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世子的反应让成玉蒙了一会儿,她觉得能让这位见惯生死的冷面世子如此动容,那可能是自己快死了。可她此时除了全身疼,连个血都没吐,那应该还死不了。她暗自镇定了一下,忍着疼痛抽抽着安慰了一下季世子:“也、也不是、很疼,你、你、走慢点、颠得慌……”

去内院找太医,必定要经过射柳场地前那座观赛高台。

成玉自己都没搞明白,为什么在季世子抱着她经过那座高台时,她会又朝台上望一眼。她也没想过她究竟在期待什么,或者她希望看到什么。她只是没忍住。

摇晃的视线中,连宋仍在高台之上,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才碧眼桃花拖着她制造出来的骚动。他此时已从座椅中起身了,握扇的右手虚虚搭在烟澜的轮椅侧,左手则握住了那张红木轮椅的椅背,是要推着烟澜离开的姿势。

烟澜微侧了身仰头看着他,不知是在同他说话还是如何,他没有俯身,因此瞧着和烟澜有一段距离,但视线却低垂着,应该是看着烟澜。

两人皆是一身白衣,又都长得好看,因此那画面分外美丽,衬着高台之侧的巨大金柳,是可堪入画的景致。

可如此宁静美好的画面,却让成玉在一瞬间难受起来。

那一刻她终于有些明白她其实在期待着什么。

她在期待着连宋的关怀。

她虽然也没觉得自己方才的遇险和之后的受伤是什么大事,但是她也希望他能紧张,然后她可以像安慰季世子一样安慰他,她其实也没有多疼,只是他走得太快了她颠得慌。

是了,她其实隐秘地希望救了她的不是季世子,而是连宋。而为何她会这样期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在她心里他就该这样。

可他却没有这样。

一时间她心中发沉。他是不再喜欢她、不再关心她了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样微妙,有时候一个人的确会没有理由地不再喜欢另一个人,她其实早就知道。她只是固执地认为她同连三该有些特别,他们不该属于此列。但为何他们不该属于此列?她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想来,她这个结论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高台上那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要消失在她眼中,季明枫抱着她拐过了一座假山,在那最后一眼中,她似乎看到连宋终于抬头看向了她。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过是她的幻觉,因那样远的距离,他于她不过一个白色的影子罢了,她其实根本不可能看到他的动作。

也许是她太想要让他注意到她,因此幻想他注意到了她。她真的很没用。身上的伤口在那瞬息之间百倍地疼起来,但她咬住了牙齿没有出声。她不想让自己显得更加没用。

那之后成玉在病床上养了好几天伤。她的至交好友们全来十花楼探过病。连仅在冥司有过短暂同行经历的国师都晃到十花楼来瞧过她。可连宋没有来过。

梨响说最近夜里照顾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她在睡梦中轻声哭泣。成玉却并不记得自己曾在梦里哭过。但梨响不会骗她。

梨响很担忧她,然她也没有什么办法缓和梨响的担忧,因她并不知道自己每夜哭泣的原因。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些时日,她的确一直都不开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成玉在床上躺了四天,第五天终于能够下地,正迎来了大长公主的赏赐,却并非沈砚之的《醉昙四首》,而是一套头面。

说是成玉在数年无人建树的射柳竞赛中轻松拔得头筹替皇家长了脸,大长公主高兴坏了,觉得沈砚之的书法作品根本配不上她的好成绩,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几天,找出了睿宗皇帝当年赐给她的一套孔雀头面。大长公主深感唯有这套珍品能够表达她对成玉的欣赏之情。

这套头面的确华贵,七宝点缀,一看就价值连城,问题是大熙律例,孔雀饰品唯有公主郡主可佩,试问拿出去典当,哪个当铺敢收下来?成玉气得差点重新躺回床上去。

更要命的是大长公主还喜气洋洋地将此事报给了皇帝,希冀为她再求一场嘉奖。

大长公主的初心是好的,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段日子是皇帝拘着成玉学画学琴的日子,照理成玉她根本不该出现在她的文武会中。因此很自然的是,皇帝立刻知道成玉逃了课……赏赐没有,罚她禁闭七日的圣旨倒是在她下床之后第一时间送到了十花楼。成玉简直要气晕过去了。但朱槿当夜高兴地邀姚黄喝了二两小酒。

禁闭,成玉倒是被罚习惯了,有马头琴师父和绘画师父照常来上课,并且课量是平日三倍的禁闭,成玉从前并没有体验过。两日过去,感觉身心都受尽折磨。

季世子和齐大小姐闻讯来探望她。季世子运筹帷幄,心在天下,大事上头是有能耐,但如何劝慰一个厌学之人可说毫无经验,深思熟虑后只能建议她忍一忍。倒是齐大小姐平时话虽不多,关键时刻却总能解她的心结。

齐大小姐这样开导她:“难道你觉得你的两位师父日日对着你他们便很开心吗?当然不,从前他们每日只需见你一个半时辰,还能有许多喘息空间,可如今被皇命压着需日日同你做伴,我看他们比你更不好过,你只需要注意一下你拉琴时你那位马头琴师父脸上窒息的表情你就能够明白了。”

看成玉威胁地抬起了马头琴的琴弓,齐大小姐聪明地闭了嘴:“哦你又要开始拉琴了吗?那我们走了。”

成玉后来倒是照着齐大小姐的建议认真观察了下她的两位师父,发现他们的确比她更加痛苦。想到自己并不是过得最艰难的那一个,她的内心得到了平静。

七日禁闭因此很快过去。

季世子做朋友的确很够意思,成玉从禁闭中出来后,季世子包了整个小江东楼为她庆祝。三坛醉清风下去,她醉倒在扶栏之侧时,瞧见了长街对面微雨中的两把油纸伞。

前面的那把伞很是巨大,后面的那把倒是正常大小,两把伞皆是白色伞面绘水墨莲花。她画画不怎么样,赏画却有两把刷子,见那伞面上的墨莲被雨雾一笼,似开在雨中,乃是好画,不禁多看了两眼。

执伞之人一前一后步入了对面的奇玩斋中。

前面那把伞的伞檐下露出了一截紫裙和半个木轮子,成玉半口酒含在口中,吞下去时被呛了一下。她捂嘴咳了两声,再望过去时见伙计已迎上去将那两把撑开的纸伞接了过去,伞下一行三人,果然是连宋和烟澜,还有天步。

他们并没有往里走,那奇玩斋铺面的右侧搁着一个架子,架上摆放了好些装饰面具。烟澜似对那些面具感兴趣,推着轮椅靠近了那个架子,纤纤素手自架上取下来一只黑色的面具,笑着说了句什么递给了连宋。连宋接过那面具,看了一阵,然后戴在了脸上。

成玉怔怔看着那个场景。

戴着面具的连宋突然抬起头看了过来,成玉赶紧蹲下身。她不知道他抬头是不是因他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若在从前她当然会笑着扬手同他打招呼,但今次,在意识到他抬头之际,她却本能地选择蹲下来将自己藏在了扶栏之后。

透过扶栏的间隙,她看到他微微仰着头,保持了那个动作好一会儿。

她这时候才看清那面具是一张人脸,轮廓俊雅,似庙宇中供奉的文神,却被漆成了黑色,并以熔银在面目上勾勒出繁复花纹,诡异又美丽。因今日有雨,不过黄昏时分天色已晦暗起来,伙计将店门口的灯笼点上了,微红的光芒裹覆住了连宋,那一身白衣似染了艳色,他戴着那面具站在红色的柔光之中,就像一尊俊美的邪神。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她。良久之后,他转过了身,然后他摘下了面具。

奇玩斋的掌柜很快出来,将外间的三位贵客往里间引,屋檐很快便挡住了连宋的脸,接着挡住了他的整个身影。她只能看到灯笼的红光中,顺着黑色瓦当滴落下来的那些雨水。连雨水都像是染了红意,似带着红妆的女子脸上落下的泪,有婉转悲伤之意。

她觉得有点冷。

齐大小姐找到成玉时,发现她爬上了小江东楼的楼顶,此时正坐在屋脊上,双臂环着膝盖,将头埋在了膝中,像是睡着了。成玉一喝醉就爬高,经验很丰富,因此齐大小姐并不奇怪她如何上的楼顶。但今日自午时起落雨便未歇,虽只是蒙蒙细雨,淋久了也伤身。

扫了一眼成玉脚下的几个空酒壶,可见她在此坐了有一阵了,齐大小姐赶紧过去探了探她的后领和脖颈,发现她衣衫尽湿浑身冰冷,心中跳空了一拍,揽住她的后背便要将她抱下楼去找大夫。

没想到她却抬起了头,扬手将齐大小姐的动作挡了一挡,挡完了才发现来人是齐大小姐,因此有点开心似的往旁边挪了一挪,声音也很欢快:“哦,是你啊小齐,你来得正好,陪我坐一坐。”鬓发皆湿,一张脸却绯红,也不知是醉狠了还是发烧了。

齐大小姐抬手探向她的额头,秀眉蹙起:“你发烧了,我们先下去。”

她却像没听到齐大小姐的话,自顾自道:“你知道吗,我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总在梦里哭。”是胡话。齐大小姐没有搭理她,只伸手为她擦拭那一头湿发。她并没有介意,只是继续道:“因为我意识到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或许我从来就不是连三哥哥独一无二的那个人。”说完她抿了抿嘴唇,“我太伤心了。”

齐大小姐的动作就顿住了,良久,齐大小姐道:“你喜欢交朋友,但你从来没想过要做谁的独一无二。”

她含糊着:“嗯。”想了想又道,“不过连三哥哥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哥哥。”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哦不,其实他也不是我的哥哥。”

细雨很快淋湿了她的额头,齐大小姐伸手替她擦了额头上的雨水,再次尝试着将她背起来,还说着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他是什么呢?”

她陷入了思考中,果然温顺许多,齐大小姐终于将她背了起来,正准备飞身下楼时,听到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是特别的人。”轻轻的,像说给自己听,“很特别。”

此后,齐大小姐足有半个多月没再听成玉提起连宋。但并不是说连将军此人就此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事实上,半个多月里,他们碰到过连宋两次。

一次是在雀来楼门口,连宋带着烟澜正要入楼,季世子领着她俩刚好从楼上下来。

察觉成玉对连三的依赖后,齐大小姐私下打探过连三,因此烟澜是连三表妹这事她也知道。还听说连三一直对烟澜不错,烟澜腿脚不便,性子又沉郁清高,从前连三没事常带烟澜出宫闲逛。

齐大小姐目光扫过前面那一双表兄妹,又回头看方才一直走在她身侧的成玉,却没看到她人影,后来才知道她竟折回楼上从二楼背后爬了下去。这是在躲着连宋。

齐大小姐犹记得她不久前还见天去大将军府堵连宋,醉话中也说过连三于她的特别,为何突然开始躲起他来,齐大小姐感觉这件事有点难以明白。

还有一次碰到连宋独自在藏蜜小馆买糕点,她俩坐在小馆里间饮茶。

旁观了这么长时间,齐大小姐觉得自己也看明白了,成玉和连三之间必然有事,而且他俩缺一个时机说明白,她认为此时正是二人说清楚的良机,因此拎着成玉就要出门去拦连三。

结果刚走出门,听见身后刺啦一声,手上一轻,回头一看,才发现成玉居然拿把小刀把被她握住的半幅袖子给割断了,退三步缩在墙角里态度非常坚决:“现在不行,我还没想好。”

齐大小姐心想她必须不忘初心将成玉拎出去,否则此事这么拖着成玉难受她也不自在,但她也着实好奇,没忍住握着那半幅袖子问成玉:“你这衣裳什么破玩意儿?割一刀破这么彻底?”

就见成玉小心地将那把匕首收进了刀鞘:“不是衣裳的错。”将收好的匕首插在腰间还用手拍了拍,“皇帝堂哥赐的好宝贝,百年难见的精铁锻成,吹毛可断,削铁如泥。”

片刻前刚刚发过誓要不忘初心的齐大小姐立刻忘了初心,探身过去:“欸给我看看。”接着两人就一同鉴赏起那把匕首来,鉴赏了整整一下午,回家后齐大小姐都没想起来她今天还有件事忘了没干。

当然,她也没注意到那天整个下午成玉其实都有点心不在焉,但如今的成玉已不再像她小时候,甚至她前一阵时那样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她小心地掩饰了。

第二十章

距小江东楼的那个雨夜,整整过去了二十五日。

说前几日皇帝突然想起来成玉跟着师父重新学画也有一个多月了,想看看她长进如何,因此四日前绘画师父特地留了她一道课业,令她十日内以秋日山水、林中花鸟、宫廷仕女为题各作一绘。

绘画师父比成玉自己还怕她发挥不好将作业交上去皇帝会责罚,这几日都没来十花楼,意欲使她专心作画。不仅他没来,他还将马头琴师父也劝退了。真是师门有情,大爱如山。

然后成玉花了两天时间就将三幅画都画完了。

此时她坐在书房中蹙眉看着摊在身前的三幅画,想着她要不要借请连三指导画作之名,再去一次大将军府。她听说烟澜就总以这个名目去大将军府,连三从没有拒绝过,她推测那他应该觉得画画也是一件正事。

前二十多天里遇见连宋时她总躲着,其实并非如她同齐大小姐所说,是她没有想好,早在小江东楼的那个雨夜,她就将一切都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是她太过依恋连三,将他视作亲密特别之人,理所当然地以为连三也将她同等视之,所以当连三不再主动找她,她才会感到不安、失落,还难过。

可于连三而言,她或许从来就不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也许他只当她是个普通小友,他闲暇时会邀认识的小友喝茶吃饭,看她可怜时还会顺手帮一帮,忙起来当然就再顾不得。就像她事情多的时候,也不会记得要去找他们蹴鞠队的湖生斗蛐蛐儿。

是她一直误会了自己同连三的关系,误以为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

可这并不是连三的错。虽然刚开始是他要她做他的妹妹,但那或许只是句戏言罢了,因为后来他其实一直有提示她,他并不想做她的哥哥,是她一直没有当真。该当真时她没有当真,不该当真时她却当真了。是她的错。

想清楚这一切令她感到非常难堪,可更多的却是失望和痛苦。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唯一用来照明的那支蜡烛不小心被吹灭了,四周突然涌来无边无尽的黑,和凄冷的风雨声,而片刻之前蜡烛带给她的温暖和光明,就像是一场她从未拥有过的幻觉。

那恐惧和痛苦如此强烈,令她不由得在想明白的那个雨夜里紧紧拽住了身上的被子,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流了一整夜的泪。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连三,因面对他就像面对一个破碎的美梦,这才是她不愿见连三的原因。

她最近时常怀念十五岁前的时光。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从来没有渴望过长大,可能那时候她就懵懂地知道了长大会有很多的烦恼。

她以为在想通这一切之后她能平静面对连三的冷淡,就像当初季世子说不想和她交朋友时,她的确难过了一阵,但没多久她也就平静了。她从小就不是强求的人,求不得的东西,她从来不执着。

可待时间一天天过去,当那白衣的身影真的在她的生活中越走越远时,她感到的却并非释然和宁静,而是巨大的恐惧。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想要强求。她甚至想,如果他不愿意她太过依恋或是依赖他,她会努力和他保持一个萍水之交应有的距离。

她不想让他走得更远。

她不能让他走得更远。

巳时初刻,成玉带着她的三幅画出了门。

大将军府上,国师正同连三汇报自他离开平安城后,这二十日来朝中的动向。三殿下刚回到府中,此时正在换衣。

这些时日,朝中其实也没有什么动向,最大的动向是国师抱病了二十日告假未朝,而国师抱病这事还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连三需出一趟远门,得留国师在京中假扮他上朝候召,扮了连三后国师分身乏术,他本人只好告病不朝。

皇帝习惯性日理万机,看上去依然很忙,但理的基本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奏章。国师觉得根本没有什么好汇报,因此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京城中的事,期待地望着三殿下,想听听他在远行途中有什么发现。

二十日前连三离城,乃是因黑冥主谢孤栦遣冥使呈给了他一样东西。

三殿下当日找谢孤栦要的是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册,但阿布托的时代距今已有二十一万年,便是冥主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在二十一万年的浩繁卷帙中找出他的溯魂册来。因此彼时谢孤栦遣使相送的并非连三讨要之物,而是他母亲留下的一则笔记,笔记中亦提到了在阿布托活着的时代里发生的一些事。谢孤栦让冥使带了口信,说是正物送抵之前,先将此物借给三公子做参考。国师觉得谢孤栦真是很会做神了。

可巧的是,笔记中载录的正是当年祖媞神的四位神使助其列阵献祭混沌之事。

说祖媞虽在此世献祭,但欲使十亿凡世皆得恩泽,故而在献祭前列出了通衢之阵,此阵一旦发动,能将十亿凡世同此处凡世短暂地接连起来。而正因有了通衢之阵,当年祖媞神在此间的舍身献祭方能恩泽十亿凡世整个人间。

此阵有二十一个阵点,三个阵眼,列在二十四个地方,遍布这一处凡世的五洲四海,阵点和阵眼均有灵物镇守。而尤为珍贵的是,谢孤栦送来的这几页笔记上,竟还明明白白绘出了阵点和阵眼所在之处。

通衢之阵虽已废多年,但说不定阵点和阵眼处能有祖媞神去处的线索,这便是连宋拿到笔记后立刻便出了城的原因。

彼时当三殿下将京中之事全托给国师时,国师蒙了一刻,因为他记得最开始他只是拿着南冉的述史之书去求教了三殿下一个小问题,为何他就成为三殿下寻找祖媞神这事的得力助手了,他感觉有点云里雾里。但三殿下的意思是,九重天上他的元极宫中一直缺一个称手的仙伯,待他凡界之事毕,打算将国师带回他的元极宫,既然国师迟早要到他手下当差,现在就开始当和几十年后再当也没有什么分别。

甫一听飞升成仙后三殿下还要将他继续收在麾下,国师当场就哀莫大于心死了,对自己修道多年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但这事也没有什么再商量的余地。因此在三殿下出城的二十日里,国师想通了一半,觉得无论如何,跟着三殿下寻到祖媞神,护佑神性尚未苏醒、不能自保的祖媞神不被神魔鬼妖四族觊觎这事还是很有意义的。况且三殿下也说了,待东华帝君出关后他便将这事转给帝君。他们其实也忙不了多少时候。

此时,连三的书房中,国师眼巴巴望着更好衣正在喝茶的三殿下:“殿下这些时日,想是已将那二十四处阵点和阵眼查验完毕,可有什么收获?”

他问得直率,三殿下答得也直率:“寻到了沉睡中的雪意。”

可问题在于,雪意是个什么,是个人,还是个物件,国师完全不明白,寻到雪意意味着什么,国师也不明白,国师脸上的表情有点傻傻的。

三殿下看了他一眼:“大洪荒时代,祖媞神自光中降生于中泽的姑媱山,一生点化过四位神使:槿花殷临、九色莲霜和、帝女桑雪意、人主帝昭曦。九色莲霜和栖在小瑶台山中,那正是通衢之阵的一处阵眼,帝女桑雪意则沉睡在第二处阵眼羌黎草原。”他淡淡道,“祖媞当年设阵时,应是以她的三位神使镇守三个阵眼,但是在第三处阵眼大渊之森里,我却未能觅得槿花殷临的影子。”

国师虽然完全不懂神族的太古远古史,但在先帝的栽培下……当然先帝也不懂神族的太古远古史,但先帝是个说话没有章法的话痨,因此国师的理解能力和应变能力都是一流的。国师立刻发现了连三话中的问题:“殿下何以断定第三处阵眼一定由神使镇守,且是由槿花殷临镇守,而非另一位神使人主帝昭曦呢?”

三殿下皱了皱眉。国师觉得这个皱眉应该又是在嫌他蠢。国师感到心塞,但是他撑住了。三殿下道:“人主是个尊号,你以为世间能得几个人主?”

国师脑中灵光一闪:“因此人主帝昭曦和人主阿布托……”

三殿下点头:“是同一人。南冉语中将人主称作阿布托,但在神族的史册记载中,唯一的人主叫作帝昭曦,是祖媞神的其中一位神使。”

国师恍然:“南冉古书上说,当年祖媞神献祭之时,人主率族众于祭台之外跪拜……既然当是时人主另有职责,那么第三处阵眼自然不可能由人主镇守。”

刚说完已见三殿下单手将一张阵法图摊在了面前的书桌上。这种时候被三殿下拿出来的阵法图,当然只能是他根据谢孤栦送来的笔记亲自复原的通衢之阵阵法图了。

国师好奇地探过去,见三殿下拾起一支炭笔将其中的二十一个阵点连了起来,竟似两个相交之圆;而三只阵眼中的其中两只在两圆的圆心处,第三只阵眼则处于两圆相交的正中心,亦是整个图形的中心。

三殿下点了点最中间那一处:“此处便是大渊之森。太古远古之阵,若要以正神来守阵眼,以法力最高者镇守最重要的位置,这是常识。殷临是祖媞座下四位神使之首,既然这套阵法中其他两个阵眼是由霜和与雪意镇守,那这第三个作为中心的阵眼,除了槿花殷临以外,无神可镇守。”

国师了悟地点了点头,却又立刻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殿下方才说九色莲霜和同帝女桑雪意都在当年镇守的阵眼之处沉睡,可槿花殷临却不见踪影……殿下是怀疑这非因他故,而是同祖媞神的复生大有关系?”

就看三殿下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既然此世是当年祖媞神羽化的凡世,通衢之阵亦列在此中,包括神使们亦是在此世沉睡,若祖媞神由光中复生,你认为复苏在何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国师想都没想:“当然是此世。”

三殿下就笑了:“可若祖媞神已复生,虽还未曾觉醒归位,但既是祖媞之魂,必然仙气磅然,你我身在此世,却没有半点感应,是为何?”

国师有些糊涂:“……或许是她还未曾真正复生?”

三殿下就又笑了:“‘昭曦灭,霜雪谢,神主不应,槿花凋零。’这句话的意思是若他们的神主没有意识,那么昭曦之光将灭,九色莲霜和与帝女桑雪意当枯萎,且槿花殷临亦会凋谢。所以,若祖媞未曾真正复生,那我看到的霜和同雪意应当只是一簇枯谢的莲花和一丛枯谢的桑树,不大可能那样有生气,且原身为槿花的殷临也应该还凋零在大渊之森,而不是渺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