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玩弄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旁边的夫妻正好奇地看着这边。
后来我成为一个业余登山家。开始学校那些老师邀我时,我并不应允。后来他们就到我家来邀,我也不应允。我的母亲和妻子就说,你去吧,记得晚上8点回来吃饭。我就由着这些押差一样的同事带着上山了。其实我的脚一走出家门就自由了,就能感觉到它们的轻快和喜悦。但是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我又绝望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到达目的地后的自己还是要折回去,乖乖折回那个四十来平米的牢笼。
女子放下手机,抱着手望着他。
其实新鲜的空气是假的,茂盛的树木是假的,潺潺流动的溪水也是假的。它们并不是空气、树木和溪水,它们是钢筋做的栅栏。我在山上坐着,包围我的仍旧不过是钢筋做的栅栏,我以为我离某种奇迹近了,其实是自欺欺人。我只不过是出来放放风而已。我出来放风,但是粗大的绳索和坚固的镣铐还锁在我身上,我走多远都是白走,我的母亲只要轻轻一拉,我就得乖乖回去。
陈世美也会这么说吧。
女子揶揄道。
是啊,陈世美也会这么说,陈世美也会找理由。
那你最后怎么还是去了呢?
因为我在山上听到了巴赫。
巴赫?
是啊,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西方音乐之父。
你这么说我倒有印象了,那个人总是教育我,说这个巴赫生前死后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受重视,后来就被尊称为开山鼻祖了。
是。如果不是后来一个叫卡萨尔斯的少年买了一只新琴想练手,去城市中所有的乐谱店找可供演奏的谱子,他那伟大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就要永远沉睡了。
巴礼柯停顿了下,说:想来我也叫卡萨尔斯,却在这里生活了足足三十二年。
他接着说:我顶职回城时,教育部门的人问我,你知道楚辞吗?对函数了解多少?会不会英语?草履虫呢?我摇头,额头渗出汗来。他们说,那好吧,你去教体育。其实我应该跟他们说,我知道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和巴赫,但是我一紧张,就做了三十二年的体育老师。
这时门外传来宝马车发动的声音,女子转过头去。那华贵的银灰色车皮掠过时,女子露出被镇压的表情来。她在嫉恨。
22
你说你在山上听到了巴赫。
女子回过头来说。
是啊,是我最后一次登山时听到的,那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登山。因为约好的同事病了。我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看着黑暗像一颗颗分子慢慢消散,逐渐来到的光明穿过一棵又一棵梧桐树,洒到柏油路面,忽然觉出比以前更大的自由来。我下了车,张开双手,脚底下感受着石块和地面的热度,一个人朝山上走,也没有目的,也没有隐忧,就是痴痴地往上走。走到和尚岭时,忽然打了个冷战。我关掉了手机。我想我应该拥有这么一天,什么人也不知道我,什么人也找不到我,我一个人安静地享受着这个世界。
然后呢?
然后我披荆斩棘,豪情万丈,走上海拔1841米的青山主峰。在此之前,我的所有同伴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我只用一眼就比划出这山的弱点,我用柴刀轻松劈出一条路来。劈到后来就看到一个草坡,草坡那里有东南西北四条路,我很简单地走上往东那条,上了一百米便上到顶峰,在那里,那些未经阻拦的风冲过来,刮过我的T恤衫。清气一直灌到我的肺内,好像给内脏洗了一遍澡。我看着那些平日可怕的山肩挨着肩,窝在一起,便大喊:徽敏。
女子陡然惊了一下。
我喊完,名字就在山和山间传递开来,好像可以传到霸州、潢川、麻城,一直传到江西省。但是我又清晰地看到它撞在不远处的一座山上,熄灭了。我失落地坐在那里,哀愁莫名,我想我是达不到。可是就在我这样枯坐,收拾背包准备回家时,忽然风来了,整个山野的红叶、草丛和树枝都舞蹈起来,好像麦浪一路划过。我站起身,马上听到我一生都不可能再听到的诗篇,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我的耳朵里全部是逢-逢-逢的鸣响,逢-逢-逢。
女子呆望着巴礼柯。巴礼柯手舞足蹈。
我靠在树上,泪流满面,听到漫山遍野都是大提琴的声音。大提琴的声音像潮水一层层经过我,又一层层消失,直到完全消失。就像从没有来过。我感觉到孤伶伶的,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山上。我开始焦躁起来,我并没有像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得到纯净的内心,从此宽怀仁厚,我开始焦躁起来,像狮子一样来回走动,我大喊肏你妈。肏你妈,我的父亲;肏你妈,我的母亲;肏你妈,我离过婚却仍旧和我生活在一起的女人,肏你妈。
你没事吧?
女子握着茶杯说。
我骂够了,宣泄够了,吭哧吭哧靠在树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愉悦,如此解恨。我按照自己的旨意走下山,走到草坡,收拾一堆干草,吃上几颗野山楂,拉出一泡屎,然后取出纸笔,在干草堆上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在这里迷路了,休息一夜,来日将从往北的那条路下山。可是。
可是什么?
女子看到巴礼柯迎着她窃笑。
可是我却往南走了,那就是我上山来的路。我把空白信纸拿出来,撕成一块块纸条。我把纸条摆在草坡的路口和路边的丛枝上,告诉他们我往北去了,可是我却往南走了。我从他们眼皮底下失踪了,我失踪了,我曾经以为毫无希望,可是这天我找到了飞越的翅膀。我飞走了,用一个正当的理由从他们的牢房里飞走了。
你就这样到我们南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