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萝丝说,“这可是敦切尔家的爷爷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希望他是对的。”茱莉亚说,再度起程上路。她小心留意迎面而来的车灯,但她们接下来看见的光芒,来自设立在穹顶另一侧的哈洛镇边界。她们没看见珊曼莎·布歇,但珊米看见了她们;她就站在伊凡斯家的车库前方,手上拿着伊凡斯那辆迈锐宝的钥匙。等到她们驶远后,珊米这才打开车库的门(她得用手把门拉起,简直痛得不行),坐到驾驶座中。
盐
20
那条巷子位于波比百货店与磨坊镇加油站商店之间,两端各连接着主街与西街。这条巷子大多只有货车才会开进来。晚上九点十五分,小詹·伦尼与卡特·席柏杜走进这条几乎完全漆黑的巷子中。卡特用一只手拿着一个五加仑的桶,桶身是红色的,其中一面有沿对角线划过的黄色长条。
黄色长条上写着:汽油。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用电池发电的扩音器。扩音器是白色的,但卡特用黑色胶带包住了号角部分,好让他们在巷弄中如同隐身一般,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小詹背着一个背包。他的头不痛了,双腿无力的状况也完全消失。他相信,自己的身体总算击退了那他妈的不知道什么毛病。或许是什么难缠的病毒吧。你在大学里会得到各式各样的狗屁毛病,结果揍了那小子一顿,或许反倒成了某种变相的幸运。
他们可以清楚看见巷口的《民主报》办公室。
灯光洒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让他们还能看到费里曼与盖伊在屋内走来走去,把一摞摞的纸张搬至门口,将其摆放整齐。那栋作为报社与茱莉亚住所的老旧木制建筑,就位于桑德斯药店与书店中间,但彼此间仍有距离——报社与书店隔了条人行道,而在药店那头,则隔了一条巷子,就跟他与卡特潜伏的那条一样。这是个无风的夜晚,他认为,要是他父亲动员部队的速度够快,就不会造成其他损害。但他其实并不在意。就算整条主街的东侧全都烧个精光,对小詹来说也无关紧要。这只会让戴尔·芭芭拉惹上更多麻烦而已。
小詹还是有着那种被他无情的冷酷眼神审视的感觉。那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看人方式,尤其这么看着你的人还待在铁栏后方,就更是如此了。操他妈的芭—比。
“我应该朝他开枪的。”小詹喃喃自语。
“什么?”卡特问。
“没事。”他擦了擦额头,“太热了。”
“是啊。弗兰克说,要是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全会像腌梅子那样给闷死在这里。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小詹绷着脸,耸了耸肩。他父亲说过时间,但他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十点吧。不过这又怎样?
就让那两个家伙在里头被烧死也好。要是那个报社的臭婊子也在楼上——或许正在用她最爱的那根假屌,让自己在忙碌的一天后放松一下——那就让她一起被烧死算了。这样可以让芭—比惹上更多麻烦。
“现在就动手吧。”他说。
“你确定,兄弟?”
“你在街上看到任何人了吗?”
卡特看了一下。主街上空无一人,大多数房子都是暗的。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报社办公室与药店后方发电机的运作声响。他耸了耸肩:“好,那就上吧。”
小詹解开后背包的扣子,打开背包。最上方放着两双薄手套。他把一双递给卡特,自己则戴上另一双。手套下方,是用浴巾包起来的一袋东西。
他解开浴巾,把里头的四个空酒瓶放在柏油路上。
背包最底部有个锡制漏斗。小詹把漏斗的一头插进酒瓶瓶口,伸手想拿汽油。
“最好还是让我来,兄弟,”卡特说,“你的手抖个不停。”
小詹讶异地看着双手。他没感觉到自己在抖,但没错,他的双手的确抖得厉害。“我可不是在害怕,你千万别误会了。”
“我也没这么想。那是头的问题。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你得去找艾佛瑞特看看,你身体一定出了什么毛病。他是我们这里目前最接近医生的人了。”
“我觉得我没——”
“闭嘴,别被人听到了。我倒汽油的时候,你先处理毛巾的部分。”
小詹从皮套里掏出枪,朝卡特的眼睛开枪。
他的头颅炸开,鲜血与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接着,小詹站在他上方,又朝他开了一枪、再一枪、再一枪——“小詹?”
小詹摇了摇头,清除这幅景象——这幻觉实在太生动了——真的握着枪柄的手,也因此松了开来。或许,那个病毒还未完全自他体内消失。
或许那根本不是病毒。
那会是什么?是什么呢?
汽油的气味飘进他的鼻孔,味道之重,足以让他双眼灼烧起来。卡特开始装第一瓶。汽油桶内传来咕噜、咕噜、咕噜的声响。小詹拉开背包侧边的拉链,拿出母亲的那把缝纫剪刀。他用剪刀把浴巾裁成四条,把其中一条塞进第一个瓶子里,接着又拉出来,换成另一头塞进瓶中,这样露在瓶外那一头,才会同样浸过汽油。他对其他酒瓶也采取了相同的做法。
对这件事来说,他的手还不算抖得太厉害。
盐
21
芭比的寇克斯上校与茱莉亚上次见到他时不太一样。以九点半这时间来说,他的胡子倒是剃得很干净,头发也十分整齐。不过,他的卡其制服失去了原有的坚挺,今晚那件府绸外套看起来也似乎太大了,仿佛他消瘦了不少似的。他站在酸剂实验失败遗留下来的几块喷漆污渍前,皱眉看着污渍的模样,像是觉得只要足够集中心神,就能穿过穹顶一样。
闭上双眼,脚后跟互磕三次,茱莉亚心想,因为没有一个地方像穹顶一样。
她帮萝丝与寇克斯相互引介了一下。在他们彼此自我介绍的短暂时刻,茱莉亚环顾四周,一点也不喜欢眼前的景象。灯光依旧架设在四周,把天空照得明亮无比,像是炫目的好莱坞首映会。
有一台发出低鸣声的发电机负责提供灯光电力,但卡车全都不见了,就连写有总部字样、长达四五十码的巨大绿色帐篷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块草地压平的痕迹。寇克斯带了两名士兵,但他们看起来却没有任何准备,让她很难与副官或特派专员之类的人互作联想。哨兵可能还没撤离,但却已经往后退去,保持在一个磨坊镇这头的任何一个可怜乡亲,完全无法向他们询问任何事情的距离。
先是问,接着就是哀求了,茱莉亚想。
“告诉我状况,沙姆韦小姐。”寇克斯说。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的眼睛转了一圈(如果碰得到他的话,她觉得自己会为了这个表情赏他一巴掌;她的神经依旧为了刚才差点发生的车祸而焦躁不已)。但他叫她尽管问。
“我们被放弃了?”
“绝对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但却不太敢直视她的双眼。她觉得这表情是个更为糟糕的征兆。就连她用古怪空洞的眼神盯着穹顶的另外一侧看,仿佛那里原本有个马戏团,但现在已经搬走的情况,都还比他的表情好些。
“直接看吧。”她说,把明天的报纸头版压在穹顶那看不见的表面上,像是一个女人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贴上一张折扣信息。她的指尖传来微弱、难以捉摸的电流,像是空气干冷的冬天早晨触摸金属,被静电电到的感觉。但在那之后,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读完了整份报纸,每当要换页时就会告诉她一声,总共看了十分钟之久。等到他读完后,她说:“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的广告量变少了,不过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质量也提升了不少。这状况似乎他妈的激发了我的潜能。”
“沙姆韦小姐——”
“喔,就叫我茱莉亚吧。我们都快算是老朋友了。”
“好吧。你是茱莉亚,而我是耶西[1]。”
“我会尽量不把你跟那个可以在水上行走的人搞混。”
“你认为这个叫伦尼的家伙想让自己成为独裁者?就像缅因州版本的曼努埃尔·诺列加[2]?”
“我怕他会变成波尔布特[3]那种人。”
“你认为有这个可能?”
“两天以前,我还会嘲笑这个想法——要是他出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的会议室,不过就是个二手车商人罢了。但两天之前,我们还没发生那场食物暴动,也还不知道那些谋杀案的事。”
[1]耶西(JC)是詹姆斯·寇克斯(JamesCox)的首字母缩写。
[2]曼努埃尔·诺列加(ManuelNoriega,1934—),巴拿马前总统,于一九九〇年被美军捕获,并以贩毒等罪名被闪禁了十七年之久。
[3]波尔布特(PolPot,1928-1998),柬埔寨前总理,曾下令屠杀数百万人民。
“不是芭比,”萝丝说,一脸消沉、但却坚决无比地摇着头,“绝对不是。”
寇克斯没理她——茱莉亚认为,这并不代表他没注意到萝丝,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想法太可笑了,根本不值得留意。这感觉让她觉得他好亲近了些,至少有那么一点。“茱莉亚,你觉得是伦尼犯下那些谋杀案的吗?”
“我思考过这问题。他在穹顶出现后的所有举动——从禁止贩卖酒类开始,一直到派遣一个笨得不行的人担任警长——全都是出自政治考虑,目的是想加强自己的权力。”
“所以,你是说那些谋杀案并不一定是他干的?”
“不一定。他的妻子去世后,有传言指出,他可能帮了她一把。我不敢说这件事是真的,但只要有这种谣言出现,你就知道大家是怎么看这个人的了。”
寇克斯哼了一声,表示认同。
“不过就我的经验来说,还真看不出来奸杀两个十几岁的女孩,会跟政治谋杀扯上关系。”
“绝对不是芭比。”萝丝又说了一次。
“还有科金斯也是。不过,他以牧师职责——尤其广播电台的部分——募捐到的金额实在很可疑。至于布兰达·帕金斯呢?这部分可能就是出自政治因素了。”
“你没办法派遣海军陆战队阻止他,对不对?”萝丝问,“你们这些家伙只能旁观这一切,就像看着水族馆里的大鱼抢走所有食物,接着开始吃起小鱼一样。”
“我可以切断手机信号。”寇克斯思索着,“还有网络也是。我只能做到这点。”
“警方对讲机。”茱莉亚说,“他还有这个方式可以联络别人。等到星期四晚上的镇民大会,大家开始抱怨无法与外界联系的时候,他就会把错全怪到你头上。”
“我们打算在星期五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我可以宣传这件事。”
茱莉亚对这想法感到心灰意冷:“千万不要。这样他就完全不必向外界解释自己的作为了。”
“再说,”萝丝说,“要是你切断电话和网络,那就没人可以告诉你或外头的任何人,他又干出哪些好事了。”
寇克斯看着地上,在沉默片刻后,才又抬起头来:“那个假设穹顶发动装置存在的调查进行得怎样了?有任何消息吗?”
茱莉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告诉寇克斯,说他们让一个初中的孩子负责寻找发动装置。但就在她准备开口时,却也什么都不用说了。因为,这时镇上的火灾警报响了起来。
盐
22
彼特·费里曼把最后一摞报纸放在门边。他挺直身子,双手放在背后,伸展自己的脊椎。托尼·盖伊在房间的另一头听见“喀拉”一声。“听起来很痛。”
“才不会,感觉好极了。”
“我老婆现在应该已经睡了,”托尼说,“我藏了瓶酒在车库里,你回家之前想过来喝一杯吗?”
“不了,我想我最好——”彼特才刚开口,第一个瓶子就穿过窗户砸在地上。他自眼角看见燃烧的布条,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只有一步,但这一步却让他逃过严重烧伤的下场,甚至还避免了被活活烧死。
窗户与瓶子都破了。飞溅出来的燃烧汽油变成明亮的扇形。彼特在同一时间弯腰转身,火舌自他头顶飞过,在洒到茱莉亚办公桌前方的地毯前,先点燃了他衬衫的一只袖子。
“这他妈——”托尼才要开口,另一个酒瓶又穿过洞口飞了进来。这回瓶子砸在茱莉亚的办公桌上,滚过桌面,让散落在上头的文件全烧了起来,因此卷起更多火焰,落至桌子前方。汽油燃烧的气味热烫浓烈。
彼特一面拍打衬衫袖子,一面跑到角落的饮水机旁。他吃力地自腰间高度举起一瓶水,抬起袖子燃烧的那只手(那只手现在已有种像晒伤般的感觉),让瓶子的出水口对着手臂。
另一个汽油弹飞过夜空,但丢得不够远,砸碎在人行道上头,在水泥地上变成小型的篝火。
燃烧的汽油流到水沟中,就这么流走了。
“把水倒在地毯上!”托尼大喊,“快啊,不然整栋房子都要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