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右边身躯靠近炸药。

老头说:不,是他用右手点着了炸药,你没见手烂成那样。

老头又说:他的会阴部分和臀部保存得不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愚蠢地想到会阴和臀部对位,不可能同时完好,有些支吾不清。

老头恨铁不成钢:他是蹲着点的!蹲着,火药就炸不到屁股和鸡巴了!

老头又说:在西南方向,离电车30米处,我们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损的尸体,他是两只手都炸飞了。你说因为什么呢?

我说:可能两只手抱着炸药。

老头说:这才对了。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画出电车爆炸前的模样了。左边多少位置,右边多少位置,坐了什么年纪、什么身高的人,坐在哪里,什么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画出来了。司机的位置在这里,毋庸置疑。我听说司机受伤不重,这就说明他距离爆炸点偏远。这样我们可以基本判定,爆炸点在后车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两具胸部以下缺损的尸体,而且这两具尸体分别被抛到西南方向和东北方向的最远处,这说明是他们引爆了炸药。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待在一起,一个面向司机坐着,双手抱炸药,一个背对司机蹲着,点着了它。至于其他的人,复位也很容易,损伤重的靠炸药近,损伤轻的靠炸药远,右边受伤的说明右边靠着炸药,左边受伤的说明左边靠着炸药。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几具特点鲜明的尸体请上电车了。我感觉那个背部一塌糊涂的男子,当时一定是歪着身子亲别人,因为距离他不远的一具尸体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觉还有一个小偷,它的手被条缕状的皮革包裹,像是抓牢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我估计是钱,钱烧掉了。我还听说售票员也没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计她当时应该发现了情况,想过去看,结果刚一抬脚,炸药就炸了。

老头说的时候,我感觉炸药像石头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天空砸出涟漪。他一收声,我又觉得天空是宁静的,乘客们都还坐在车上。

后来,我们戴上橡胶手套,把尸块和物品小心捡到编织袋里。我扛起后,老头说:你丫力大无穷,小心有残余炸药啊。我咧嘴笑笑,很快又被暮色镇住了。我看到远近的人和警车,在浑浊一体的背景里疲惫地游动。像是尸体一个个站起来,像是收割完庄稼,相约回家。

3

我们把尸袋扔到刑侦大队操场上时,发现那里已经堆了很多尸袋。副大队长像收粮干部,在昏黄的光下,辛勤点数。据说点出了202袋。

副大队长让我招呼老头去澡堂,表情殷勤。我和老头走到澡堂,蒸汽已经冒得像毒气,笼罩着同事们一具具痛苦的肉身。水柱砸在马赛克砖上时,发出巨大声音,我们狠命搓手、胳膊和大腿,像清洗证据一样。

出来后,老头喊我一起去吃饭。进了包厢,我看到副市长起立鼓掌,介绍老头:这位就是张其翼张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侦专家之一。大家欢迎。

老头双手合十,理所当然地坐上位。

我和同事,有些与大人物同席的兴奋,不过接着就知道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了。张老看到一桌菜,不过是些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便黑下脸来,冷言冷语地说:你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是不是连鸡蛋也不放?

副大队长面红耳赤地答:主要是空气不好。

张老把可乐杯一砸,说:空气不好算什么。空气不好也要吃饭啊。

副市长连忙招手把服务员和菜谱喊过来,摇晃着头说:有什么贵的,尽管上。我们小地方东西不多,也不懂规矩,张老莫见怪。

张老摆摆手,说:不怪不怪。小妹,就来一瓶二锅头,一盘红烧肉,一盘腔骨,一碗猪肘子。速去。

众人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红丝丝的肉片、肥硕硕的肉块和拦腰斩断的骨头,冒着欢腾的蒸汽,晃晃悠悠飘过来。我想这断然是地狱十三层,却不料张老还以爱护后进的姿态,给众人轮番夹肉。张老说:闻一闻,很香的,我就好这口了。

众人躬身要吐了。

张老有些忿忿,夹上三片,自己吃了。我们像看行刑一样,看到黑牙关起,面颊隆起,整个面部上下运动起,而血汁不时从嘴角飚出来。我们魂飞魄散、五内俱焚,喉里像堵了块大石锁。

张老吃到性起,又从碗内牵出一条肘子,好似赵高牵出一只鹿,我们唯恐被点名,埋头装吃,其实四周只有张老牙腔发出的吧叽吧叽声。

这样吃了几趟,张老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便拍桌子,说:你们干什么公安!实话说,每次出现场回来,我都要喝上几杯,吃上几斤。不吃晚上睡不着觉。

这边副市长见油腻的汤从碗内飞扬而出,又洒回肘子上,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旁人受领导启发,个个放马吐起来。张老大嗤,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也不敢挽留,只盼他走快一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了,觉得不到位,抬头看张着血盆大口的腔骨,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旁边同事还在掐虎口,我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了?

同事说:白天收的是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

我恍恍惚惚回到大队时,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吓醒过来。他们揪我的衣服,摸我的头,给我下跪磕头,一阵忙乱。我麻木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我孩子要读书,我怎么往好里想!

我想夺路而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的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自己老公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的,也一直没回。她要求我带她进去看看那些尸骨,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我不能答应,我没那个权力。

4

夜晚开过总攻会后,副大队长喊我去服侍张老。他大概觉得老头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其实我在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是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己的世界。有时痰呼地飞出,我还觉得自己是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