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今日一大早她前去大将军府,此次出门迎她的并非天步,却是个从未见过的小厮。倒是个秀气的小厮,生得很秀气,说话也很秀气,告诉她将军不在,天步也不在。
听到她的回答,季明枫静了一会儿,蹙着眉头道:“连三他昨夜便回府了,你今晨去他府上探问时,他其实就在府中。”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依然没有看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有辜负你的人,你都愿意为他们找借口,你想说或许他太忙没空见你,又或许他的侍女忘了向他通传你每日到访之事。”
他顿了一顿,似是接下来的言辞难以为继,但终归他还是将它们说出了口:“但今晨你走之后,烟澜公主便带了绘画习作前去将军府向他请教,那位公主并没有被拒之门外,而后,他又领了那位公主去小江东楼喝早茶,他看上去不像没空。”
成玉没有出声,她走了会儿神。
她听明白了季明枫的意思,说的是连宋在躲着她。如若连三的确昨夜就已回府,那这个做派的确有些像在躲着她。但,为何呢?
她还记得同连三在一起的最后那夜,明明那时候还好好的。她虽然曾经从季世子身上学到过一个人会突然讨厌另一个人,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但她想那不会是她和连三。连三的确有时候喜怒无常,难以捉摸,但他从来待她那样好,那些好都是真的,他会在她哭泣时擦干她的眼泪,在她疼痛时握住她的双手。连三是绝不会伤害她的人。
回神时她发现季明枫正看着她。她蹙着眉头,无意识地扯了扯背在身侧的那把弓箭的弓弦,绷紧的弓弦发出极轻微的一声颤音,她抬头看向季明枫:“可能真的有什么误会?侍女没有呈报给他也好,小厮误传了也罢,或许他真的不知道我在等他呢。”
季明枫安静地看着她:“阿玉,他不值得你对他的那些好。”
烟澜没想到今日竟能同连三一道来小江东楼喝早茶。
自乞巧节后她便不曾见过他,算来已一月有余。除了连三领兵在外的时节,她其实很少有这么长时间见不到他,因此昨夜在太后处听闻皇帝提及连三回府之事,今晨一大早她便寻了借口跑来找他了。
半路上她也想过连三这一整月都在京郊大营,那大约正事很忙,此行她说不准见不到他。不承想,到了大将军府不仅见到了人,连三还主动开口领她出门吃早茶。
那时候烟澜觉得他今日心情应该是好的。
但此时,烟澜却不这么想了。
竹字轩中她同连三对坐弈棋,不过数十手他便将她逼得投子认输,从前这种情形是没有过的。自然她的棋艺同他相比不值一提,但过去他总会花点心思让着她,不至于让她输得太过难看。
一局棋毕,第二局起手时连三让了她二十四子,可她依然很快便败在了他的凌厉剿杀之下。他今日不想费心让她了。第三局依然如此。
总输棋的是她,却是连三皱着眉头先行离开了棋桌:“让天步陪你下吧。”他今日话也少,像是觉得下棋也好,在这房中的她和天步也好,都让他心烦。
烟澜其实不想和天步下棋,但她不敢辩驳,只好一边敷衍着天步,一边悄悄看他。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正对着碧湖金柳,一派大好秋色。几步之外,烟澜见连三倚窗而坐,的确将目光投在窗外,却并非闲坐赏景的模样,他一直蹙着眉头。她有些忐忑,不知他今日怎么了,为何连这窗外的碧湖白汀也无法取悦他,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将目光放在那些美景上头?这样的连三让她感到不安。
楼下忽有喧嚷之声传来,小二推门进来添茶,侍女问及,才知是一帮蹴鞠少年在一楼宴饮,少年人好热闹,故此有些吵嚷。
听小二提起蹴鞠二字,烟澜猛然想起上回同连宋一道来小江东楼时,也是眼前这小二来给他们添茶。彼时这健谈的小仆还同他们介绍了一番这些民间的蹴鞠队伍以及他们之间的可笑争执。她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但她记得连三那时候认真听了,不仅听了,还下楼去会了会小二口中盛赞的一位蹴鞠少年。那少年似乎叫作什么玉小公子。
想到此处烟澜心中一动,开口叫住了欲离开的小二,轻声问道:“开宴的是你们开源坊的那位玉小公子吗?”她是这么想的,今日连三心烦,若那蹴鞠少年就在楼下,带上来作陪,说不定能取悦连三。
小二不知她心中算盘,只以为她也被他的偶像玉小公子的魅力折服,立刻挺高兴地回她道:“贵人也知道我们玉小公子啊。”又撇了撇嘴,“不过楼下的宴会不是我们玉小公子办的,是安乐坊的老大办的,上回的蹴鞠赛我们十五比三把他们踢哭了,安乐坊一心报复,最近他们新请了两个蹴鞠高手,意欲一对一单挑我们玉小公子,楼下这个宴会是给新请来的两个高手接风洗尘的。”
小二回话时,烟澜一直偷偷看着连宋,但见他仍瞧着窗外,并没有对他们的谈话显露出什么特别的兴趣来。她心中失望,再同小二说话时便有些敷衍:“对手请了帮手,那你们玉小公子定然很烦恼了。”
小二笑道:“贵人说笑了,我们小公子有什么好烦恼呢?平安城一百二十坊,每年想单挑他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但不是他们想同我们小公子单挑,就能单挑得成的,还得看小公子愿不愿意接他们的战书。”又道,“我们小公子一般是不接这种单挑战书的。”
烟澜这时候还真是有点好奇了:“为何呢?”
小二挠了挠头:“我听说小公子的意思是,大伙儿一块踢还成,遇到踢得烂的队,反正对方有十二个人,他对于他们的愤怒也就分散了。但是一对一,这就太挑战了,要是那个人踢得太菜,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动手打人怎么办,要被禁赛的,因此算了。”
烟澜愣了一愣,笑道:“轻狂。”
小二有点心虚地点了点头:“的确也有人说他这是轻狂,”但他立刻很坚定地补充,“可我们小公子的球着实踢得好啊,他又长得好看,因此他这样说,我们只觉得他可爱,并不觉得他轻狂。”
烟澜不再言语,她今日带出门的小侍女却是个好强的性子,听完小二的一番夸赞,很不服气:“我们小姐说他是轻狂,他就是轻狂,好看又怎么样了呢?再说又能有多好看。”
烟澜抬头看了侍女一眼,小侍女立刻闭了嘴,但眼神却还是不服气。小二居然也是个不认输的人,挺较真地辩驳道:“姑娘还真别说,我们玉小公子的好看,整个平安城都晓得,那小人是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有多么好看。不过,”他想了想,“不过最近我们玉小公子交了一位同样长得很俊的公子做好友,他们日日一同出游,从我们楼前路过时,我们掌柜倒是有过一句很文气的形容,说他们二人站在一处,活脱脱是一对璧人。”他挺高兴地总结,“所以我们玉小公子就是像璧人那么好看了。”
小侍女没忍住,嘁了一声:“一对璧人指的是男女很般配好吗,”嘲讽道,“那他俩到底是谁长得比较娘气,因此你们掌柜才这样说呀?”
小二一张脸涨得通红,着急道:“胡说,我们玉小公子虽然长得是俊,但堂堂七尺男儿……”
小侍女像是觉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有趣,转了转眼珠,窃笑:“那既然都是器宇轩昂的男子,却被称作一对璧人,想必是他二人虽同为男子,彼此间却……”
“够了。”小二惊讶地看到落座在旁的公子竟突然开了口,一时忘形胡言的小侍女被吓得双膝一软,立刻跪倒在地。小二惴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烟澜愣了一下,天步低垂着眼睫自棋桌上起身,向她施了一礼,并无别话,利落地将那跪倒在地的小侍女拖带了出去。
小江东楼常有贵人莅临,贵人发怒是什么样小二也见过,眼下这种场面他却从来没经历过。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得室外传来低声:“你们家小姐身体不好,没有心力管教你们,你们自当管教好自己,怎么就能这样大胆,小姐还在跟前,就什么样的龌龊言语都能脱口而出呢?”明明是亲和又温柔的声音,他觉得茶楼里掌柜责骂他们时比这个何止凶狠十倍百倍,但那小侍女却像怕极了似的不断哭泣求饶。
小二并不知王公贵戚这种大富之家的规矩竟森严至此,今日见识一番只觉骇然,而此时两位贵人都没有让他离开,他也不敢随意离开,即便骇然,也只能战战兢兢杵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听到棋桌旁的那位小姐试探着开口道:“是我们太吵闹了,令殿下感到心烦了吗?”又轻声自辩,“我以为那位玉小公子是殿下的熟人,殿下愿意听我们说起他,并不知道会惹得殿下更加烦心。”
那倚窗而坐的公子并未回答,只是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大着胆子微微抬头,看见那位小姐咬了咬嘴唇,在那公子经过棋桌时伸手握住了他的袖子。她微抬了眼帘,眼睛微红的模样极为美丽,也极惹人怜爱,她的芳音也甚为温柔:“我同殿下一道去,可以吗?”
成玉并不觉得季明枫会骗她,也想不出他为何要骗她,因此季明枫说连宋昨夜便回了府,今晨还带了十九公主烟澜去小江东楼喝早茶这事,她觉得应该都是真的。
不过季明枫猜测连三在躲着她这事,她思考完,却觉得这必定是一篇无稽之谈,并且立刻就要打马回城。
她挺耐心地同季世子解释:“我觉得今晨真就是小厮误传了。你看连三哥哥他,京郊大营一待就是一个月,看来真是很忙了,说不定只有这半日有空,下午就又要回营呢,所以我得赶紧回去。”说着她真心实意地羡慕起烟澜来,“唉,烟澜真是好运,正好被她赶上连三哥哥空闲的时候,我没有这么好运,只有努力看看赶紧回城能不能见上他一面了。”
季世子显然是被她面对此事时的清奇思路给震撼了,一时无话可说,脸色很不好看。齐大小姐完全能够理解季世子,有点同情季世子,还想给季世子点个蜡。
三人所驭皆是良驹,因此回城时不过午时初刻。
碧眼桃花载着成玉直向小江东楼而去。她原本所有心神都放在开道快奔上,却不知为何,从子阳街转进正东街时,分神向左边一条幽深小巷望了一眼。一道白色身影恍惚入目。
可恨碧眼桃花跑得快,待她反应过来勒住缰绳时,胯下骏马已载着她跑到了三四个店铺外。
她也不知自己那时候在想什么,碧眼桃花还没停稳便从它身上翻了下来,因此跌了一跤,但她完全没在意,爬起来便向着那小巷飞跑过去。
急奔而至时,她却愣在了巷子口,并没有往里走。
巷子狭窄,夹在两座古楼之间,即便今日秋阳高爽,阳光照进去也不过只到半墙。
青石碎拼的小路掩在阳光无法抚触的阴影中,延向遥远的尽头,令整个巷子看上去格外深幽。数丈开外,方才令成玉惊鸿一瞥的白衣青年立在这一片深幽之中。
她没有认错人,那的确是连三。
但他并非一人站在巷中。他怀里还抱了个姑娘。是横抱的姿势,一只手揽住了那姑娘的膝弯,另一只手撑着她的背部,姑娘的双手则妥帖地环着他的脖颈,似乎很依恋似的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因此成玉看不清那姑娘的脸,但从她那身衫裙的料子判断,她觉得那多半是十九公主烟澜。
的确是烟澜。但烟澜却没注意到成玉。方才从小江东楼出来,她陪着连三闲逛了一路,因连三今日心情不好,她跟在他身旁也有些神思不属,不过街上忽然响起马蹄声时她还是听到了,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连三从轮椅上揽抱起来闪进了首饰铺子旁的一条小巷中。
刹那间她只猜出来连三是在躲着谁,但到底他在躲谁,打他抱住她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探究和在意。
成玉站在巷口处,目光在烟澜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无意识地皱起了眉。
突然得见连宋的所有雀跃都在瞬间化作了一块冰砖,毫无征兆地压在她心头,有点冷,又有点沉。
她早知道连宋是烟澜的表兄,因此并不惊讶连宋会带烟澜出来喝早茶,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们是这等亲密的表兄妹。因为她同她的堂兄表兄们就并不亲密。
原来连宋还有另一个他会去体贴疼爱的妹妹,她想,他此时抱着烟澜,就像过去的无数种场合,他拥抱着她一样。那是否烟澜哭泣时他也会为她拭泪?烟澜痛苦时他也会握住她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阵生气。但她又是那样懂得自省,因此立刻明白这生气毫无理由。
连宋正看着她。明明隔着数丈之遥,且她身后便是熙攘的长街,但目光同他相接之时,她却感到了寂静。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目,似乎很认真地注视着她,但她并未在那眼神中看到任何期待。就像他从不期待会在此地同她相遇,或者从不期待会和她再次相遇。那目光中的漠然令她有些心慌。
是因一月未见,所以他对自己生疏了吗?她立刻为他找出了理由,往前走了两步,祈望着拉近一点距离便能消除那令人不适的隔阂感。却在她迈出第三步时,她看到他的目光蓦地移开了。
她停住了脚步,压在她心头的冰砖更沉了,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踟蹰了一下想要叫他,却见他像是猜测到她的用意似的皱了皱眉头。就在她开口之前他转了身,像是打算离开。
她怔住了,愣怔之中她听到了极轻微的一声铃铛响。
她失神地望过去,看到左侧古楼伸出的檐角上挂了一只生锈的旧风铃。一阵风吹过,风铃欢快地响起来,却因为老旧之故,声音很是沉郁。
连三便在这时候抱着烟澜离开了,转瞬间身影已消失在小巷尽头。
巷子很快空无一人,半空中只留下了风铃的轻响。
成玉站在那儿,脸色有些发白,就像旧风铃那些沉郁的响声敲在她的心上,终于敲碎了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冰砖,那些细小的冰碴儿顺着血液流往四肢百骸,在片刻之后,令她难受起来。
成玉独自难受了片刻,却还是在午膳后又去了一趟大将军府。因在她冷静后的深入思考之中,并没有找到该对连三生气的理由。
的确,他没有理她,让她很不开心。但她又想,或许方才连三同烟澜有正事,譬如说烟澜也有什么心结,需要连三帮她开解一二,这种时候,她上前打扰的确挺没有眼色的。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因为烟澜是个自幼就居住在皇城里的公主,而常年生活在皇宫里的人,心理是比较容易出问题,像太皇太后、皇太后,甚至皇帝,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毛病。
但问题在于即便想通了此事,她心中的难受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半分。她懵懂地有些想到原因,但又立刻将闪现在脑中的那些原因抛诸脑后了,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至于那样荒唐。
将军府上,仍是天步出来相迎,同成玉解释,说连三他的确昨夜就回府了,但此时十九公主在府上,因他同十九公主有约在先,故而今日不便见她。又传达了一下连三的意思,说若成玉有急事,可明日再来找他,不过他这几日都有些忙,不大有空,若她没有什么急事,其实不必日日过府候他。
成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她静了半晌,向天步道:“连三哥哥他觉得我有点黏人了,是不是?”
天步看上去有点惊讶,却只道:“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敢妄自揣度。”
成玉就咳了一声:“哦,那、那你帮我转告连三哥哥我这时候过来也不是……”她违心道,“也不是一定想要见他什么的,我就是刚才在街上碰巧看到他了,然后顺便过来一趟想和他打个招呼,”她努力想装作随意一些,却无法克制声音中的落寞,“但既然他有其他客人,那、那就算了吧……”
天步有点担忧地看着她。
她拿食指揉了揉鼻子,掩盖住蓦然涌上心间的委屈,佯装正常地道:“既然他忙,我这几日就不过来了。”
却听天步突然开口询问她:“郡主的手,是怎么回事?”
她愣了一愣,看向自己的左手,发现袖口处有些斑驳。将袖子拉下来一点,她抽了一口气,才觉出疼,发现小臂处不知何时竟多了老大一片擦伤。可能是方才拉扯衣袖时布料擦破血痂之故,伤口又开始流血。
天步立刻伸手过来,想要查看她的伤口,她却赶紧退了一步,冒冒失失地将衣袖放下去遮住那片可怕伤痕,想了想,解释道:“可能是刚才没注意摔了一跤,没有什么。”又佯作开朗,“姐姐回去同连三哥哥复命吧,我也回去了。”说着便利索地转了身。
将军府内院临湖有一棵巨大的红叶树,树下有张石桌,连三坐在石桌旁雕刻一个玉件。烟澜在不远处的湖亭中抚琴。天步对凡世的琴曲不大有研究,因此没听出她抚的是什么曲,只觉调子忧伤,听着让人有些郁结。
近得连三身旁时,天步有些踌躇,她不大确定连三是想要立刻听她回禀有关成玉之事,还是不想。犹豫了片刻,感觉也并不能揣摩透她家殿下此时的心思,就沉默着先去给他换了杯热茶。
新换上来的茶连三一直没碰过,只专注在手中的雕件上。那是块顶部带了红沁的白玉,连三将它雕成了一对交颈之鹤,那红沁便自然而然成了鹤顶一点红,虽只雕了一半,鹤之灵性却已呼之欲出。
天步在一旁听候,直待烟澜抚过三支曲子,才听到连三开口问她:“她怎么样了?”
天步轻声:“郡主她是明白事理的郡主,听完奴婢的话,并没有为难奴婢,很听话地自己回去了。”
“好。”连三淡淡,仍凝目在手中的玉件之上,仔细雕刻着右边那只鹤的鹤羽,像方才不过随意一问,其实并不在意天步都回答了他什么。
“但郡主看上去并不好。”天步斟酌着道。便见连三的动作顿了一顿,但只是极短暂一个瞬间,刻刀已再次工致地划过玉面,便又是洁白的一笔鹤羽。
天步低声:“她以为殿下您不喜欢她太黏着您,因此让我转告殿下,她并没有那么黏人,只是今日在街上碰巧遇到您,因此顺道过来一趟和您打个招呼。”
湖亭中烟澜一曲毕,院中瞬间静极,红叶树下一时只能听见连宋手中的刻刀划过玉面的细碎声响。
天步继续道:“不过奴婢不认为那是真的。”她垂眼道,“她来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像是急跑过,或许在追着殿下回府时不小心将手臂摔伤了,半袖都是血迹,她却没有发现,直待奴婢告诉她时,她才觉出疼似的,但也只是皱了皱眉。”她停了一停,“可当奴婢说殿下不能见她时,她看上去,却像是要哭了。”
玉石啪地落在石桌上,碎成了四块。天步猛地抬眼,便看到那锋利刻刀扎进了连宋的手心,大约扎得有些深,当刻刀被拔出来扔到一旁时,鲜血立刻从伤口处涌出,滴到石桌上,碎玉被染得殷红。
天步轻呼了一声,赶紧从怀中取出巾帕递上去,连三却并未接过,只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良久,他随意撕下一块衣袖,草草将伤处包裹起来,抬头向天步道:“再取一块玉石过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成玉一路踢着小石头回去。她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但并不觉着饿,路过一个凉茶铺时,突然感到有点口渴,就买了杯凉茶。今日凉茶铺生意好,几张桌子全坐满了人,她也没有什么讲究,捧着茶在街沿上坐了会儿。
她蹲坐在那儿一边喝着茶一边叹着气。
她简直对自己失望透顶。在天步告诉她连三因烟澜之故而无法见她时,她终于明白了,她真的就是那样荒唐。
她在嫉妒着烟澜。
她今日之所以会难受,会不开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她突然意识到,连宋待烟澜似乎比待她更好。
但这嫉妒其实很没有道理,因烟澜才是连三有血缘关系的表妹,他们自幼相识,感情更深一些也无可厚非,连三待烟澜更好,实乃天经地义。虽然她叫连三作哥哥,但其实他并非真的是她哥哥。若有一天他不再想让她做他的妹妹,她同他便什么都不是。她其实从来就无法同烟澜相比。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心中竟瞬间有些发寒,因此喝完凉茶她又要了杯热茶,想暖一暖身。
喝完茶她踢着石头一路往回走,眼见得十花楼近在眼前,才想起手臂上的擦伤,又调转头向小李大夫的医馆走去。
她踢球时也常常这里擦伤那里擦伤,因此小李大夫并没有多问。但小李大夫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不断只胳膊缺条腿的,在他眼中都不算伤,故而给成玉包扎完伤口后,看她坐那儿发呆像是挺闲,还让她帮忙抄了两百个药方子。
成玉觉得小李真是没有人性,但她也很对不起小李,因为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抄着药方子,结果两百个药方子没有一个抄对。太阳落山时小李来查验她帮忙的成果,打死她的心都有了,但注意到她的脸色,小李克制住了自己。平静下来后,小李坐到了她身边,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点头嘟哝:“算是吧。”
她同小李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但她嫉妒连三的亲表妹这种事,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成体统,小李一定会觉得她神经病,因此她也没有同小李细谈的意思。
小李挺感慨:“哦,我们阿玉也到了拥有不能和我分享的心事的年纪了。”
成玉皱着眉头看着他:“你就比我大两岁。”
小李大夫非常自信:“但是花酒却比你多喝了许多顿。”
成玉不服气:“也不见得。”
小李想了想:“你那种去青楼找花魁涮火锅,或者青楼的花魁去十花楼找你涮火锅,都并不能算作喝花酒。”
说着将她领入了仁安堂的酒窖中,很仗义地提了两坛子好酒送她,并且豪气地指点她,说人长大了,是容易有心事,但没有什么心愁是喝两坛子烈酒还浇不灭的,如果有,小李又提了两坛酒给她,道:“那就喝四坛。”想到成玉一向的酒量,感觉四坛也不是很把稳,干脆又再送了她两坛凑成了六坛,挺满意地道,送礼就是该送六六顺。又告诉她今日朱槿去庄上收租了,明日才会回来,她今夜可以自由发挥。
因此当夜,成玉就自由发挥了,然后她就喝醉了。
成玉的毛病是,一醉得狠了,她就爱爬高。
上次小江东楼的醉清风她喝到第三坛,她爬上了楼外一棵百年老树的树顶,因方圆一百丈内就数那棵树最高。这次小李送她的烈酒也是喝到第三坛,她爬上了十花楼第十层的正脊,因方圆一百丈内就数这座楼最高。
她晕晕乎乎地跷着脚坐在屋脊上,白日里的烦心事早已忘得差不离,只觉坐得这么高,差不多能俯视整个平安城,真是畅快。同时小李送她的酒又这样好喝,小李真是好朋友。
她坐在屋顶上喝得酒坛子见了底,一时也没想到楼下还有三坛,瞧见不远处的街道上有几个幼童提着灯笼玩着追影子,觉得很有趣,就扔了酒坛子自个儿在房顶上蹦蹦跳跳地追逐起自个儿的影子来。她自幼蹴鞠,有绝佳的平衡力,因此虽瞧着每一步都摇摇晃晃像要摔下去的样子,但每一步她总能稳住自己。
她自顾自玩耍了一会儿,目光掠过楼下鞠场时,却捕捉到鞠场旁那株参天古槐的树干后隐现了一片白色衣袂。此时并非槐树的花期,那不该是古槐的衣袂。
她的目光定在了那处,一片浓云突然遮蔽了月色,那白色的衣袂也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待浓云移开、月光再现之时,却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