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凑近看,张老不停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这里面也有一张我的,我按照1∶25的比例把自己看管的一块现场复制出来,我想张老是在把这些草图实现拼接,便说,这张应该是拼在这里的。张老恼怒地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歪过头来,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不知这个走开是应该走到桌边还是走到门外,我压抑着自尊心,许久才敢落座于墙边的沙发。我把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地点上一根香烟。中间张老的手机响了,听口气,来者应是他的妻子。张老大吼,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挂掉。我还没见过这样暴怒的狮子。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抱头寻思。起先他画了几笔,又揉掉了。如此往复几番,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亲自端西瓜来了,后边还跟了一群秘书。副市长体恤地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张老把笔砸下,痛苦地起身迎接。只见他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副市长一伙灰溜溜而去。
被打断思维的张老倒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焦躁不安。我不敢吭声,许久才听到他说:他妈的,那严丝合缝的世界又破碎了。
那个夜晚我想自己是遇见疯子了。张老最后完工时,把铅笔一抛,兴奋地喊我去看。我看到的是三四张不同的复位图,彼此炸点误差不足一米。我以前见到的爆炸示意图,多是线标向外奔,但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
我说:很好。
当然很好,现在车里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死亡的,重伤的,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人。完全贴合。
张老说:还差一个具体物证,B41那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现在我需要核查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我们可以搞排除法。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命令他们开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现在。
那夜,我们为张老的心血来潮再度封锁大桥,一辆同品牌、同品相的电车开到被炸电车旁边,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最后他说:这车螺丝扎实,有的螺丝虽然也脱离了,但基本能寻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都飞了。炸点在那里。
张老说得兴奋,还掀了自己老底,说解放前他做过修锁学徒,每天就是把钥匙固好,然后复制它。张老说,道理一样啊。
后来,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去未被炸的车辆上模拟。张老手拿相机,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抱物,时而蹲,时而头垂,时而头歪,拍下不少照片。我们看到闪光灯忽闪忽闪,便想到美国大片了,很多镜头没法做,就上活人做电脑特技。我们突然觉得事情特别简单,但就是没想到。
回驻地后,张老对其中一张草图作了修改,写了个说明,把副大队长叫了过来,冷淡地宣读——
爆炸中心距离地表9厘米,距车厢左壁52厘米,距后壁102厘米。即被炸车倒数第二排单人座右下方。排除是路上引爆,应是车上引爆。
根据对爆炸残留物进行硝酸银、铵离子等检验,确定爆炸物系硝铵炸药;根据现场模拟试验和经验公式测量,炸药应为10公斤。考虑到地板反射作用,硝铵量可保守估计为8~9公斤。现场未搜查到导火索,但可基本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
爆炸前一刻,乘客的基本动作已基本测出,目前估测,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参与引爆的嫌疑外,其余人大致处在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根据爆炸原理,我已把这两具尸体核查出来,分别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
5
我在沙发上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张老关切地问:你醒啦?然后又自语:我又说废话了。我问:饿吗?张老歉疚地说:不用了,找来找去挺麻烦的。
此时的张老已然与昨日不同,已然是蔫了的茄子,我想他应该是被什么给教训了。
张老搬椅子过来,说:你觉得我的图纸很精细,很详细,像艺术品吧。我每次做时都兴奋,我对被破坏的东西天生有一种修补欲,茶杯摔坏了,我用胶粘好;玻璃碎了,我用胶布贴好。我总是想看到事物应有的状态。现在,我把车上人画回到2月14日上午10时8分的那个状态,我看到他们浑然不知地坐在车上,有的想着上班,有的想着回家,有的想应该吃点什么,有的想尽量多赚点钱,有的色胆包天,有的困倦不堪,我看到市井生活的清明上河图,静默的上河图。我也看到那两人临终前的状态,一个闭着眼,用颤抖的手抱着炸药,等待粉碎时刻的到来,一个把头凑到炸药包上看了几次,镇静地把火苗凑向导火索。火苗凑过去的过程极快,但火光一定照过他的脸,一定显现出他紧咬的腮帮和略微兴奋的眼神。我看到了这一切,但我看到又有什么用?我也做出了艺术品,但艺术品又有什么用?
张老继续说:我用经验,推测出具体的炸药成分和炸量。我还确定了具体的炸点。我什么都复原好了,但是复原好有什么用?你们只要上车,去找车皮的坑,你们看哪里损坏最大,哪里就是炸点了,你们也很快就知道是路爆还是车爆了。而炸药成分,你们也可以化验出来,民间用药都是矿药,矿炸都是硝铵。学名叫硝酸铵,有的也有硝酸钠。都知道。还有,即使你们在现场查不出引爆人,你们也还能通过调查和认尸,找到具体怀疑对象。关键一点,我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说那具尸体应该靠近爆炸中心。你说你都知道了,我论证这么久有什么用?我不是花拳绣腿吗?
我说:张老您别这么说,没您,案件无法定性。
张老不理会这套,继续自我批判:我关注了这件案件的反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国际组织声称负责,也没有同伙自首。不过,重大爆炸案,特别是自杀性爆炸案,凶手往往留有遗书。你说,人家遗书都留下了,我还论证个屁?好像人家留遗书是为了让人炸一样,不可能!写遗书就是为了炸人,炸自己。
张老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就说自己一把老骨头,一生毁在这荒谬的工作上了。
张老说:最荒谬的是,凶手无法起诉。凶手自己也死了,你能揪他的衣领问他吗?能抽他耳光吗?不能,你什么都干不了。你没有力量,没有力气啊。因为老天判他五马分尸,他先把自己五马分尸了;老天判他凌迟,他先把自己凌迟了。你不解恨,再剁几刀,剁得有意义吗?我昨晚那么兴奋地去现场复查,其实也是想推理推理,看有没有可以起诉的活人。我想还有一种微小的可能,就是这两人也是无辜的,他们处在炸药中间,但导火索却是别人点的。我想导火索够长的话,人在远处引爆不是不可能。但我在现场找人一模拟,就知道不可能了。光天化日之下,长距离引爆很艰难,而那个座位的格局也只允许两人在那里互相遮挡,完成此事。我彻底排除完陷害的可能后,心里很失落。我知道,炸药一爆炸,一切便结束了,便无意义了。
张老说:我经历无数爆炸案,真正感觉自己有用的次数太少。也许我一生都等着501国道的那起案件再发生一次。那次爆炸发生在夜晚,卧铺车上的人都睡了。现场表明,一个上铺女子,腹部和双腿正面被炸严重,损伤情况超越其余人。当地公安花大量工夫论证、研究,认定是自杀案。但是我在复原现场尸体及查看伤员伤势后,断定它是他杀案。因为我看到一个伤员的腋窝和脚板有炸伤。我的理由就是,只有点了导火索,然后找地方趴下的人,才会暴露腋窝和脚板。后来案件告破,情况就是这样。女死者的家属还说,怎么也想不到是他。但这样让我感觉到聪明的案件,却再也没有发生过。
我见老头忧伤,便扯闲话,问他为什么不惧酒肉。张老说:你见了一般的尸体,也能喝酒吃肉。我和你们一样,只不过看多了爆炸的尸体,就一般了。
张老说:其实也吐过。吐是因为那次爆炸,超出我的想象力了。那次是在一个破庙,我赶到时,就见一个铜钟立在残垣断壁间,黑乎乎,发了裂,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一撬起钟,一股浓烈的味道便冲出来,又呛又熏,几乎要放倒我们。我们起先看到里边黑糊糊的,什么都没有,擦擦眼,又看到肉浆和骨头渣涂抹于壁,就像一种叫土掉渣的肉饼。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没看到一滴血,血被剧烈的高温烘干了,我哗啦哗啦吐了。我眼泪花花、楚楚可怜地说旁人说:我是公安部的钟馗,我都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对人这么彻底的玩弄,我感觉那个壮汉被五花大绑罩在钟里后,求饶叫喊了很久,一定叫了很多次妈妈,而外边的人则站在安全的田野,对他进行一道道宣判,然后点着导火索,看着它慢慢往前烧。那火苗在寂静的时空里慢慢行走,声音一定能让壮汉听到,壮汉也一定拉出了一泡绝望的尿。然后钟里面发出一股极闷极重的响声,钟自己大概也受不了,跳了几跳,才落在地上……在爆炸那一瞬,火药末子一定像密集子弹射穿壮汉的躯壳,又像风扇一样把散落的躯壳刮到钟壁上。你看不见任何完整的组织和器官,他被彻底消灭了。
6
后来,我问了一个问题——人为什么会用炸药呢?问完了觉得傻。不过张老却击掌,说他一生都在想这个问题,这问题和吃喝拉撒一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