼睛:“那你就是觉得她比我好了。”她没有哭,那声音却很轻,也很疲惫,然后她悲伤地叹了一口气,“你走吧。”

她觉得他立刻就会离开了。她还觉得今夜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他为何不想见到她,她也问出了理由,因为她总是惹他生气。因此他白天的态度也全有了答案,就是她惹他烦了吧。

今晚她偶尔脑子不太灵光,因此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做了什么令他不快,可他一向比她聪明,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也不知该如何挽回,只是感到一阵沉重。她责备着自己为什么要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本来她已经忘了,忘了的时候她就感到很快乐。

她等着他离开,但预想中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巨大的月轮照亮了整座平安城,夜已深了,整座城池都安静下来,唯有远处的街市还亮着若有若无的明灯,像是自夜幕中降落的星辰。风也安静了,却还是冷,游走过她身边时令她打了个喷嚏。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她面前,她抬眼看过去,却是一件白色外裳。“穿上。”那本该离开的青年低头看着她。她看了一眼他手中衣衫,又看了一眼他,然后她偏过了头,她没有理他,只专注地凝视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他顿了一顿,便坐在了她身旁,那外裳也随之披上了她的肩头。她吃惊地转过头来,正好容他握住她的右手穿过展开的衣袖,她呆住了,任他像照顾一个稚龄幼童一般为她穿好他的外衣。

她愣愣地坐在那儿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她觉得她应该有点骨气,于是挣扎着就要将那已然被他穿得规整的外衫脱下来,却被他制住了:“不要任性。”他皱着眉道。

今晚她已听够了他的指责,因此毫不在意,挺有勇气地同他嘟囔:“我就是要任性,你管不着!”挣扎得更加厉害。

他突然道:“是我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他将她已挣扎着脱掉一半的外衫重新拉上来合好,看着她道:“是我不好。”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她努力地咬了一下嘴唇,大声道:“就是你不好!”却没有再执着地要脱下那件外衫。她低着头给自己挽袖子,挽了会儿就开始历数他的罪行:“你不理我,你也不见我,你还凶我,你还说烟澜比我好!”却因为说得太快又太愤怒,自己被自己呛住了。

连宋的手立刻抚上了她的后背,他似乎有些无奈:“我没有那样说过。”

她就回忆了一下,但脑子里一片糨糊,着实也记不得他方才说了什么,因此她点了点头:“哦,那就不是你说的吧。”

但烟澜比她好的这个印象一时间却令她悲从中来,她红着眼眶问连宋:“烟澜有我好看吗?”却不待他回答,自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根本没有我好看!”

又问他:“烟澜有我聪明吗?”依然不待他回答,自己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根本没有我聪明!”

再次问他:“烟澜有我体贴吗?”这一次她终于给了他时间回答,但他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他的容色终于不再冰冷,但那堪称完美的容颜里究竟包含了什么,她看不明白。她从来就看不明白连三,因此并不在意,她只是想,哦,这个问题他不想要回答。她就自己想了一阵,但关于体贴这一点她却不是那么自信了,因此有些犹豫地道:“那……我觉得我们可能一样体贴吧。”

她还想问得更多:“烟澜有我……”却烦恼地摇了摇头,“算了。”

在她安静下来时,他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和她比。”

但这似乎并没有安慰到她,她低着头,看着被他握住的双手,良久,她轻声道:“其实烟澜会弹琴,会唱歌,画也画得很好,她会的那些,我都不太会。”她努力地吸了一下鼻子,鼓起勇气向他坦白,“我、我特别不像话,我不喜欢烟澜,是因为烟澜其实是个好妹妹。”

“她是不是一个好妹妹,又怎么样呢?”他问她。

她突然扑进了他的怀中,她的手臂用力地环住了他的肩膀,她的脸紧紧贴住了他的胸膛,她哽咽着说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因为我害怕我不再是你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我害怕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

有一瞬间,连三屏住了呼吸。他不记得这世间曾有一个人,光靠一句话就能让他失了心绪乱了方寸。良久,他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回应她的拥抱。

是的,他早晚会离开她。因此她需要早一点习惯。

今晚已然太超过了,这样下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他今晚根本不该来这个地方;或者就算来了,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或者就算出现在她面前,也不该再给她亲近的错觉;或者就算他控制不住亲近了她,这个拥抱他也绝对不能回应——这一切都必须到此为止。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想要将她推开,却在此时,她抬起了头。那么近。

他再一次屏住了呼吸。

她像是要哭了,眉梢、眼尾、鼻尖,都染着樱花一般的红意,是温软的、鲜活的、带着悲伤的红,那红巧妙地点缀在雪一般的肌肤之上,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瑶池中有一种莲叫作舞妃,通体雪白的花盏,只是一点娇红染在花瓣的边缘,这时候的她,便像极了那种花。她漆黑的眼睛里蓄了泪水,含着孤寂和悲郁,就像是晖耀海的最深处。

她的眉梢眼底皆是情绪,是悲伤乞怜的意思,可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本能地维持着她的自尊。她只是那样看着他,她不常如此,或者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是这个模样,但那悲郁的美和那同样悲郁的柔弱却几乎令他无法抗拒。

但他终于还是在屈服之前推开了她。

可他忘记了她的固执,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已再次抱住了他,身下的瓦楞一阵轻响,失神中他被她压在了身下。匆忙之中她的嘴唇扫过了他的颊边,是冰冷的唇,却像是一点火星烧过他的脸庞。

他蓦地看向她,她却没有注意,一只手撑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侧,她依然没有哭,脸上也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固执地看着他:“连三哥哥,你不许走,我们还没有……”

他猛地握住她的衣领将她拉了下来,然后他吻住了她的嘴唇。他感到了她身体的陡然僵硬,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放过她。

他的左手扣住了她的腰,使得她的身体紧紧贴住他,那亦使得她无法反抗,但她也没有反抗。他想她是被吓呆了,但她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唇被他堵住了。

他吻得有些用力,因此那红润却冰冷的唇瓣在他的唇舌之下很快变得温暖起来,亦变得柔软起来。她唇齿间有酒香的气息,更多的却是花香的气息。随着热吻的加深,那花香蓦地浓郁起来,她本能地喘息,换来的只是他更用力地咬着她的唇瓣,纠缠着她的唇舌。

在他的缠吻之下,她僵硬的身躯舒缓下来,脸上那悲郁的、樱花一般的红也变得冶艳,甚至整张脸都透出了粉意,像是一朵出水的木芙蓉花。手掌之下,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亦在一点一点升温。她全身上下唯一理智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了,那带着泪意的眼底像下了一场大雾,含着茫然和惊颤。

她喝醉了,他乘人之危。他猛地停了下来。

月光安静地照在他们身上,照在银白的屋脊上,附近的树上,街道上,远处的街市上……远处街市的灯笼也灭了。整座城池都跌入了睡梦之中。

成玉不明白是否自己也跌进了一个睡梦之中,她呆呆地从连三身上起来,手指抚过自己红肿的唇,抚过自己的心脏,眼中满是震惊:“为什么……我不明白……”她轻声喃喃。她根本没有搞懂这是什么状况。这不能怪她。今夜她喝醉了,清醒时的她亦未必能掌控眼下情形,遑论她此时。

她看向连三。他仍躺在瓦楞之上。她的连三哥哥从来都那样坚定可靠,可此时他望着天上的银月,神色间竟出现了一丝脆弱,良久,他道:“我也不明白。不过,”他低声道,“你不用明白。”

“为什么?”

“因为,”他闭上了眼睛,“这只是个梦,这所有的一切,明早醒来,你就会全忘了。”

第十九章

成玉抱着宿醉后头疼的脑袋在床上坐了半日,也没想起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显然她是喝醉了,但怎么喝醉的她全无头绪,不过她一向如此,喝醉了就老断片儿,倒也罢了。

用过早饭后她习惯性就要去一趟大将军府,出门才想起来昨日天步的转告,就又折转了回来,无所事事地在后院溜达了一圈,捡了一堆小石片,蹲在一个小湖塘旁,一边拿小石片打着水漂一边想心事。

没扔多久,听梨响来报,说皇帝突然宣她入宫,沈公公的那个机灵徒弟小佑子已在小花厅候着了。

大熙朝的皇帝成筠是个没什么兄妹爱的皇帝,这一点可以从他对他们家兄妹关系的定义上看出。相见不如怀念,是他对他自己和他那百十个亲妹子之间关系的定位……成玉因出嫁不大需要成筠备嫁妆,他对她的抗拒倒不至于那样强烈,还能时不时召她见见。

巳时二刻,成玉入了宫,未时初刻,一脸愁容地回了十花楼。

成筠赐了她一套笔一张琴。笔是白玉紫狼毫。漕溪产砚,西蕲造笔。据说这套白玉紫狼毫凝结了西蕲笔庄老庄主毕生的心血。琴则是岭上柏。岭上柏,石中涧,不闻山音惹飞泉。这句诗说的是天下四大名琴,而如诗所述,岭上柏排在四大名琴之首。

成筠将这两件无价之物下赐给她的当口,成玉就有不祥的预感。果然,伴随着这两样东西,成筠还给她安排了一位画师和一位琴师做她师父,教导她弹琴作画,同时还指了一位女仪官,要将她的礼仪也再固一遍。

成筠的意思是,往日因他没空,故而对她疏于管教,一天天的任她胡闹,眼看她也长大了,到了要议亲的年纪,琴棋书画总要过得去才成,如此一来,出嫁后方不至于辱没皇家体面。赐她好笔好琴,也是希望这两件灵物的灵气能感染到她,令她在师父们的指点下早日学成。

一听说那两位师父并那位仪官日日都会来十花楼督促她,成玉当场心如死灰。她完全没搞明白像成筠这样一位日理万机、连老婆死了都没空再讨一个的皇帝,为什么会有空关心她的德言容功问题。他那么有空他不如先去讨个老婆对不对?!

成玉很是头大。

并且她也觉得皇帝说得没道理,因她即便要嫁,照老道给她推演的命格来看,大抵也是和亲。和亲去边地,大家都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人喝酒都不是拿杯盏而是拿海碗,压根儿不知道世间还有风雅这两个字,她琴棋书画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学个马头琴,这样起码大家围着篝火跳圈圈舞时她还能有用武之地。

她当场就和皇帝分享了这个看法,成筠凝视了她片刻,揉了揉额角:“那就琴画照旧,再加个马头琴。”成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皇帝的圣命下来,十花楼最痛苦数成玉,最高兴数朱槿,介于两者之间的是姚黄。朱槿觉得琴画礼仪课见天地这么给成玉排下来,她应该没时间再在外头惹是生非了,着实给他省心,因此高兴。姚黄是朱槿的挚友,因此为朱槿高兴,但同时他敏锐地意识到成玉要是没时间出门瞎逛,那就是也没时间带他去琳琅阁找花非雾了,因此又为自己感到痛苦。

接下来的几日,对于成玉来说,是她同三位琴画老师外加一位仪官斗智斗勇的几日。

仪官在第二天就撤了,因成玉的礼仪其实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只在于她想有礼时她可以当典范,她不想有礼时她就是一个灾难。仪官深思熟虑之后觉得这不是一个礼仪问题,而是一个心理健康问题,应该归太医院管,她一个搞礼仪的她当然爱莫能助。

古琴师父比仪官多撑了一日。古琴师父至情至性,刚开始也想好好教导成玉,然他空有一颗赤诚的教化之心,却难敌成玉指下魔音灌耳。这倒也罢了,他努力忍一忍也不是忍不了,但成玉居然还用他的女神、天下四大名琴之首、自诞生日起便只奏大雅之音的岭上柏弹奏青楼小艳曲儿,师父就崩溃了,当场吐了三升血,抱病遁去了。

马头琴师父和绘画师父因为没有古琴师父那么至情至性,最重要的是他们并没有什么女神,因此幸运地坚持了下来。

好在有两个师父出局,每日除了上课以外,成玉还能摸着点儿闲暇出去放个风。每天上课,她都感到天要亡她,出门放风时,又感到一时半会儿她可能还亡不了,因此也没有怎么努力反抗,将日子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下去。

这些日子里,成玉碰到过连三一次。是在怀墨山庄。

怀墨山庄是成玉她姑母大长公主在城西的一处宅子,大长公主膝下无儿无女,却好热闹,因此每年入秋都在怀墨山庄办文武会,令贵族少年少女们在此相聚斗文比武,胜者总有珍宝相赐。

按照成玉自己的说法,她因是个有定力的郡主,因此最缺钱的时候她也没参加过大长公主的文武会。但据梨响对她的了解,觉得这应该是由于大长公主下赐的皇家珍宝民间当铺根本不敢收,变现很不容易的缘故。不过听说今年大长公主准备把前朝才子沈砚之的书法大作《醉昙四首》作为奖品奖给射柳获胜之人,而《醉昙四首》的好处在于它算不得皇家宝贝,可以轻易变现,故而今年大家很荣幸地在怀墨山庄的射柳竞赛上看到了成玉的身影。

射柳是比骑射。

一般来说需寻一阔大场地,场上插柳枝一行,以利刃剥去柳枝上部树皮,使其露白,以露白处为靶心;然后百丈外列出一行十人,待锣响时御马而行,搭箭射柳,以能射断柳枝且手接断柳者为胜。

自牵马站到起点线跟前,成玉就感觉有人盯着她。

她长得好,去哪儿都有人偷瞧,对注视自己的目光早习以为常,加之今日场中拢共十位参赛者,但算上她一共就三个姑娘,被人看可以说是必然的。但她依稀觉得,凝在她身上令她有所感的那道目光并不是来自围观群众,因为她并没有察知到好奇和探究。可要说那视线是她因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在明知真正骑射好的少年们早入了三军四卫,此时场上参赛的都是些半吊子的情况下,她有可能会紧张吗?她自问是不可能的。

所以,到底是谁在看她?

这个问题在铜锣敲响她打马飞奔挽弓射箭并以利落手法俯身捞得断柳之时,有了答案。在全然放松后朝着面前高台的不经意一瞥间,成玉看到了连宋。

这根本是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因高高的观赛台上,照理说,此时落座的该是大长公主。

匆忙将断柳扔给尽头的执锣太监,成玉再次望向台上,发现那的确是连宋。方才她惊鸿一瞥之间没有看到坐在他身旁的烟澜公主,此时抬眼,正见得一身白裙的烟澜探身同连宋说话,连宋微微偏了头,正聆听着她。

成玉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手中那把黑色的折扇懒懒置于座椅扶臂,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那是她所熟悉的连三。她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好半天,他却并没有看向她,她又有点怀疑方才那视线可能并非来自他。

成玉抿着嘴唇垂了头,此时才听到人群中的喝彩之声,接着被谁猛地拉了一把,她转头一看,竟看到抄着手向她微笑的齐大小姐。见到齐大小姐乃是一桩惊喜之事,心中的不快被她暂且抛在脑后,翻身下马时,齐大小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喝彩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人群望着成玉,皆是叹服之色,成玉一时有点蒙。每年都来这儿闲逛的齐大小姐难得兴奋地向她解释,说射柳这个竞赛自开办以来,一直保持着惨不忍睹的水平,一场比赛能有一两个参赛者将箭枝准确射进柳枝而不是什么别的地方,就已经很不错了。群众本来没有抱什么希望,但今次成玉居然能将射柳、断柳、摘柳这三道程序一趟揽齐活了,因此大家都疯了。

从前这个竞赛有多么令人不忍卒睹,可以参见今次那另外九位参赛者的表现:有两位射中了柳枝,可惜射中的是别人的柳枝;有三位射空了,就连别人的柳枝也没射着;还有两位马已经跑过柳枝了,结果手里的弓却还没挽起来……不过齐大小姐认为这七位不算最差的,因为比起最后那两位将箭头给直接射进了观众席的英雄,他们至少做到了比赛第二安全第一……

齐大小姐难得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不禁口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橘子,发现成玉也挺渴,就将橘子递给了成玉,说自己再去前头庭院里摘两个,让她在原地等着。

成玉目送齐大小姐离去,又见围观群众也三三两两散去其他竞赛场了,她踌躇了片刻,飞快地又看了高台一眼。

可惜什么都没看清。

然后她想起来连宋不理她很久了,他不太理她,她却还这样惦记他,她感到了自己的没用,一时间有点生自己的气,因此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再抬头,只闷闷剥起橘子来。

而变故,正是发生在这时候。

一匹惊马突然冲出了赛场,一路带翻好几个还没来得及离场的围观者,如离弦之箭,嘶鸣着直向成玉所站之处突奔而来。

成玉第一反应是赶紧闪一边儿去,却忘了她手里正缠着碧眼桃花的缰绳,她方才想心事时无意识将缰绳缠在手中绕了好几圈,千钧一发之际当然无法脱身。

碧眼桃花被眼看就要冲过来的疯马吓得长嘶了一声,立刻撒蹄子开跑,成玉还没反应过来,已绊倒在地被狂奔的碧眼桃花给拖了出去。

身体狠狠擦过沙地,身后似乎有人喊着“阿玉”,但再多的就没听到了,鼓胀的太阳穴处像是被安上了两面巨鼓,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挡在了耳外,唯留如雷的鼓声轰隆着响在脑海中。

碧眼桃花是朱槿给她找来的宝驹,有千里追风的雅号,撒开了跑绝不是闹着玩儿的。成玉只蒙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她得赶紧自救,否则早晚交待在这儿。便在此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寒光,缰绳断为两截,猛拽着她的拉力陡然消失,成玉在地上滚了两圈,被人握住肩膀时她还觉得头晕。

她按住突突跳着疼的太阳穴,听到那人询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她本能地要与人道谢,声音出口才发现嗓子是哑的。

那人握住了她的手,她嘶了一声,那人赶紧将她放开:“很疼吗?”

成玉眨了眨眼睛,此时她模糊的视线才稳定下来,终于看清了单膝跪在她身旁一脸担忧看着她的恩人。竟然是季明枫。

她心中惊奇季世子居然也在此地,但一想大长公主的文武会名气的确挺大,季世子过来见识,这也不足为奇。

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痛,全身都火辣辣的,季世子白着一张脸将她抱起来时她疼得颤了一下,季世子整个人都僵了,语声里居然透出了无措:“你忍忍,我带你去找太医,”还哄着她,“太医就备在隔壁院子,太医看了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