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也住在这儿?”

  “他们让我住在这儿的。”小宋表情极不自然,看上去忧心冲忡。

  “他们?谁啊?”

  “就是……”小宋指了指他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的门也忽然就开了,门内迈出省委办公厅万副主任,他问周秉义:“您出去?要不要人陪着啊?我这屋还有两个同志呢。”

  这时,小宋已退入了自己的房间。

  周秉义笑道:“我就是下楼买盒烟。”

  万副主任说:“别买了,我带了一条呢。”

  周秉义说:“我还是买吧。”

  万副主任说:“何必呢,等着。”

  周秉义只得等在门口。

  他这个级别的干部,调动是不能带秘书的,小宋是他当市委书记时的第三个秘书。第一个秘书跟了他一任后,到区里当发改委副主任了;第二个秘书跟了他四年后下海,与几名干部子弟经商去了;小宋跟了他三年,他对小宋最满意,卸任前按小宋的心愿安排他当上了市文联的秘书长。小宋喜欢文艺,极想与文艺家们打成一片,希望以后接市文联主席的班。他也认为小宋是那块料,将来准能胜任。

  万副主任转眼从房间出来了,塞给周秉义半条烟,同时低声说:“想到您房间坐坐。”

  周秉义说:“好啊,欢迎。”

  二人进入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后,万副主任说:“让您受惊了,搞得我在您面前怪不好意思的。”

  万副主任是副厅级干部,比周秉义低半级,但万副主任特别讲官场规矩,对比自己高半级的干部一向以“您”相称。周秉义知他从来如此,让他别那样也难改。习惯成自然,他便尊重其习惯,听之任之随他称自己为“您”。

  周秉义笑道:“受惊?没有啊,你为什么以为我会受惊呢?”

  “没受惊那就更好。如果是有问题的干部,肯定坐立不安了。”万副主任不无敬意地说。

  “我虽然心中没鬼,可也有点儿坐立不安啊。刚去北京没几天又回来,工作不落实,情绪不可能一点儿不受影响。”周秉义拆开烟,很享受地吸着了一支。他话里不悦,吸烟的样子却悠然自得。

  周秉义自嘲亦嘲人地说:“我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啊,还劳你们接我,看管着我,心里挺不落忍的。”

  “您误会大了,千万别那么想,那我更不好意思啦!”万副主任向他俯过身,小声说,“那些匿名信的事,真相大白了,基本不是个事。这话本不该由我来告诉您,今晚组织部的同志会来陪您吃饭,应该由他们告诉您。我和厅里的两名同志纯粹是来相陪,我告诉您是违犯纪律的。要不组织部的同志该对我有意见了。”

  根据万副主任的说法,秉义当书记的那个市里的一些干部,因为他调走前处分了他们,让他们大失颜面,怀恨在心。于是有人策划,有人参与,将他与“正义大坑”的事扯到一起,成心恶心他。他们没想到省委那么重视,而省委一重视,他们自己先心虚,便有人向省委交代了,牵出数人,都承认纯粹是为了达到泄私愤所进行的卑劣伎俩,并且都写了检查,集体等待处分。

  “省里本想及时通知教育部就别让您回来了,可‘正义大坑’的事惊动了中纪委。中纪委来人了,现在是中纪委要求您配合调查,您明白吗?”

  周秉义说:“难道省里不清楚,那件事是省里直接抓的项目,我从没插手过,也插不上手啊。”

  万副主任说:“省里当然明白,您在那件事上两袖清风、干干净净,来龙去脉连我都一清二楚,但中纪委的人要求您协助调查,谁也不好出面替您挡驾啊。”

  “那小宋又是怎么回事呢?”

  “唉,小宋,这个小宋啊,真是自找的!本没他什么事,他一听中纪委要找您谈话,吓晕菜了,来了个主动坦白,跑到省里哭哭啼啼交代了些自己的问题。不过您放心,都跟您没丝毫关系。”

  “他交代的问题严重吗?”

  “倒不严重,无非多年以来,帮这个办了点儿什么事,帮那个办了点儿什么事,小孩子入托,大孩子进重点中学,谁家老人病了希望及时住院之类鸡毛蒜皮的事。每次帮了别人,收了别人一笔感谢费而已,加起来也不过几万,有的事还是在给您当秘书之前……”

  周秉义叹口气,又问:“那他还能继续当文联秘书长吗?”

  万副主任也叹道:“这就不好说了,都怪他自己太沉不住气,胆儿太小。不处分他吧,有姑息养奸之嫌;处分吧,年纪轻轻,岂不等于断了他的政治前途?省里肯定不会直接处分他,他不够省里直接处分的级别。估计也就是转到市里,让市里看着办。如果运气好,碰上一位不太较真的干部管他的事,兴许告诫他一番,将他那点事干脆就给捂住压下了……”

  万副主任为小宋的胆小怕事叹息不已。他走后,周秉义忍不住又吸一支烟,想想那些串通起来写诬告信的人,不禁心生出几分怜悯。自己已责成组织部门处分过他们一次,现在他们又将受一次处分。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接连受两次处分,而且一次因为低级趣味,一次因为卑劣行径,都是令人不齿的事。当领导干部当到了这般田地,太下三烂了啊,往后还怎么继续开展工作呢?

  做了两届多市委书记,周秉义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厚道,很少公开批评干部。不公开批评不足以敲响警钟,也从没指名道姓,都是点到为止。

  “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都是一门心思要做好干部的。良马何必长鞭驯,响鼓不用重槌敲。”他在大小干部会上常常这样讲。

  一次,他参加某区干部的年度述职,过后一位女副区长要求见他,一见到他就哭了,连说“想不通”,委屈溢于言表。

  她为什么想不通,他已料到了。每年一次干部述职,自我陈述过后,照例要发给听的人一份表格,包括十几项内容,多时二十几项,综合起来颇能反映干部一年来的工作状况,也是干部素质的间接反映,具有一定参考性。临近那个日子,有的干部惴惴不安,大家都特别在乎那两三页纸上的“×”号,不敢掉以轻心。

  周秉义说:“你哭什么呢?述职刚结束,你一年来工作表现的肯定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相当不错嘛,你应该欣慰才对啊。有什么想不通的就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

  女副区长想不通的是,三年以来,总有那么几份表格,每一栏的后边全画“×”,两三页纸一“×”到底,力透纸背,看得出当时填写人心怀很大的恨意。

  他问:“你怎么知道呢?”

  她说,统计整理的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出于善意告诉了她。

  他问:“现在就咱俩,能透露是谁告诉你的吗?”

  她说不能,那等于出卖。

  表格是无记名填写,告诉当事人填写情况属于违纪。

  他说:“我不会建议处分告诉你的人。”

  女副区长还是不肯讲是谁告诉她的。

  她说自己想不通的是,述职结束后,每个人对她更友好了。

  他说:“那很正常啊,太正常了啊,填表叫群众评议嘛,得到表格的都是你的下属,他们当然会向你示好,希望你相信他们的支持嘛。”

  “但那几个对我的工作评价一‘×’到底的人肯定就在他们中啊!三年多了,我一直想知道那几个人究竟是谁,可一直无法知道。只要我还是副区长,下级就一如既往尊敬我、服从我,有时还争着来表现,我越想知道越难以知道,连任何一点儿怀疑的依据都抓不着。这太可怕了,您不认为吗?我一想心里就别扭,都成一块心病了。每天生活在虚伪之中,我这副区长还当什么劲儿呢?”她又落泪了。

  等那位女副区长终于能平静地听他的看法时,他说自己想知道是谁告诉她的,确实也是出于好意。向她透露评议结果当然违纪,但也同时说明那人有正义感。干部一年来的工作表现绝不可能一无是处嘛,用一‘×’到底评议领导工作的干部肯定是不负责任,也不公平公正,往轻了说是任性,往重了说是心理阴暗。这也反衬出,告诉她的同志有正义感,可爱甚至可敬,其违纪行为反倒可以原谅,谁都不必小题大做揪住不放了。

  听他这么诚恳地解释,那位女副区长终于笑了。

  周秉义又说:“违纪毕竟是违纪,我的看法只不过是个人看法。身为书记,那也还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这种个人看法不胫而走,那么肯定是由你的口传开的。某些人如果想攻击我,就等于你为他们提供了子弹。也正因为我是市委书记,事关所谓民主评议,一旦有人企图大做文章,那就让我百口莫辩。”

  她说:“您放心,周书记,您的看法我绝不会跟任何人讲的。天知地知,您知我知。”

  他说:“我刚才问是谁告诉你的,你没说。还说如果你讲了,等于是出卖,想知道听了你的话我当时的想法吗?”

  “想。”

  “我心里感动了一下,像刚换上了新电池的钟表似的,指针忽然一动。老实说,我很久没有那么一种感觉了。市委书记问你的事,你都能拒绝回答,还说回答了等于是出卖,我感到挺意外,也替告诉你的同志放心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所知道的事如果除了我之外再没对别人讲,那么我希望始于我,止于我。如果还对别人讲过了,那么不管谁问,都不要说出那个透露评议结果的同志的名字。我同样认为,说出了等于出卖,而且很容易引起许多不甘寂寞的人对群众民主评议的非议,记住了吗?”

  她说:“记住了。”

  他又问:“想知道我对群众评议的看法吗?”

  她只说了一个字:“想。”

  他说:“很必要,但容易搞偏。目前,在有限范围内提倡群众对干部评议,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也值得尝试。然而,现在各地各级都有搞偏的现象,有的地方甚至很愚蠢,表格内容设计得越来越多,最后不但统计‘√’或‘×’的比例,还公布出总分。如果一名干部的总分是九十几分,另一名干部的总分是九十几点几,二者之间相差那零点几分,对于评议干部一年来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差零点几分没有参考意义,差两三分、四五分就有意义了吗?一名干部评议分是九十一,另一名干部是九十五,据此就能得出干部工作的优劣高下吗?我妻子在大学里,她告诉我,有的老师对学生要求严,课前点名,批作业认真,判分苛刻点儿,结果学生给他的年终评分就低,能认为那位老师不是有责任感的好老师吗?”

  她说:“没想到您也这么想。”

  他说:“我的这种想法你倒可以广为传播。”

  她问:“真的?”

  他郑重地回答:“当然!如果我们的干部心里都有块病,平时老寻思年终评议的事,遇到矛盾绕着走,踢皮球,唯恐得罪了谁,到时候使自己的评议表上多了‘×’,那还怎么能把工作干好呢?”

  她说:“我不是那样的干部。”

  他说:”据我所知,同志们对你的评价还是蛮好的。”

  “所以我想不通!”她又眼泪汪汪的了。

  他说:“你要往开了想啊!为什么非要知道他们是谁呢?知道了又如何?想报复他们吗?你报复得了吗?你不像我,给你画‘√’或‘×’的,不过是些正副科长或年轻的科员们,你上边还有区委书记、区长,周围有好几位副区长呢,那么做的人一点儿不怕你某一天知道了啊!我和你不同,我是全市一把手,谁想那么做他且得掂量掂量呢,有那心也没那胆啊!等你做到我这个位置,肯定就遇不到那种现象,许多人拍马溜须还唯恐己不如人呢!”

  她忍不住笑了。

  他却一点儿笑不起来,一本正经。

  她说:“我猜到是哪些人了。”

  他说:“我可没暗示你啊!猜到了闷在心里吧,千万别挑明,一旦挑明也等于是出卖。教你个办法,你要在恰当的时候,对你猜到的人开诚布公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希望他们多帮助你,让你的工作开展得更好些,以便调走得快些。好比一盘棋,关键的棋子一挪动则通盘皆活,大家与时俱进就都有了空间。”

  她一脸愁苦地说:“可我往哪儿调呢?”

  他说:“你考虑考虑,结合自己的意愿给组织部写封信,我批一下。跟组织上要讲实话,不要写那种服从组织安排的套话,那样会事与愿违,反而不好。”

  他以自己的经验判断,她可能是挡了别人晋升的路。她手下有位老科长都在科级岗位上十四年了,再过两年还不能提拔到处级,就该退休了。

  后来,那位女副区长当上了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县的县长,有专车,不比在市里上班远多少,那位老科长也升为副区长了。

  当市委书记的十几年里,周秉义从不拒绝下属求见。谁想见他,都会安排时间见一下。他也从不嗯嗯啊啊地只听对方说,自己不开口,让人家临走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态度。反正在那市里他没带家属,往往公休日也接待,当成工作的一部分。不管公事私事,他都能换位思考,尽量理解对方的想法。有时听起来是公事,往细了一聊,对方不得不承认掺杂了个人利益。

  周秉义认为,一名干部向市委书记陈述个人愿望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他也从不认为市委书记倾听一名干部的苦恼,并尽量为其排忧解难是不务正业。能让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十几年了还没升职,能让为人做官基本正派的干部获得升半级的机会,于他而言不但是分内工作,还是愉快的。任市委书记时期,不少工作踏实而长期被忽视的老科长、老副处级干部“枯木逢春”,意外地得到提拔晋升,又焕发了工作热情。

  在奉调北京前几天,他一次就处分了十几个人,而且处分得特别严厉。有的记过,有的降半级,有的又记过又降级,全都在内部通告中点了名字。那件事如同一个炸雷当空劈下,使本市的官场一时胆战心惊,用“震撼”二字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他当时也真的是震怒了,原因是他收到了一封信,一个在市里做陪酒女郎的农村姑娘写给他的信。那姑娘刚十八岁,没了父亲,母亲体弱多病,还有两个妹妹,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她为了多挣点儿钱,万般无奈之下做了陪酒女郎。

  她在一处“农家乐”工作。一天,一些本地干部用公车接来一个打扮妖艳的三十多岁女人,据说她会讲“腹语”,也叫“神鸽语”,就是双唇闭着不开口也能与人交谈。她自称腹中有一“神鸽”,是梦中一位老神仙种在她腹中的“神胎”,永远不会以人形降生。但同样有年龄,自己腹中的“神鸽”已十六岁,到了古时少女“破瓜”之龄。她说自己之所以看起来特别年轻,不是因为善于化妆,也不是驻颜有术,而是托了“神鸽”的福,能与腹中的“神鸽”神气共享。

  起初,十几个男人还有点儿人样,一边饮酒一边与“神鸽”交谈,其乐融融。聊来聊去,不知哪个带的头,问的话便越来越下流了。

  “那老神仙怎么将神鸽种在你肚子里的呀?”

  “尽管是在梦中,你就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吗?”

  “哪儿有感觉啊?”

  “什么感觉啊?”

  “破瓜什么意思啊?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文化,解释给我们听听呗。”

  “是不是那老神仙破了你的瓜呀?”

  “老神仙就是神鸽它爸了?你和老神仙是老夫少妻关系啰?”

  “老夫少妻也是两口子啊,是两口子就得过性生活吧?你俩怎么过性生活啊?在你梦里神交吗?神交爽不爽啊?”

  “怎么个爽法?讲讲,这是必须讲的,不讲就不送你回去!”

  那女人早已声明,问她也就是问“神鸽”,“神鸽”的回答也就是她的回答。一进入状态,她与“神鸽”的意识也合为一体了。她搔首弄姿,故作媚态,成心以浪声淫语引着那些男人问出更下流的话来。

  这时,包括那农村女孩在内的三名陪酒女郎也在场,一个个听得面红耳赤,羞恼难当。“农家乐”的男主人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再三阻止,与“神鸽”的交流才算作罢。

  那女人却意犹未尽,说自己腹有“神鸽”,一口气能吞下三十几个大馒头。

  男人们就强烈要求其继续表演,“农家乐”的男主人说没有那么多馒头,问包子、糖三角行不行?

  男人们便都替那女人说:“行!行!”

  那女人也说没问题,于是用蒸屉端上来了一屉馒头、包子、糖三角。

  其实那女人是在表演戏法中的“大手彩”,特意穿着肥衣服裤子去的,三个陪酒女郎中的一个眼见一个大馒头从她裤筒里掉出来,被她一脚踢到桌子底下。

  闹腾了半天,那女人收了赏钱终于高高兴兴走了,喝“花酒”的压轴节目这才正式开始,三个平均年龄不超过二十四五岁的农村姑娘“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开始了。

  东北各地原本并无什么喝“花酒”的邪事。究竟如何兴起的,具体是从哪里传来的,没一个东北人说得清楚。其规则是男人们与陪酒女郎行酒令,若他们输了,自罚啤酒一杯、白酒一盅。若女郎们输了,不但要自罚自饮,还要由男人们解其一颗衣扣。衣扣全解开了,上衣脱下,再罚则去掉胸罩了。女郎们是身着统一“工作服”的,夏季的“工作服”是素花短袖小衫搭配黑色的肥腿绸裤。她们的小衫只有三颗扣子,胸罩也只有三对横钩,为的是让服务对象树立成功的信心,而成功当然是指顾客大获全胜,去掉了她们的胸罩,使她们上身赤裸了。这也算是相当人性化的体现,起码对某些男人的人性予以很贴心的体恤。如果他们都已酩酊大醉,而她们连小衫还没被脱掉,那岂不是太扫兴了?她们是经过筛选才有了那么一份工作,筛选条件第一是形象要好,第二是天生有些酒量,还要经过培训,教授杯来盏往之际机灵俏皮的语言应酬能力,对各种酒令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反应敏捷的专业水准,以及眼疾手快以水代酒的高超自保技巧。为了不使服务对象输得索然无趣,她们也必须相机行事成心输几次以照顾男人们的情绪。

  听说是领导干部们要聚在一起放松一下,公司派出了很优秀的三名“女郎”——公司称自己的业务员是“女郎”。

  他们尚未酩酊大醉,但大都已喝得很多,也就没点儿斯文,人人耍赖,任性胡闹起来了,情形便一步步失控终至不成体统。当三名女郎几乎被强行扒光了上身时,激起了“农家乐”的老板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男人血性,结果,他就与领导干部们吵了起来。他们中一些人参与争吵,同仇敌忾,另一些人则继续对三名哭哭啼啼的女郎肆无忌惮地搂搂抱抱,似乎还理直气壮,预先付了那份服务费,没享受到让自己们满意的服务那还行!

  老板娘一见乱到了那种地步,怕更难收场,就消悄溜走了。片刻过后,一些手持棍棒的农家汉子赶来了。在一片喊打声中,醉得不成样子的男人们才相互搀扶着逃进几辆车中,绝尘而去。

  宋秘书本想将那封信压下了的,但老天有眼,该当出事。周秉义的司机多了几句话,告诉他曾有位姑娘在市委门口坐了大半天,说自己并不指望能见到周书记,只想知道自己写给周书记的一封信他收到没收到。

  周秉义问小宋,这才看到了那封信。信中有几行字是:“尽管强奸并没发生,但我们三个同行姐妹都觉得在精神上已被强奸了。幸亏当时人多,如果人少,可能肉体上的强奸也不能幸免……”

  周秉义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小宋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坏了,战战兢兢地解释绝非想压下那封信不给他看,而是自己也刚刚看到。

  二〇〇一年,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大城市还是小城镇,邪性现象层出不穷。“钱”“性”二字,搅得淫秽之风盛行,周秉义当书记那个城市也不例外。

  周秉义对此却不甚了了,或许可以说在此点上他很不接地气。当市委书记几年,除了必须出面陪餐,他从不出外赴宴,几乎顿顿在市委机关的食堂吃饭。他的特殊化无非就是在单间里,不必排队。到县区视察时,能赶回市委吃饭则尽量赶回去吃,实在赶不回去也只在县区机关食堂吃。想请他光临什么饭店或酒家吃一顿,绝不可能达到目的,而且会惹他生气。严重胃病是他的一个硬理由,实际上,他对所谓“口福”从来不大认同,对男女“吃货”,一向没有好印象,敬而远之。有时候,他对某人印象不错,后来知道对方是个“吃货”,也就渐渐拉开距离了。他差不多滴酒不沾,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父亲周志刚,父亲就是个终生没沾过几次酒的人。有酒瘾的男人们所鼓吹的那种酒桌上的气氛,恰恰是他最讨厌的。如果一名干部既是“吃货”又嗜酒成性,那么获得提拔或委以重任的机会就没了,不管别人说那名干部多么有能力有水平。十几年间,他所提拔的干部,除了能力和水平,个个是对吃喝二字反应淡漠的人。

  有班子里的领导对此心存异议,曾在会上说:“周总理也是豪饮之人。”

  他反唇相讥:“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周总理也嗜酒成性吧?”

  对方据理力争:“许多文艺家都与酒有终生情缘。”

  他针锋相对:“那就去当文艺家,不要当领导干部。”

  包括发自内心尊敬他的人在内,谈到吃喝二字,都曾无奈地苦笑不已,“周书记哪点都好,就是这一点,太僵化了。”

  他听到后,也曾自嘲苦笑道:“就是那一点,我要坚待一下,看能不能让本市的官场风清气正一个时期——在我当市委书记期间。”

  周秉义知道本市也有几条灯红酒绿的街区,也有几处纸醉金迷的地方,也经常有领导干部出入那些场所。他微服私访过,没见到熟面孔,以后便不再去了。

  老百姓将那几条街叫“腐败街”——这个情况他也掌握,却从未产生整治一下的念头,因为那几条街那些场所是继续热闹着抑或冷清了,关乎本市的税收,甚至还关系到本市“开放”的程度。个别领导干部对那几条街那些场所无限热爱,他只能采取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的态度。

  在一次处级以上干部会上,他借着谈税收的话题,隔山放炮说:“有人说腐败是发展经济的润滑剂,公款吃喝拉动了GDP,这种观点我坚决反对,你把一千元公款吃掉了喝掉了,税务部门通过你一顿吃喝仅收回了区区一百几十元税款,你为GDP的增长起了多大作用?这不纯属狗屁理论吗?当人民公仆的领导干部都是二百五啊?”

  谁都听出了他话中有话,指斥的是什么现象,那一年全市的公款吃喝报销额有所下降。

  周秉义勃然大怒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能强忍社会上的某些低级趣味现象,却实难容忍表现在干部身上的低级趣味行径。他认为那些在“农家乐”放浪形骸的人,不良表现已远远超过了低级趣味的底线。

  他叫来了组织部门负责干部思想作风教育的同志。他没请对方坐下,因为他怒不可遏,不想坐下。

  组织部门的人早已知道了那件事,不安地说:“书记,您也别太生气,我及时向有关部门打过招呼了,本市的报上绝不会出现一行字的报道。”

  他问:“谁授命你那么做的?”

  对方回答:“我觉得那肯定也是您的想法。”

  “你为什么觉得我肯定会和你想到一块儿去呢?”

  “难道您有另外的想法?我初步了解过,正好现在向您汇报一下。其实,他们的思想表现都不错,只不过作风上……”

  “等一下,你认为思想表现是一回事,作风表现是另一回事吗?”

  “那倒也不是。当然不完全是那样。‘酒文化公司’已替我们安抚了那三名女郎,事情很快就会像一阵风似的过去。”

  “‘酒文化公司’?美酒的酒?”

  “对。当初还真叫过‘美酒文化公司’的,有文化学者认为加一个‘美’字反而俗,就把‘美’字去掉了。那家公司的宗旨是弘扬中国悠久的酒文化,喝‘花酒’也是酒文化之一种,据说汉代就时兴过,目前在亚洲一些国家仍时兴着,对促进旅游业功不可没。放眼世界,欧洲许多国家也有同样的酒文化现象,古罗马古希腊的文化史上都有记载。我们同志那天晚上喝高了一点儿,他们并不是公款消费,是由一位私企老板埋单的,属于正常消费,所以……”

  “别吞吞吐吐,把你的看法说出来。”

  “所以您也不必小题大做。您都快离开本市了,让我们来善后处理吧。”

  “你们打算如何处理呢?”

  “冷一冷,研究研究,看情况再说吧。”

  “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听着脚步声渐去渐远,他问小宋:“你也认为属于正常消费吗?”

  小宋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无耻!分明是厚颜无耻的荒唐行径!”他勃然大怒,亲自打电话请来了本市日报的总编辑。

  总编辑一到,他支走小宋,二人坐下了。

  他说:“是我推荐你去当省报的副总编的,对不对?”

  总编辑说:“对,您走后,我也该到省报报到了。”

  “你就可以举家迁往省城了,对不对?”

  “对,报社已经通知我,住房解决好了。”

  “上任后你就是副厅级,对不对?”

  “是啊,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

  “现在我就给你一个感激我的机会。”

  “噢……周书记您请吩咐……”

  总编辑的表情相当意外。

  “你先看看这封信。”

  他从办公桌上拿起那封信,放到了茶几上。

  总编辑只看了一页就将信放下了,困惑地说:“那事我听说了,社里已经开过会,我们报绝不会报道。我们的同志一向遵守纪律,可以被信任,能经受得住考验。”

  他在总编辑对面坐下,拍拍总编辑的手背说:“我要拜托你,找一名你认为得力的助手配合,将那天晚上共有多少领导干部、公务员参加了饭局调查清楚。如果能搞清楚召集人更好,不清楚也无所谓,但你得交给我一份名单才算完成任务。”

  总编辑看着他,愣了半天低声问:“您要有动作?”

  他平静地说:“难道我可以装聋作哑吗?”

  总编辑说:“可您很快就要离开本市,不是吗?”

  他说:“是啊,但我现在还是市委书记啊。”

  总编辑说:“您也可以不管了啊。”

  他说:“是啊,但我如果偏要管,那还是有权管的吧。”

  他决心已定,情绪真的平静了。

  总编辑说:“我了解的情况是,那些人都是科处级。您要走了,他们觉得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都高兴,于是聚在一起庆贺庆贺。喝高了嘛,必然出丑。”

  “我有那么可憎可恨吗?”他也不由一愣。

  “其实,他们对您的清廉还是挺佩服的,但您眼中的好干部不是他们那类干部,按您的好干部标准他们也做不到。十几年里,他们不敢聚在一起吃喝、打麻将。他们认为,打麻将不输钱赢钱有什么意思?有时为了吃喝一顿赌一次,像地下工作者似的偷偷摸摸。还几乎没有提拔机会,他们觉得当领导干部太没劲了,巴不得您早点儿走。实话告诉您,其中也有几个您提拔的人。”

  “为什么也有他们?”

  “一朝天子一朝臣,您已经板上钉钉要调走,市长快到年龄,也该退了,副书记能不能接您的班还没谱。人心浮动,传言四起,人人都怕自己成了孤家寡人,都觉得合到一个群里去才更有奔头。平日里互相倾轧排挤,有时候也得互相帮衬、关照……”

  “可你不是就没有投门入伙吗?”

  总编辑苦笑道:“那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和那些您提拔的人,早已被归于异类了。我还好说,您走我也走。他们就不一样,您一走,他们对自己以后的官场路径心里都没数了。”

  周秉义站了起来,踱着步,寻思着,突然转身看着总编辑问:“那些都不谈了,我只要你一句话,肯接我交给你的任务吗?”

  总编辑站起来,义无反顾地回答:“如果您决心已定,我当然只有遵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