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都不认识。

你说吧。

我吃的时候,就想再不可能有下一顿了,可是我在每个城市都吃上了一顿。开始时比较顺利,后来衣服馊臭了,服务员伸出白手套拦我。我说我有事,他们说有啥事,我说不出来,他们就踢我。但是北方人比南方人好像多点义,那些流浪汉跑到喜宴门口打板子唱歌,把里边人唱出来,往他们的塑料袋里倒剩余的鱼肉。我跟在他们后头,他们说:不是我们一伙的。但是那些妇女还是给我也倒了一份。我得手就跑了。

你吃点吧。

女人头向后仰了一点,保持着对巴礼柯的压力。

我不饿。我吃不饱时就去垃圾箱里刨,开始还知道腥臭,后来就不知道了。我身体还干净时,从很远的铁路坝上去,向火车站走,走到月台。我坐不上快车,快车门口都有检票的,我跟着一群农民工挤进慢车。我总是想自己能多乘上几站,但是他们总是很快将我发现,在下一站将我推下火车。而越靠近这里时,上车的农民工越少,我便没法往上挤了。我只能沿着铁轨走。我看到铁轨上有石头、饭盒、粪便,还有死掉的婴儿。

女人将半根烟掐灭,打了一个哈欠。

你没经历过一分钱都没有的时候吧?

巴礼柯讨好地问。女人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小店走进来一对年轻夫妻,男方身材高大,手里抓着宝马钥匙,女方相貌姣好,白嫩的脖子上挂着名贵项链,两人脸上带着到此探险的上层人的愉悦感。坐在巴礼柯面前的女人本已将目光收回到食物上,忍不住又往那做妻子的瞟了一眼。这一眼便瞟到她耳后不易察觉的疤痕。女人无声地耻笑。

你说吧。

她说。

我花了将近三个月才回到这里,可是我去那里只花了一天一夜。我坐着最便宜最慢的火车,也只花了一天一夜。我换坐中巴车,也只用了一个下午。一天一夜一个下午,我去了那里。

21

我本来可以早点去那里的。

巴礼柯绝望地看了眼女人,女人正仰着面孔看天花板上爬行的壁虎。两下里无话,壁虎爬在天花板上也没有声音。巴礼柯端起紫菜蛋花汤吸了一口,声响很大,女人听到了,坐直身体,说:是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去呢?

我说出来就好过一点。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本来可以早点去那里的,但是一直拖了三十二年才去。

为什么要拖呢?

因为家里摆着一尊遗像。我看到那上边的相貌是端正的、斯文的、五官齐全的。但是听母亲说,死尸搬回来时脑壳是破裂的,血一直在滴,滴了一路,跟回了一路的蚂蚁。我下班要是回来晚一点,我的母亲就坐在那里不说话,生闷气。我说为什么,她就指着遗像说,你要是想走也可以,你看看你爸再走。我就陪着她坐在幽暗的时光里,好像坐进一口深不可测的井里,坐了三十二年。

你说吧。

我要是走了,我的父亲就白跳楼了。他跳下去了,本不该是我回城的,结果我回城了。

本来该本不该的,这话我从小就在听,每天都听,听烦了。

巴礼柯忽而酸楚起来,擤了下鼻涕,接着说:我的母亲跟我说,你捏捏我的腿,一天比一天坏了,你要是走了,我就无依靠了,就要爬到街上去要饭了。别人是拿脚走路,一步走几尺,我是拿肚皮走路,我就要被车子碾死了。后来,好像是要做结实这个牢,她的腿真的坏完了,慢慢连拐杖也撑不住了。她说你一人招呼不来,你得有个女人,我就有了个女人。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忽然得到一张纸条,要我去公园,我就去了公园。

一共是二十元。

老板看到女子勾动的手指,过来收钱。

我来我来。

巴礼柯抢着说,老板看了眼他,觉得理所当然是他付的,就把钱还给女子。女子也不说话。巴礼柯把一张一百的递了过去,说,再加一壶茶,点心什么的。

我不走。

女子说。

好。在公园我遇见了那个满身是雪花膏香味的女人,也就是我后来的老婆。我草率地同意了,可是我不同意又如何?本质的事情是遗像,这个女人不过是量上的积累,既然我突破不了我的父亲,那么娶一个我注定不喜欢的女人就是理所当然的。我不娶这个,就得娶那个……总是要娶的。结婚那天,我脸色苍白,大病一场,人们却像自己结婚了,脸色红润,头发上沾着彩纸。他们认为再没有比这一对更般配的了,他们将我丢在床上,就好像丢一只捆绑好的牲口。他们把门重重拉上,然后反锁上它。他们在外边嘿嘿地笑。我看着我的女人,尴尬地笑,任由她的手抚摸我的头,感觉像一个孩子被陌生的妇女抱着,像一个人投水自杀,一步步走到深湖里去,淹没了。

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