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走回来,说:是我。

周灵通觉得心间的烟花齐刷刷放响了,然后朦朦胧胧看见一只黑袋子伸到眼前,袋里有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烤鸭、火腿、面包,无穷无尽的食物,以及可口可乐。他扑上去撕包装袋,撕不开,就咬,咬开了,两只手捉着狠吃起来,吃得喉咙塞满碎骨,就使劲咽下去了。

周灵通扫空这些东西,抖抖黑袋子,什么也找不到了,便抬头看女子,女子摇摇头。两相木然时,女子拿高跟鞋的鞋钉靠了下街面,说走。周灵通就傻乎乎起身。女子将走时,躬下身将那只真皮袋子拎起,小心抛在垃圾箱上。

周灵通嘴里想冒出一句谢谢,却是冒不出,跟着走出巷道,走上大街,清洁工人正在拿竹帚扫街,嚓嚓的响,好像进入聊斋。周灵通也知道这个世界有的人肾出了问题,然后就有别的人出来骗人喝酒,灌醉了,打麻药,活活把肾割走。周灵通看着前边来历不明的背影,饱暖起疑心。不过他又觉得死便死了,早死过了,吃得那么饱了。

女子一直把他带到酒店。门口有个穿红色呢子布的卫士,先是对雍容华贵的女子鞠了一躬,又对着衣衫褴褛一身恶臭的周灵通鞠了一躬。周灵通忽而感觉自己是她的人了。办好房,女子把周灵通领进房,放开热水,试试水温,说:你给我洗三个小时。

周灵通对镜自视,是个鬼,就跑到水里狠狠洗,洗得水全变黑了,又全变白了,又对着镜左右端详,像个人了。如是来回几趟,没什么可洗了,他才知没衣服穿,跑到门背一听,外边什么声响也没有,轻轻拉开一个缝,又看到门口堆着干净的内裤、衬衣和长裤。

周灵通穿好衣服,深呼吸一口气,赤脚走进毛茸茸的地毯。早晨的阳光茁壮强大,投射到女子身上,在白色的被褥上留下一团阴影,女子正迎着光抽一根烟,长而柔的食指像弹钢琴,把烟灰弹向垃圾桶。这个时刻,周灵通看到温暖以气体的形状,从优雅的背部和赤裸的手臂上层层生出,忽而泪流满面。周灵通跪下来说:我爱你,我爱你,娘。

6

周灵通也就是在26岁时否极泰来。那个叫张茜娜的北京女子作为一个不可能的乌托邦,一个不可能的观世音菩萨,清清楚楚地让周灵通拉住了手,咬住了舌头,成为他钱财和生命的保护神。

很长一段时间内,周灵通还保留着那种卑贱的本能,跟着张茜娜去北京时,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没了。有时候就是把阳具塞进去,还是感觉不安全,等到终于有一日,张茜娜情不自禁地舔起那根东西来,像舔一根冰棍,他才全身心放松起来。他抚摸起她的头发,说,别,娃儿,别这样。

第一次拜见张茜娜父亲时,周灵通还有点紧张,只敢坐在真皮沙发边沿,不敢正视对方的浓眉大眼。老头子端详了他很久,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问:小周哪里人啊?

周灵通脸唰地红了,说:安徽人。

老头子摆摆手,说:这个我早知道了。我是问你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啊?

周灵通被一下问矮了,小声说:山里人。

老头子说:大声点,哪里人?

山里人。周灵通含着屈辱叫道。然后他听到一对巴掌拍起来,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周灵通全身震颤,忽而又刹住不笑。老头子说:山里人,我就喜欢山里人,踏实。接着又把笑声续起来。周灵通也跟着笑起来。

吃饭时,老头子扯着他喝了好几盅酒,眼见着周灵通脸色红赤赤的,又拍来一肩膀,说:踏实。

饭吃完后,周灵通想此地不宜久留,要找个借口走掉,却见老头已走到沙发旁边,自顾打起电话来,慢条斯理说了几句,又挂了。老头子看了眼拘谨的周灵通,说,过来,女婿,给个公司你开开。

这句话周灵通后来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时,拿笔复写了好几遍,过来,女婿,给个公司你开开。事情就是这样难以想象,昨天还在垃圾桶里和塑料袋、死老鼠混迹的人,如今双脚搭在巨大而光亮的红木办公桌上,一闪一闪,一晃一晃。

后来公司的分公司开到马来西亚去了,周灵通第一次君临该国时,找到一间酒店,派一个亲信打电话,不一会儿,英国、法国、德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地利各来了一个妓女,她们一起笑着鞠躬,用中文说:老板好。

周灵通伸出手指,点着数目,说:你们呀,当年是八国联军,侵占了我国首都北京,我现在是来整你们的。他说的时候庄重严肃,八女子面面相觑,也不真懂中文,哈哈大笑起来,几下就褪掉他铮亮的皮鞋和笔挺的长裤,拉出那个东西,一人一口尝起来。又几下把果浆给诱引出来,周灵通魂飞魄散,气急败坏,说,真鸡巴不划算。

如此八载,周灵通混得理所当然,平平安安,只是一日要走出办公室,却见几人强闯进来,对着他就喊灵通灵通。保安拦也拦不住。他一听是鹅山口音,慌了,大叫道:我也是有枪的。

来者居头的堆着笑叫道: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当年都是有人诬蔑你。

周灵通又看了一眼,几人一齐谄笑起来,他才算放心了,摆摆手说坐。坐下来说几句,入港了,才知是鹅山县驻京办的,要打通关节撤县建市。周灵通不搭这个,只说自己人微言轻。那主任副主任的就知道了,说,都是污蔑你强奸,哪里来的强奸,证据呢?当年是抓错人了。

周灵通好茶招待了,又好酒招待了,只是不应。未过几日,当年的县刑侦大队长,现在的鹅山县政法委副书记在县长带领下赶来,拍胸脯,立字条,才算说清楚了。周灵通喝多了时,摇晃着政法委副书记的肩膀说,当年你枪法很准啊。副书记的脸色马上白了,转个话角说,你我都是骰山镇表亲啊,我就是念及舅舅、舅娘吃苦啊。

周灵通心说你跟我算哪门子亲戚,想想又觉自己不能落个不孝,就问,我爹我娘怎样了?

你走没多久,就过世了。副书记哀伤地说。周灵通目瞪口呆看了一圈,拿起餐巾纸擦,来回擦了十几遭,把眼擦红了。大家蜂拥而上,说别哭别哭,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周灵通才算哭出来了。

7

整整逃亡八年后,周灵通第一次回到故乡。他没有坐飞机,也没有坐火车,他让司机开着林肯房车,慢悠悠地载着他和张茜娜。开到距鹅山界碑还有一公里时,看到鹅山市委书记、市长带领市六套班子和一批桑塔纳恭恭敬敬地立在路边守候。

进入市区后,每间大楼都挂着欢庆撤县建市的红色条幅,每个街口都立着红色虹桥气垫,天空中飘浮着氢气球,地面上铺垫着鞭炮渣,鹅山老百姓一齐涌到街道,排着队上公共厕所。在车队开过来后,无论开道警车怎样鸣笛,都无法控制无数双手摸向那黑漆漆的房车。周灵通西装革履地坐在里头,看着一双双眼神惊诧地挤过来。他们看不到他,他却已看到他们,一直看到内心。

在市里参加了几个会议,作了几个讲话后,周灵通忽而厌倦,想想就是这么回事,就要回乡扫墓,扫完墓就回京,永远不再回来了。

妻子有点头风,周灵通一人坐上县长专车来到骰山镇周家庄。他把一叠红包交给村长,让其代为分发到每个村民,然后去找父母的墓,找了很久,大家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没有碑的就是。周灵通说哦,又撒了些银两叫堂兄弟们帮衬处理。

中午喝了几杯谷烧,周灵通就离开周家庄,走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便叫司机往山峰那儿开。桑塔纳2000开到山脚只花了一刻钟,周灵通下车看了看柏油路坡道和干燥的薯地,唏嘘莫名。然后他对司机说,我去山上烧个香。司机要陪着去,他说免了,一个人心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