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桑忽然感觉眼睛似被雪迷了一样有些雾气蒙蒙,抬袖在脸上胡乱地拭了拭,撑着冰冷的雪块站起来,边低头拍着身上的雪,边转身继续朝前走。

  身侧有个身影擦肩而过,玉桑抬头去看,发现燕七歌快步赶到了自己前面,她愣了一下,但随后看着地上被燕七歌用踩下去的脚印,她又似是明白了他的用意。玉桑抬脚朝那些脚印上试了试,可想到紫凤和族人们她又缩回了脚,绕过那些脚印在沿着旁边继续向前。

  玉桑带着燕七歌去了大靖城,那里依旧安静,因为没有风,一切静止到诡异,走在残破的恢弘宫殿中,玉桑一直默默低着头,这里的恢弘与破败,一个在记忆一个在眼前,让她不敢直视。

  在太液湖岸边,玉桑停下脚步,燕七歌在她旁边站定,看到对面平静湛蓝的湖面上凌空生长着一株粗壮的大树,树上无叶,只有无数闪着亮光的粉色花苞,每只花苞里都栖存着一只风间族亡魂,树枝下悬挂着一盏灯笼。

  玉桑对着那树曲指念咒,树就开始摇晃,无风自动,树上的粉色花苞明明灭灭显露出极度的不安,一个个亮点自花苞中飞起,朝灯笼里汇集,同时四周传来了无数凄厉的声音,有责怪,有谩骂,有哭泣。

  “我们不想再回去,我们不甘心。”

  “我们恨。”

  “报仇,报仇……”

  那是风间族人的声音,他们的魂魄因为怨恨而汇集不散,在灯笼里为芯千年,现在玉桑重新将他们收进灯笼点燃,他们的恨意全都疯狂地向玉桑倾泻而来。

  玉桑咬着牙,双手颤抖着不敢放松,眼眶被泪水撑得发酸,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当她将树上所有栖倚在花苞里的风间族亡魂收进引魂灯笼时,她被几个满怀恨意的风间亡魂迎面撞上,后退着趔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燕七歌似是本能反应一般地伸出手去,欲要扶玉桑,但手却在碰到她的肩之前又停住,五指缓缓捏起垂了下去。

  玉桑瞥了一眼燕七歌收回去的手,嘴角冷冷失笑,弹了弹衣袖忍着痛意站起来,放眼朝对面生在水上的大树看去,树下的灯笼已经点燃,树上原本粉亮晶莹的一树繁花此时全部黯然枯萎,只是因为没有风,那花瓣并没有凋落。

  玉桑飞身跃起,足尖点水一起一落就立在了风间神树下,燕七歌随后而至。似是感觉到主人的召唤,引魂灯笼明明灭灭了几下,从树枝上掉落,燕七歌伸出手去,玉桑也伸出手去,结果那灯笼就被两人同时握在了手中。

  感受到燕七歌手心里的温度,玉桑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两人的目光都落在引魂灯笼上不去看对方。

  “燕七歌,你知道吗,今天之后,不论下次见面如何,我都会杀了你。”

  “那就不要手软。”

  玉桑缓缓抽回手握在灯笼上的手,燕七歌转身离开。

  “能问你一件事吗?”玉桑在背后开口。

  燕七歌的脚步停下,却没有转过身,停滞了一下淡漠地道:“你说。”

  “第一次我带你到大靖城的事,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燕七歌目光落向面前平静的水面,隔了片刻道:“记不记得,现在来问,已无意义。”

  玉桑握紧了五指退后,看到自己腕上的玉镯,她取下来狠狠朝燕七歌掷过去,道:“还给你。”

  燕七歌没有回头,只是抬腕轻弹手指,那玉镯就被他挡开撞到了玉桑身后的树干上,金玉碎裂,鸣叮一响后玉镯断为三节落到树下,同时因为这一击之力,树上凋零的花瓣纷纷落下,如大雪骤降。

  “为什么是你,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你。”玉桑在大雪般的落花中大声质问,愤怒的同时更多的是无奈悲伤。

  隔着花瓣,燕七歌静立在原地不动,片刻后轻身跃起,足尖点水飘然离去,消失在玉桑眼前的花瓣之间。

  花落尽,风间神树上仅余枝丫,玉桑在满地残花中转过身,看到树下的紫凤还闭着眼睛,她走近蹲下身为紫凤将额头的花叶拭掉,用手探了探他的眉心,魂魄已经不知何时被还了回来,只是他因魂魄离体太久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半日后,玉桑回霁雾山,去山腰的小店时,看到雪叔已经在那里了,他依旧抱着心爱的酒壶倚在火堆边打着盹儿。

  玉桑进门,然后轻声将门掩上,走到火堆边在他面前坐下。雪叔在霁雾山很久很久了,有多久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雪叔从小对她很好,陪她玩,给她寻好吃的,几百年如一日,直到白芷为她渐渐长大了,雪叔才不再上山,留在了这山腰的地方守着这样一间从没有客人光顾的小店。

  这是玉桑第一次打量雪叔,发现他其实也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只是发须皆白,穿着粗布麻衣,不修边幅的终日闭目打盹,以至于玉桑都从不留心他的样貌。

  “有什么事吗?“雪叔在玉桑盯着他发呆的时候醒来,迷糊着问了一句。

  “没事。”

  “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山主回来了。”雪叔迷迷糊糊地出声。

  “山主?你是说白芷吗?”

  “不是,不是……”

  “霁雾山的主人不就是白芷仙君吗,雪叔,你醉了。”玉桑笑了笑。

  “是他,是他……”雪叔迷糊地念叨了两句,头歪到旁边昏昏睡去。

第72章 :沉梦千年3

  玉桑起身离开,披上狐裘出门回霁雾山,回到玉桑阁时见到白芷她并无太多意外。白芷坐在桌案前看着书,旁边的桌上放着她最喜欢的五色糕,红泥小灶炉上煮着茶水正向外冒着白烟。

  “你出去了大半日,山下正值隆冬,冻着了吧,过来喝些茶水驱寒。”白芷冲立在门口的玉桑招手。

  玉桑进门,解下狐裘挂在屏风上走过去,白芷放下书册抬头,看玉桑只是立在面前并不坐下,就伸手拉过她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旁边的位置坐下。

  “去干什么了?”白芷边提起茶壶沏茶边随意地问。

  “我把引魂灯笼重新点燃了。”

  玉桑开口,白芷的手微微有一点抖,两滴茶水洒落到桌上,但他的神色却依旧平静,丝毫没有意外。

  “你一直想为你的族人渡魂,做了那么多,怎么到头来又退回原点了呢。”白芷平静地问着,端起桌上的茶递给玉桑。

  玉桑接过茶盅捧在双掌之间,盯着青碧色的茶水许久都没有说话,白芷也不问,直到茶水不再升起热气烟雾,玉桑才抬起头,道:“白芷,我一直忘记了些事情。”

  “忘了什么?”

  “我忘记当初是我自己去凡间帮燕七歌转世投胎,忘记是我从你那里偷走了引魂灯笼和苍龙剑送到他身边,忘记其实是我一手安排了他的命运。”

  白芷正欲拿起放在膝上放着的书册的手僵止在半空,停滞了一下后垂下来落到膝上,袖袍带过,那卷古书就被带进了火炉中,迅速燃起火焰。

  玉桑侧头看向白芷,白芷却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正在燃烧的古卷,半晌才出声,道:“你都记起来了。”

  “25年前,我落到太液湖中,是你赶了过来,然后出手重击我,你当时是想我和死在那里,对吗。”玉桑淡问。

  白芷没有出声,玉桑的嘴角显露些许冷清的悲凉笑意,道:“既然当时你想杀我,为什么要手软呢。”

  “是紫凤,他用性命救你,封了你的那段记忆,不许我伤你半分。”

  “紫凤的魂魄离身,他的封印便没有了效用,我会记起那些事情,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就如你所言,你已经长大,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我带着,守着的小公主,你有你的想法和执念,我已然无法阻止。”

  白芷语气波澜不兴地说着,玉桑一直看着他的侧脸,被火光映照着如带光芒,听着他这样的承认,玉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眶滚落,滴到火中发出刺啦的声响。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好吗?你曾经那么努力的救我,又是为了什么想杀了我。”

  “桑儿,有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无法改变,甚至无法后悔,也许你将来会明白我的理由,但也不会是由我告诉你这个的答案。你长大了,得偿所愿,终于找到了你一直想找到的灭族仇人,我为这样的你感到欣慰。”白芷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意。

  “白芷,你知道吗,我宁愿当初你不救我,让我随着所有人一起死亡,或者当日你不顾紫凤的阻拦杀了我,这样我就不会知道这一切,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你走吧,以后你就是你了,再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白芷“玉桑伸手去拉住白芷的衣袖,满眼的不忍。

  白芷冲玉桑露出微笑,伸手将她紧紧拉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点点拉开,松开她的手,道:“走吧。”

  玉桑在白芷微笑的注视中退后到门口,狠下心闭眼拉开门迈了出去,在关上门的一刻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朝下掉落,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哭出来,难过的只有扶住旁边的廊柱才能勉强站稳身子。

  直被视为父兄的人,一直当做自己守护神的人,却是想要杀自己的人,这比世间任何件真相都要残忍可怕。

  许久之后玉桑站起身离开,玉桑阁外渐渐安静下来,风息树止,平静无声,许久之后房门缓缓被打开,白芷从屋内走出来,负手立在台阶上仰头看向天边的一轮半月。

  “你即是来了,看她伤心,为何又不现身呢。”半晌,白芷对着天际明月淡淡出声。

  一阵轻风拂过,眨眼间,白芷身侧多了一个清俊男子,燕七歌负手仰头看着天际明月,隔了一会才道:“今晚的月亮与那夜大战时的真像。”

  “我做了那么多,到底还是不能阻止她,以后的事只能靠你自己了。”

  “这些年,多谢你了。”

  “我眼看着你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绝路,却阻止不了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又有什么好谢的呢。”

  “白芷,最后再帮我一次,在一切结束前不要告诉她任何事。”

  白芷没有回答,只沉默着仰望一轮皎皎寂月。

  玉桑回到大靖城,去大靖皇宫最高的一处大殿,那里已经残破不堪,殿内到处都是集灰,安静至极,她打开大殿的门,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倚着门框发呆,直到睡着,做梦,然后惊醒,发现天已经亮了。

  看着太阳从宫墙外一点点升起,直到将整个皇宫照亮后她站起身离开。她去凡间的小镇,回到在燕七歌和她曾住过的庄院,白雪厚厚地集在院内,将一切掩盖住,雪厚过膝,雪地上有一串脚印向前通往暖阁。

  玉桑沿着那串脚印向前走,并不去踩,而是在旁边又走出一步步的印迹,直到站在暖阁的门前停下。他伸出手去放在门上,却又犹豫着不去推开,几次放上去,又垂下来,最后又还是轻轻推开。

  屋内并没有人,但却置着暖炉,十分暖和,桌案上放着瑞脑香鼎,麝香正飘着袅袅青烟升起。玉桑进屋,走到桌案边坐下,推开窗户侧过头去看窗外的河水,隆冬时节,烟波缭绕,一切如在梦幻。

  有脚步声传来,玉桑侧过头,看到一身白衣的燕七歌已经立在自己面前几步开外。

第73章 :风起花落1

  “你的目的达到,我以为你会走的越远越好。”

  “习惯这里。”燕七歌语气平静地回答。

  玉桑扭过头,支着下巴继续看向窗外河上的雾气,慢慢地出场似有感叹,道:“半年前我们来这里住下,当时我只是想治好你的病,甚至在想,若是能治好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一直住在这里。”

  燕七歌并不应声,玉桑就侧过头来看他,问道:“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

  玉桑不再说话,缓缓站起身,手指在胸前划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屋外开始刮起大风,狂风将暖阁的门窗全部吹开,呼啸着灌进来,将屋内的一切全都吹翻,桌椅用具纷纷被卷走或是撞成碎块。

  “把引魂灯笼和魂器给我。”玉桑将凝聚着所有灵力的手置于胸前,最后向燕七歌开口。

  “不能。”

  玉桑闭目,手上凝聚的灵力朝燕七歌击去,一声巨响散开,大地为之震动,玉桑可以听到四周房屋倒塌碎裂的声音,许久之后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燕七歌还立在自己的面前。

  眨眼间,有一点猩红从燕七歌的唇畔溢出,滴落到胸口的白衣上,如梅花绽放。

  “你明明知道现在自己已经修为所剩无几,为什么就不是肯认输,不肯放弃,我只是想为我的族人渡魂,你为什么就非要阻止我,非要逼我。”玉桑忍眼泪咬牙发问,那难受的模样竟似方才这一击,是落在她身上一般。

  “玉桑,用引魂灯笼把我的魂魄收起来,就差一个了,加上我的就够了……”燕七歌浅带着微笑开口,才说出半句话,血就自口中汹涌吐出。

  ”你说什么?”

  “这盏灯笼,不能熄,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燕七歌的话没能说完,就闭上眼仰面缓缓倒在雪地里,激起身下些许白色的雪花。

  玉桑紧咬牙关看着,双指在袖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血从她的掌缝渗出,一滴滴落在白色的积雪里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小坑。

  燕七歌的脸色渐渐变白,引魂灯笼自他的身侧显现,灯光明明灭灭几下后漂浮着升起落到玉桑的面前。

  一些风拂过,有衣袂之声传来,玉桑微微睁开眼睛向前看,发现面前的雪地上已经有一双锦面缎靴,白芷看着雪地里倒下的燕七歌,眉头微动,似是已明白了一切。

  “我还是来晚了一步,你到底是动了手。”

  “为什么他最后要笑,为什么要让我收走他的魂魄?我是不是错了?为什么我好难过,真的好难过好难过。”玉桑抬头看向白芷。

  白芷看向那盏悬在玉桑手边的引魂灯笼,道:“这是风间族最后一盏引魂灯笼,你是风间族最后的公主,一人一灯,灯在人在,现在你还不明白吗?这盏灯系着他的命,也系着你的。”

  玉桑木然地接住灯笼,看着那团光亮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见到了可怕的东西一般丢到地上,退后了几步。

  “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玉桑摇头,不敢相信脑中跳出的想法,觉得胸口闷痛难受,忍不住捂着胸口蹲下身去,在雪地里蜷缩着不停颤抖。

  “我早在一开始把引魂灯笼和苍龙剑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我会杀了他,我只是想借他之力收集魂器,他是我的灭族仇人,我应该恨他的,杀他是报仇,我终于可以为族人渡魂了,应该高兴的,我应该高兴,我要高兴……”玉桑自言自语般说着,努力想要扬起嘴角,可眼泪却不停滚落,身子颤抖个不停。

  “紫凤一直以为,他是想毁掉魂器阻止你打开冥渡之门,其实错了,他是在帮你,他之所取走紫凤的魂魄就是不想让紫凤阻止你或是能告诉你实情,也更让你恨他,让你能狠下心按着从前的计划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了他……”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玉桑摇着头紧紧闭上眼睛出声恳求,摇晃着起身退后几步,趔趄地转身跑开。

  玉桑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纷纷大雪中,四周变得安静,燕七歌的身体在雪地里渐渐冰冷。白芷走近地上的燕七歌,蹲下身看着那张已经被雪遮盖了眉头的清俊五官深深叹息了一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天下那么多女子,隔了两千年,你偏偏你就看上了她,真是因果报应。”

  风雪越来越大,不出片刻的功夫,一切都被大雪掩埋。

  一日后,大靖城皇宫。

  玉桑在空荡荡的宫殿醒来,一只胳膊被压在额下,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褐色的桌案上有些许的泪痕。她坐起身子朝窗户处看了看,外面透看隐隐的白光,似乎已经是将近天亮时分。

  起身走到门口拉开大殿的门,随着些吱呀声,大靖城的一切都被收于眼底,远处的太液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风间神树在水上安静的矗立着,这样的影像如幻似真,与记忆中小时候的大靖城几乎一模一样。

  华仪来看她,登上高高的台阶在她旁边站定,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过去,许久后指了指大靖皇宫外正在升起的太阳,道:“记得吗,小时候你就喜欢看日出,所以你住的宫殿是大靖城里最高的。”

  “我记得,所以那日大靖城破时,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人,等敌人到我的宫里时,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这不是你的错,要怪要怪……”华仪说着说着,声音淡了下去。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也许是我一开始就不应该活下来,活下来,我就承担着所有族人的希望,不能退步,再难也不能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