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通比八年前上山时更添了一口恶气,他本来油脂增多,却是走得更快,好像心焚火燎,要急迫地看到什么。等到衬衣湿透,外边的西服也丢掉时,他走到峰巅。他就立在八年前跪下的位置,在一片阴凉中看着破败不堪的龙泉寺。寺门紧闭,有些湿气从瓦片上升起。周灵通上去狂敲,一边敲一边说:老子来了。
门里传来声音,来了来了,周灵通听得熟悉,却一下想不起是谁。待到门吱呀一声拉开,他不禁连退几步,那和尚和他反应相若,竟是往后跌坐。周灵通看到他留着光头、穿着海青、挂着佛珠,向后跌坐过去。
那和尚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周灵通待要开口,和尚也要开口,周灵通便让他先说,和尚竖起手掌说,阿弥陀佛。这声音一出,陌生的霉斑就从那张熟悉的脸庞扩散开,最后终于彻底区分开了。和尚是和尚,周灵通是周灵通,粗鄙是粗鄙,豪华是豪华。
周灵通踏实了,就轻慢地问:德永呢?
我师傅死去八年了。和尚点头鞠躬,抬头时眼仁里露出不可遏止的艳羡光火来。周灵通试着把戴劳力士手表的手往右摆摆,那目光就跟着往右摆了摆。周灵通说你过来摸摸吧,那和尚就不好意思地过来摸这摸那。
周灵通说:德永死时说了些什么?
和尚说:骂我呢,说庙里一个人吃饭就可以了,我来了,把他饿死了。
情人节爆炸案
1
天空很灰,浩渺,一只鸟儿猛然飞高,我感觉自己在坠落,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喉管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了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肌肉、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5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8米外,是他不清不楚的肠腹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身体组织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条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我看到后,也受不了,我给女友打电话:我爱你,保护你一生一世。她感到可笑。她不知道,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一叠纸一样,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卡西莫多的,突然平等了。
2
我在这片距离大桥27米的树林里等专家,已经等了四五个小时。有好几次,我觉得尸体坐了起来,在研究自己的构造,在哭泣。我擦擦眼,他又躺在那里。我有些孤独。
天快黑时,一个眉毛吊竖、鼻子硕大的白衣老头走了过来。他边拿树枝拨尸块,边说:“嗯,会阴还是好的。”“臀部也不错。”在看到那只烧焦的右手后,他甚至有些欣喜地把它举起来看。
老头问我:远处还有尸体吗?
我说:没有。
老头又问:你看,胸部以下没了。是个什么情况?
我说:距离炸弹应该很近。
老头说:不,是炸药,你没闻到硝铵的味道吗?
然后他脱下橡胶手套,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和面包,狼吞虎咽地吃,吃到剩渣渣了,才说:孩子,我来考考你,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具尸体吗?
我说:大概七八具吧。
老头说:能一个个形容出来吗?
我说: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伤重点,有的轻点。
老头有些失望,说:你想想看,车旁边是不是有两具整尸?他们的衣服还在身上,上边也只有些麻点,这说明他们不是炸死的,而是被冲击波活活冲死的。你想,人飞出来时先和车架有个接触,出来后又和地面有个接触,是钢人也报废了。接着,还有一具失去右手的尸体,情况和这具有点像,但躯干保存得不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右边是朝向炸药的。如果是左肢坏了,那就代表他左边是朝向炸药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在和这里正对着的西南方向,就多半是左肢缺损的。
我有些晕。
老头见状,拿起树枝在土上画火柴人、炸药和箭头,一画就简单了。
老头说:那些正面完好的,就是背部挨炸了;背部完好的呢,定然又是正面挨炸了。这炸伤还分炸裂伤和炸碎伤,你看这具炸空了,半个身躯都没了,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待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飞了,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