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宾说:“你嫉妒朋友是不道德的。”
“我踹你!“德宝嘴上这么说,却从后将龚宾拦腰抱起,抡悠了一圈又一圈。
龚宾笑道:“再来,再来,看你有多大劲儿!”
国庆、进步和于虹母子便都笑了,连郑娟也从厨房探出头看着笑。
直到这时,周家才真的有了几分老友相聚的欢乐。
德宝放开龚宾,喘道:“老了,没劲儿了,这小子胖了,沉多了。”他搂了龚宾一下,拍拍他的脸说,“好龚宾不许生气啊!我刚才的话可都是玩笑话,我可受不了老友相聚一个个愁眉苦脸,逗着开心解愁哩!”
小院里,秉昆和赶超听着德宝的话,也相视一笑。
赶超又掏出了烟盒,秉昆制止道:“少抽一支。”
赶超犹豫了一下,将烟盒揣兜里,推推栅栏说:“都成这样了,也得修了。”
秉昆说:“以后我自己修。你呀,不要再跟于虹闹别扭了。日子本来就难,你俩这样还怎么往前过?再说孩子也大了,得照顾孩子的心情。我就闹不明白,于虹亲戚上赶着帮你找工作,你为什么搪三拒四的?”
赶超叹道:“如果我连工作都得靠她亲戚找,我在家里更没地位了。这十几年里,我也不是没往家里挣过钱。我接连两个冬天当刨粪工,还叫我怎么样呢?我是游手好闲、怕苦怕累的人吗?我总想找个稳定点儿的工作,可往往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就整天絮絮叨叨!”
秉昆说:“一个月半个月没活干,她的生活压力可不就大了吗!你的话就不识时务,稳定的工作能轮到咱们吗?”
赶超又叹道:“别劝了,你不劝我也明白,只不过有时候不死心。今后我听你的,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别生气。我和国庆还真对你哥不满过,但一想连你这亲弟弟也没沾上他什么光,心理就又平衡了。何况他当的是外市的书记,情有可原。如果他当的是本市的书记,明知我俩在水深火热中,却一点儿都不主动帮忙,我俩肯定就不再登你家门了……”
正说着,秉昆嫂子郝冬梅来了,两手都拎着两三个盒子。
秉昆迎出小院,诧异地问:“嫂子,你不是前几天看我哥去了吗?”
冬梅说:“正好有车回来,你哥让我跟车回来一次,替他挨家挨户送这些东西。车上还有呢,跟我去拎吧。”
郑娟听到冬梅的话走出来,她与冬梅拥抱了一下,转身匆匆回到屋里接着忙起来。
秉昆和赶超放下接过的东西,跟随她而去。
一辆面包车停在马路口的路边,冬梅从车上递下十来个盒子,掏出手绢擦擦汗,这才说:“不敢让车往你家门口开,怕被人看见说闲话。你哥支持那个市的残联办了个糕点厂,终于正式生产糕点了。中秋节快到了,糕点厂提前生产了一批月饼、粽子,试销一下,看看市场反馈。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不少,我跟车回来,按他写的名单送给朋友们。这些可不是剩下才给你和你的朋友们,你的朋友们也都在名单上,人人有份……”
秉昆说:“正好他们都在我家,嫂子跟我回家见见他们,喝杯水,聊聊天吧。”
冬梅说:“不行啊,秉昆,还有几家没送到呢。有件事干脆就这会儿告诉了你吧。北京已正式来了调令,你哥被调到教育部去了。报到时间紧。我送完车上的东西,随车再回他那边去,得帮他整理整理衣物啊!替我跟郑娟解释,我连你家门都没进,她别见怪……”
周秉昆双手拎着糕点盒子,望着那辆车开走了,顿时生出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自言自语说:“我们周家,从此只有我一家在本市了。”
赶超也失落地说:“这下咱们都彻底指望不上你那个哥了。一门心思当官,当了那么多年,听到过不少要重用他的传闻,结果重用到官场的边角去了。教育部,唉……”
确如郝冬梅所言,那些糕点、月饼、粽子,连唐向阳和龚宾也有份儿。每份的盒盖上不仅写着姓名,背面还贴了张红纸,写着“人间自有真情在”“山河依旧,友谊长流”之类的话,并有周秉义工工整整的签名。
大家都已吃饱喝足,却还是打开盒子吃了点儿,都说好吃。
郑娟与秉昆有同感,眼泪汪汪地突然起身进小屋去了。
于虹随之也跟入了小屋。
下午,郑娟、于虹母子和龚宾也都上手了。不知为什么,大家的话都少了,活干得快多了。
五点钟左右,吴倩骑自行车来了,一下车,她搂着国庆就哭开了——上午去应聘,等到十点钟才开始,结束时已中午了。说是公开招聘要体现透明度,不给后门、条子任何可乘之机,下午三点就张榜公布。她求职心切,没有回家,在街边小摊上胡乱吃了点儿东西,守着那地方等。
“总共招五十人,不过就七八十人应聘,我觉得面谈的人对我印象不错……我不想来告诉你的,可一到家我心口更堵得慌了。不立刻跟你说说,晚上都没法做饭。听别人说早内定了,我这种实心眼儿的人是陪衬。”她说完哭得呜呜的。
国庆没什么管用的话相劝,只得反复说:“别哭,就当没那么回事吧。”
他乐呵不起来了,别人也不知该怎么劝,只有看着,听着。
德宝小声嘟哝:“唉,只不过就是公园里的临时清洁工……”
吴倩忽地转身对秉昆说:“秉昆,你为我出点儿力吧,就算我和国庆一块儿求你了!我在公园里看到你姐夫蔡晓光了,他们在那儿拍电视剧,他和公园里招聘的人都很熟,一起说说笑笑的。你现在找他一下,我的事肯定有转机。公园里的清洁工不同于扫大街的,我做梦都希望有那么一份工作……”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秉昆脸上了。
他一时间满脸通红。实际上,每个人的目光都没什么特别含意,因为谁都不便表态,纯粹是一种自然反应。
“秉昆刚回来没几天,你别给他找麻烦!”国庆训斥起吴倩来。
郑娟却说:“让他去试试吧,如果办成了,咱们今天不是都高兴吗?”
秉昆将目光从吴倩脸上收回,看看国庆,看看郑娟,壮士断腕般地说:“那我就去!”
他问明是哪一个公园,蹬上吴倩的自行车去了。
周秉昆到那个公园时,蔡晓光们已离开了。有人说转移到江边去了,具体在哪儿却说不清楚。他接着赶往江边,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了。
蔡晓光见了他自然高兴,不但向他介绍自己手下的同事们,还怂恿他客串一个群众角色。秉昆哪有那份闲心呢,赶紧说明来意。蔡晓光顿时阴下了脸,一口回绝道:“晚了,已经公布,生米做成熟饭,帮不上了。听明白,帮、不、上、了!”
蔡晓光告诉秉昆,吴倩说得没错,公开招聘确实是个幌子,是为照顾一些退休基层干部的情绪才想出的一个办法。基层干部是指科长副科长们,他们退休了,一丁点儿权力“过期”了。他们也是人啊,亲戚中也有下岗失业的啊,看在眼里愁在心里啊,对改革的意见很大。采取那么一种办法为他们的三亲六故解决一份临时工作,而且不需要公共财政支出。粥少僧多,五十个名额他们之间还争来争去摆不平呢,何况已经公布录用名单了,怎么帮呢?
秉昆苦着脸问:“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
蔡晓光连连摇头,他见秉昆不悦,便又说:“我知道你跟国庆关系不一般。你看这样行不?你告诉他们两口子,就说我向你郑重保证,吴倩的事我肯定挂在心上,但要给我时间。”
“其实吴倩目前有工作,听说能多挣点儿才动了心。”获得了姐夫的保证,秉昆的表情好看了些。
“那我就帮国庆找份工作。总之,我肯定帮他们两口子忙,就算替你哥帮!”蔡晓光信誓旦旦。秉昆走时,他给了秉昆一个袋子,里边是五条烟。
秉昆说:“你忘了我戒烟吗?”
晓光说:“没忘,你分给你那些哥们儿。都是好烟,别人送我的,我吸不过来。”
秉昆家,外墙抹完了。
朋友们一个都没走,各自洗罢手脸,刷干净工具,整理好剩下的沙子和砖,坐在周家大屋里饮茶、聊天。秉昆没回来,他骑走了吴倩的自行车,国庆两口子想走也走不了。他两口子不走,德宝几个也都不好意思走,怕吴倩觉得不关心她的事,只好陪着等结果。
进步说:“平心而论,中国还是进步了。买面包不用粮票,粮店里细粮随便买,俄式红肠也吃得到。还有水泥、沙子、砖、油毡什么的,都是过去有钱也没处买的东西,得什么领导批条子才能买到。”
德宝怪声怪气地笑道:“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觉悟,不愧是烈士的后代嘛!”
进步正色道:“跟我开玩笑别连带上我父亲啊,我要生气的。”
郑娟也说:“德宝,不许你以后再挖苦人家进步,人家说的也不是拍马溜须的话。中国这么多人口,什么事可不只能一点点儿往好了改变呗。到咱们老百姓也承认好了,当然更慢。十几年前,我哪儿弄得到茶来招待你们?那时候,秉昆他父亲做梦都梦见水泥和沙子、砖……”
大家便都默不作声了。
郑娟又说:“以后和秉昆在一起,求大家多跟他讲讲这十几年国家变好了的事,他心情会开朗点儿。他刚回来前几天,整天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怕主动跟别人说话遭白眼。我带着他到关系好的各家去串串门,他才去了。德宝,你丈母娘嘴快,把这十几年里光字片发生的不好的事,一股脑儿全讲给他听了——谁家跟谁家,因为巴掌那么窄的地方互相恨了几年,结果影响两家的半大儿子也互相仇恨。大年初几的,这家儿子将那家儿子一刀捅死了,判了死罪,被枪决了。谁家的女儿,因为母亲反对她第三者插足,不听劝,结果将老妈活活气死了。还有谁家的男人,因为下岗,一时憋气将干部打伤,被警察带走,结果一家人的日子更没法过了。秉昆回来后,喝了几盅闷酒,哭了,对我说他宁愿还一直被关在狱中,也不愿继续生活在光字片。今天见了你们,他才高兴起来,才肯为吴倩的事去找他姐夫。往日他可不是这样,跟我都好像没多少话可说了……”
小院里有响声,赶超起身一看,见是秉昆回来了。他朝郑娟使眼色,郑娟收住了话。
秉昆进屋后,大家见他带回五条好烟,说是姐夫给的,都以为大功告成,无不欢喜。德宝、国庆和赶超三人一时分起烟来,国庆和赶超各两条,德宝理所当然地将一条“中华”据为已有。进步不吸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像看三个小孩子分糖果。
郑娟欣然对于虹说:“看来我让他去还是对的。”
于虹说:“他姐夫面子可真大。嫂子,我家赶超的工作也指望他姐夫了啊!”
赶超说:“秉昆,你姐夫介绍我干什么工作,我都会欢天喜地。你也操心着点儿我的事,啊?”
国庆对吴倩说:“你哑巴了啊?”
吴倩不好意思地对秉昆说:“秉昆,多谢你和你姐夫了啊!”
秉昆比她更不好意思,满脸通红,老大不自在地说:“可是,你那事,我没办成。我姐夫……让我代他请你原谅。”
大家一下子都愣住了。
秉昆将他姐夫的话说了一遍,大家才渐渐明白了。
德宝一拍国庆的肩,安慰道:“有他那么一句,秉昆也算没有白跑嘛!”
国庆赶紧说:“是啊,是啊。”
吴倩也说:“对对,有他那么一句话也行。我的事虽然落空了,国庆不是吃了颗定心丸嘛!”
秉昆又对赶超说:“你的工作问题,我姐夫说他也会挂在心上的。”
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秉昆不禁再一次红了脸。
郑娟比秉昆更有歉意,她红着脸恳求大家都留下吃晚饭。
德宝带头说不了,他家还有事,结果大家便都说家里有事,不吃饭了。
“干了一白天的活,不留下吃晚饭绝对不行,那我和秉昆心里多别扭?谁也不许走,都得留下,回家不也得吃晚饭吗?不费事,秉昆和小聪预先买了不少现成的……”郑娟一一拦着大家往外走。
门一开,周聪下班回来了。待他向大家问好后,郑娟问:“儿子,你叔叔婶婶们要走,你同意吗?”
周聪说:“不同意。叔叔婶婶们,都吃了饭再走吧。”
大家只得又坐下。
周聪又说:“妈,我碰到了杨姥姥,她急着要跟你说些什么话,你先去她家吧,我和我爸会把饭弄好的。”
他所说的“杨姥姥”,就是春燕妈。
“那我去去就回。”郑娟匆匆走了。
郑娟一出门,周聪从桌上抓起烟盒,也不管是谁的,点着了就大口大口吸。
秉昆说:“你怎么也吸烟?”
周聪说:“爸,让我吸这一支吧。”
秉昆严厉喝止:“不许,掐了!”
周聪却继续吸。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
秉昆生气了。
“爸,我是有意把我妈支走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外人,趁我妈不在这会儿,我得先告诉你咱家出不幸的事了!”周聪低着头,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
秉昆一愣,不理会儿子吸不吸烟,赶忙问:“你大伯遇到不好的情况了?”
儿子坐在眼前,妻子刚刚离去,周秉昆的第一反应是他哥的安危。
周聪摇头。
“你姑?……玥玥?”
周聪低声说:“她俩都挺好的,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块儿回国。”
他又深吸了两口烟,眼中流下泪来。
秉昆从儿子手中夺下烟蒂,国庆又从他手中夺过去,替他摁灭了。
“可你婶白天刚来过,他们都见着了,这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你姑父在江边拍电视剧,一小时前我刚与他分开!……车祸?!……你婶?是你婶出事了,对不对?!”
秉昆双手扳住周聪的肩,晃得他前仰后合。
“爸,是我哥出了不幸……”
“楠楠?!”
周聪哭了,连连点头。
秉昆就是没想到楠楠会遭遇什么不幸。他在美国名牌大学攻读博士,公派留学生,前程似锦,既不属于周蓉母女那种漂泊海外的人,也非周秉义那种在官场上如履薄冰的人。他会出什么事啊!楠楠在最近的一封信中,还写着自己一切都好啊!
“快说,急死我了!你哥到底怎么了?”德宝们看着听着,也替秉昆着急得不行。
楠楠在法国与周蓉和玥玥母女相聚数日后,刚回到美国的大学里,导师便愉快地告诉他,校方批准他做导师的助教了。在美国,导师有极大的自主权,威望高的教授尤其如此。因为助教有薪酬,大半的薪酬要由校方出,程序上仍须校方批准。他的导师是研究东方法制建设的权威,需要很多案例来支持立论,这方面周楠的帮助必不可少。导师乐于由他这一名中国学生来做自己的助教,不料此事引起了一些误解和嫉妒。一天即将下课之际,有位男生突然闯入教室,举枪乱射。枪口对准一名女学生时,周楠挡在了她身前。男生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手枪却卡壳了。对方旋即掉转枪口,对准了另一名吓呆的女生,周楠第二次以身掩护,手枪又卡壳了。枪口再次转向了束手无策的老教授,周楠以为枪中没有子弹,扑了过去。枪响了,一颗子弹射入了他的胸膛。
首先获知这一不幸的是玥玥,接着是周蓉。一个多小时前,就是周秉昆在江边找蔡晓光那会儿,周蓉将国际电话打到了周聪工作的那家报社……
“你哥目前到底怎么样了?是死还是活?”周秉昆再次摇晃着周聪大声问。
“爸,你要挺住……我以后……没哥了……”
周聪抱住父亲,失声痛哭起来。
朋友们全惊呆了,谁也不看谁,谁都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泥塑似的看着他们父子。
周秉昆目光发直,张几张嘴,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周聪怀中。
第六章
通过中美两国外交部门的沟通,周楠的亲人们很快办妥了出入境手续,他们要将周楠的骨灰迎接回国。
周秉昆住院了。十二年的服刑经历使他的身体反而显得更强壮,楠楠的意外之死却一下子将他击倒了,虚弱不堪。医生说,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此时出国肯定是不明智的。
周秉义和妻子已在北京了。
蔡晓光中断了拍摄工作,决定陪郑娟和周聪前往美国。
郑娟显示出了惊人的坚强——她要首先照顾秉昆好起来,将秉昆一人留在医院里她放心不下,不肯去美国。
蔡晓光说:“秉昆有他的朋友们关心着呢,你何必非留下不可?咱们楠楠明明有父母,你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父母都没去那算怎么回事?你必须去!”
郑娟说:“秉昆虚弱成这样,我绝不能离开他。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不能再接着失去丈夫。”
蔡晓光说:“你怎么会失去秉昆呢?医生都说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嘛!”
她执拗地说:“医生不是也反复强调,就怕出现什么预料不到的情况吗?”
周聪已完全没有主意。蔡晓光拿郑娟没办法,他给周秉义两口子打电话,请示究竟该怎么办。
周秉义是这样安排的——郑娟必须去美国,但蔡晓光可以不陪同,由蔡晓光负责照看秉昆。郑娟与周聪到北京后,冬梅陪她母子俩前往美国。他说已通知周蓉母女俩了,要求她们必须从法国赶过去。
“咱们楠楠的亲人们,只要能去的,应该都去。告诉郑娟,如果她不去,我都不答应!”长途电话里,周秉义的话听来像一位市委书记在做不容置疑的指示。
郑娟最终服从了周秉义的安排。
楠楠的死让周秉义很受刺激。像周蓉一样,他在意识深处也很难将楠楠当成自己的亲侄子。他对小时候的楠楠没多少印象,因为遇到的时候有限。真正开始关注楠楠,他已经是中学生了。当楠楠亲昵地叫他“大伯”时,他的感觉其实挺怪,如同理性的成年人面对自己并不乐于接受的既成事实那样,做出的反应仅仅是修养使然,而非自然的亲情反应。他曾自我反思过,希望自己能对楠楠和聪聪两个孩子一视同仁。他送给他们完全一样的东西,有时甚至明显对楠楠更好一点儿,引起聪聪的抱怨。但他内心里十分清楚,聪聪才是他最想亲近的亲侄子。如果弟弟当年允许他从两个儿子之中过继一个,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聪聪而不是楠楠,尽管楠楠很懂事。他能理解弟弟对楠楠的爱,这种理解也与妹妹周蓉一致,只不过认为那是弟弟对郑娟的包容。当弟弟为了争取楠楠,与骆士宾结怨成了犯人时,他对弟弟的做法大不以为然,认为弟弟把一件本该顺水推舟的好事搞成了一件两败俱伤的事,实在是愚不可及,占有欲太强。如果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争一争尚可理解,明明还有一个亲生儿子嘛,为另一个养子争什么劲儿呢?即使楠楠留学读博士后,他也并不看好弟弟和楠楠的关系。他的经历告诉自己,世上很少有什么亲如骨肉的养父子关系。一位养父对养子再好,最多也只能换来养子大面上过得去的所谓报答而已。
楠楠的死,确切地说是楠楠在生死关头的那种表现,着实让周秉义心生敬意,他在电话里问周蓉:“你能想到吗?”
周蓉说:“想不到,但并不奇怪。楠楠的做法,太像咱们周家的人了。秉昆非要争这个儿子,是为了让他像咱们周家的人,而不是成为骆士宾那样的人。如果他在骆士宾身边生活过两年,恐怕也不会有那样的行为。”
周秉义说:“是啊。咱们周家的人,我指的是男人,在那种情况下肯定都会冲上去。”
“你的意思是说像你和秉昆哩?”周蓉的话中有明显的醋意。
他说:“秉昆怎么样我不敢下结论,但我肯定会那样。父亲年轻时就是个见义勇为的人,我身上父亲的基因特征最多。”
于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做兵团知青干部时一次次见义勇为的事,很是自豪。
“哈哈,拉倒吧,咱们三个子女中,你最不像父亲,现在更是一点儿都不像。现在我还经常有见义勇为的英雄式冲动,秉昆次之。你这位哥哥,估计一点儿没有了。与楠楠相反,你倒越来越不像周家的人了。”妹妹直截了当地说。
“你怎么这么看我?”
“我还能怎么看你呢?如今你还骑自行车吗?”
“那倒不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你下专车时自己开车门吗?”
“……”
“你乘电梯时自己按键吗?”
“……”
“下雨时别人替你打雨伞,你还会不好意思吗?别人对你阿谀奉承,你还会皱眉头吗?”
“……”
“一些人事先有意安排的所谓‘群众’争着与你握手、合影,夸你领导有方,感谢你这样感谢你那样,你还会觉得俗不可耐吗?”
“……”
“危险时刻,如果有人喊:‘让领导先走!保护领导的安全!’你会理所当然地拔脚而去,还是会置身于危险之中,直至群众脱离了险境才走呢?”
“……”
“回答呀!”
“周蓉,你这个妹妹看待你哥哥的眼光不太公平吧?”
“如果你不是我哥,我还犯不着跟你说这些呢!这就叫‘在淮为橘,逾淮为枳’,官场差不多完全把你变成另一种人,一种与咱们周家人迥然不同的人……”
“但我是全心全意地做好官做清官!”
“别在电话里喊,你的心愿我完全相信,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嘛!”
“说到哪儿了?我怎么就用自己的话赶出你那么多废话了?为什么咱们在说楠楠,而你的话题变成了对你哥哥的攻击?我告诉你周蓉,从我当知青干部那天起,从没有人像你这么放肆地攻击过我!你没资格!你就明明那么一个女儿,你把女儿教育成功了吗?!”周秉义火了。
“你别跟我吵架似的,否则我不跟你通话了!我把话题转到你身上,无非是要强调在淮为橘、逾淮为枳的道理。玥玥要不是在你老丈母娘那儿住过一个时期,也许还不至于染了一身任性公主似的坏毛病。我现在把她抢救过来了,所以我这个母亲并没有失职。再说楠楠,虽然与咱们周家的基因没有一点儿关系,但他可是在咱们光字片老房子里长大的,我见到咱爸给他和聪聪讲杨家将故事的情形。咱爸讲到杨二郎为了让兄弟们夺路而逃,力举城门结果被活活压死时,楠楠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咱爸说的是:‘你俩都给我记住,在危险时刻,无论是为了同学,还是以后为了同事、工友,咱们周家的人都得上!’聪聪问:‘为不认识的人也应该那样吗?’咱爸说:‘危险关头,总得有人为不认识的人那样做!’”
周蓉突然感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将电话挂断了。
周秉义确实火大了。其实,他也想陪着郑娟和周聪到美国把楠楠的骨灰迎回来,但他去不成了。一来他身份特殊,临时办签证迟了,二来他自己的事很不顺。个人档案虽转到了教育部里,省里却紧急通知,收到了多封举报信,涉及相应的问题,要求他及时回去协助调查。教育部的态度是请他回去说清楚,等调查结束再回部里接受正式任命。
送妻子、弟媳和侄子赴美后的第二天,周秉义回到了省里。在A市,他名下没有房子,妻子郝冬梅有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是原来学校分给她的。他没住到那儿去。
接机的省委同志,将他直接送到了省委接待办的宾馆。那宾馆原是省委第二招待所,专为省内外司局级干部提供住宿保障,而为司局级以上干部提供住宿保障的地方是“一招”。
二〇〇一年,“一招”和“二招”都有了各自商业性质的新名字,改叫什么什么宾馆或饭店,并且都将管理权承包出去。省机关的人们还是习惯称它们“一招”或“二招”。“二招”已有四十多年历史,前三十年几乎每隔十年内部装修一次,近十几年却没有装修,处处显出陈旧破败的样子,往昔的高档舒适荡然无存。这几年,A市建起了几处新宾馆饭店,地点都不差,装修比“二招”高档多了,有的还是民间集资或中外合资,女服务员普遍都比“二招”漂亮。
全国各地的宾馆和饭店已开始评级,A市不少新建的宾馆和饭店都达到了四星标准,只有一家是三星的。“二招”只评上了二星,它毕竟属于省政府直属产业,那很没面子,所以虽有星级牌却从没挂过。省里曾打算推倒重建,苦于财政拮据,有那种想法,也没有那种实力。招商吧,民间资本看出政府囊中羞涩的窘况,企图趁机大占便宜,条件一个比一个离谱,政府根本没法接受。也有省内外财大气粗的老板主动上门谈生意,希望能把那块位于黄金地段的地皮买下,出价也颇有诱惑。省上吸取了贱卖国企,致使国有资产变相流失的教训,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定力。几年之后,那里的地价也许翻了几倍十几倍,早年买下的老板即使什么都没做,倒手一卖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工薪阶层承受的改革阵痛,已达到了临界点。东三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茬茬民间资本家,他们中有些人是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创下一份家业,有些人是靠投机成功一夜暴富。还有一些人什么产业也没有,甚至连个公司也没有注册,就光杆司令一个人夹着皮包坐着豪车东奔西跑谈生意。他们不屑于谈小生意,一谈就谈大的,少则几千万多则几个亿。周秉昆当“和顺楼”副经理时,他们中有些人就在“和顺楼”出现过。他们千方百计走上层路线,挖空心思搞批条倒卖国控紧俏物资。如今,他们不再干那些低级勾当了。凭借经济实力,他们能够买下将来有望大捞一把的地块,或曰地皮,有时到手就卖掉,有时长期囤积。全国到处进行土地买卖,正如饥饿年代粮食买卖处于低谷、“肉皮生意”却异常兴旺那样。他们忽来忽去、行踪不定、神出鬼没,对官场的深浅路径摸得门儿清,对官员们权力的虚实大小也心知肚明。他们的最大能耐是贷款,能耐大到如同银行是自家开的,行长都是自己任命的。他们对于所谓集资者很瞧不上眼,因为那不过是用自己的钱“凑份子”。
“闲得没事了?累不累啊?”他们如此评说集资,言下之意是那还要银行干吗?
有些人却知道,他们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不过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的代理,真正了不起的人物则如神龙隐于云雾之中,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周秉义便是“有些人”之一,但他从不对人说什么。
“二招”为他开了一个套间,为的是有“同志”看他时方便谈话。当年,省内外的司局级干部基本上已经没人下榻“二招”,他们都更愿住在新建宾馆或饭店。县处级干部们到了省城,也不太光临“二招”了。普通人还是住不起,商人们又觉得住在那儿太丢面子,“二招”便显得很冷清。
周秉义住在三楼,他要下楼买烟,一出门见到了自己当市委书记时的秘书小宋正开对面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