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还不赖,是吧,帕金森?”伦纳德说。

  “的确。”他对我笑着说,“不能再好了。”

  克莱蒙特用鼻子吸了吸气,用手臂擦了一下鼻子。

  “你们不能这么做。”他一下子抓住汉尼的肩膀,“他只是个小伙子。”

  “那可不行。”帕金森说,递出步枪,示意让汉尼拿住,“做人就要讲公道。他抽到了最短的。”

  “少来这一套。”克莱蒙特说,“你心里明白,是你耍了手段。”

  “你都看到了,克莱蒙特。不会有错。”

  汉尼这会儿依旧晕晕乎乎,他接过步枪,谨慎地看看步枪,然后握住枪托,把手指轻轻放在扳机上。

  “那就重新抽一遍。”克莱蒙特转身面对伦纳德说,在他们三个人里,他还算有点同情心。

  “去你妈的。”科利尔焦急地说,“抽都抽了。再抽一遍纯属多余。”

  “别担心。”帕金森说着把手伸进夹克,拿出一把屠夫刀,那把切肉刀看起来能一刀把一头猪切成两半,“除非搞定一切,否则这个小伙子哪儿也去不了。”

  “放过他吧。”克莱蒙特说,“你看看他。他还是那么傻兮兮的,根本不明白你想要他做什么。”

  “啊,他能理解。”帕金森道。

  克莱蒙特重重地吞了一口口水,他犹豫片刻,从汉尼手里拿过了步枪。

  “回家吧。”他说,“快走。”

  科利尔又看看帕金森。帕金森轻轻一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又把刀收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心人呀,克莱蒙特。”他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一面。”

  “不过呢,好心有时候会办坏事。”伦纳德说着走出阴影,用一条手帕擦擦额头,“你说对吗?”

  他慢慢地叠好手帕,放回衣兜,低头看着躺在床垫上的婴儿。

  “看起来克莱蒙特是替你大哥做了件可怕的工作,但其实谁抽到了最短的叶子都不重要。而且,千万不要以为他发善心,你们两个就能置身事外。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你们都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为此指责你们。不过我觉得就算我不说,你们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这么说,他们不太喜欢监狱,是吧,克莱蒙特?”帕金森说。

  克莱蒙特垂下头,伦纳德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

  “没人会进监狱。”他说着一一扫视每个人,“只要这里发生的事永远不见天日。对吗,克莱蒙特?”

  克莱蒙特看着伦纳德,挣脱开他的手,拉住我和汉尼的手臂,向台阶走去。

  “别听他们的。”他说,“这里的事与你们没关系。你们不属于这里。”

  他推了我和汉尼一把。

  “快走吧。”他说,生怕我们稍一耽搁就走不掉了,“现在海滩能走了。回家去吧。”

  他冲台阶一点头,便走回到站在床垫边的伦纳德身旁。伦纳德拍拍他的肩膀,帕金森开玩笑似的搂住他的后脑勺。

  “别担心,克莱蒙特。”他说,“不管剩下什么,最后都会进狗肚子。”

  克莱蒙特闭上眼,开始祈祷,我们走上台阶时听到他祈求上帝的怜悯和宽恕。

  可惜没人在听他的祷告。

  CHAPTER 29

  电视上依然铺天盖地都是关于科德巴洛的报道。

  昨天早晨,我看到他们在多年以前我差点淹死的那个地方附近支起了帐篷。他们要赶在涨潮之前尽可能多地搜集法医证据,只是不可能有太多证据留下。毕竟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记者站在大陆上,在强劲的大风和冰雹中大声做着报道。他称,警方现已启动谋杀调查。两个年纪较大的当地人被拘留审问,现在警方正在寻找第三个人。

  事情很快就将水落石出。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些我用来记录一切的晚上并没有浪费。现在一切都明朗了。一切都进入了正轨。汉尼很安全。就算有人说他不安全,也不要紧了。伦纳德、帕金森和科利尔没那个脑子像我一样做计划。他们只当保持沉默就能平安无事,做梦也想不到罗尼会将他们所做的事泄露出去。

  我耽搁到最后一刻才出门上班,一边留意新闻,一边注意外面的天气。清晨时分,天还黑着就下起了暴风雪,外面的街道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此时雪略微小了一些。天空灰蒙阴沉,跟洗碗水一个颜色。

  我步行去车站,竟然比汽车的速度还要快。车辆排起了长队,等待进入北方环形路,它们喷射出汽车尾气,刹车灯亮成了一片。人们在巴士车站或商店门口挤作一团,而商店依然拉着百叶窗,店内黑灯瞎火。就连他们挂在商业街上的圣诞彩灯此刻也没有打开。仿佛整座城市都陷入了停顿,只有教堂外面角落里的小屋是亮的。

  他们每年都会搭建这种小屋,有点像花园棚屋,里面有真人大小的牧人、智者、玛丽和约瑟,它们都跪在干草中又小又胖的基督面前。音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放,就在我停下等待过马路的时候,在信号灯变换之前,我听到了圣诞颂歌《普世欢腾》。

  地铁里自然是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喷出哈气,还打喷嚏。科德巴洛上了大部分报纸的头条。每份报纸都刊登了塞萨利滚落到沙滩上化为废墟的照片。在有些照片上,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身着白色连体工作服,俯身在瓦砾中寻找着什么。我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在头版上看到帕金森、科利尔甚至是克莱蒙特。他们现在都七十多岁了,也可能是八十多岁。全都是垂暮老人了。

  我从后门进入博物馆。四下里静寂无声,我怀疑别人都还没来,但当我走进员工食堂,就见有几个人穿着外套站在那里喝茶,看他们的样子就跟放假一样,准以为今天博物馆很有可能闭馆一天。他们可能估计得不错。我的意思是,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不顾可能摔断手脚或是患上感冒,来看白镴器皿或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女帽展呢?

  “嘿,我还没准备好呢。”海伦愉快地说,我冲他们点点头,算是问早安,然后向地下室走去。

  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是个怪人,在背后议论我。不过我并不在乎。我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我所有的缺点。他们若是以为我过分挑剔,不与人交往,那他们就说对了。我的确如此。然后呢?你把我看穿了。做得好。给你个奖品。

  在我打开安全门的时候,海伦皱着眉冲我一笑,看起来像是要过来和我说话,但她并没有那么做,我将铁栅推到一边,走下楼梯,打开了底部的门,一旦我进去关上这扇门,就表示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不会有人打扰我。里面倒是有部电话,但我的通讯都是通过电子邮件。他们知道我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他们至少了解我的这一点。

  我一进去就感觉很暖和。地下室向来都很温暖,必须保持干燥温暖,不然书籍就会受潮。到了夏天是有些气闷,但在那个早晨,这份温暖让我心生感激。

  我打开灯带,灯带闪烁着,照亮了一排排长书架和书柜。这里是我许多老朋友的家。二十年来,我和它们朝夕相对,对它们很是了解。

  我只要能忙里偷闲——最近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就去看韦尔托的《马耳他骑士团史》,或是巴雷特的《现代战争的理论和实践》。博物馆闭馆后,我喜欢读上一两个小时书,安静地思考和学习,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了。其他方式都没有价值。要我说,将它们打开放在楼上的展示柜里,供人们在经过时瞥上一眼,是对它们的侮辱。

  我一般都在地下室深处工作,那里有台电脑供我做研究,还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我把所有装订设备都放在上面,此外还有很宽敞的自由活动空间。

  不久前,我把办公桌挪到了一楼的一个玻璃格栅下面,这样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人们走过时的影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感觉自己像是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或是老吝啬鬼斯克鲁奇手下的办事员,但我能从中得到慰藉。毕竟我在下面温暖干燥的地下室,而他们在上面淋雨,脚步匆匆,还可能迟到。

  不过今天玻璃被雪盖住了,这下地下室更昏暗了。老实说,灯带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能创造出影子,于是我打开万向灯,坐了下来。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整理一部维多利亚时代关于野生动植物的书籍,书是苏格兰一次领主资产拍卖会捐赠的。这是一部关于动植物的百科全书,是兽医学的手册,内容丰富,提到了獾、狐狸、鹰和其他应受谴责的捕食者,介绍了它们的习性、繁殖模式,以及各种各样捕杀它们的方法。书的品相不错,毕竟多年以来一直保存在仆役住的棚屋里。但要是还想供人阅读,就需要更换皮面,重新装订书页。肯定会有人看的。总会有人觉得这种东西引人入胜。学者或许会不辞辛劳地查看所有细节,但博物馆感兴趣的是书上手写的旁注,他们可以向大众宣传那里面蕴含的一点点社会历史。这些旁注出自一位无名的猎场看守之手,他负责看守主人庄园的沼泽地,在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保护主人养的动物,保证它们的安全。

  他把为了保护鹿和松鸡而不得不杀死的动物画成图形,还在旁边写上关于天气和筑巢区的注解。有一只狐狸落在陷阱里。还有一只舒展双翼的鹗被猎枪弹丸打中。乍一看,这些图画有些吓人,还有些自鸣得意的意味,差不多就跟把战利品的头挂在走廊里一样,或是把老鼠串在栅栏上,但他耗费时间用画细线的铅笔把这些动物的皮毛、羽毛和眼睛画得细致入微,可见他深深喜欢着这些动物。

  在我看来,这对他而言无异于打理花园。这个仆人对这些动物出于生存本性而捕猎的态度,就跟园丁对植物生长的态度是一样的。他必须完全了解主人的庄园。没有他,情况只会变得一团糟,也许因为无人照看,现今那座庄园早已变得野兽出没,杂乱无章了。

  我忙活了大约一个小时,就听到有人敲地下室另一端的门。我把眼镜放在桌上(近些年来我得了近视眼),把头探出架子一看,就见来人是海伦,她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你在里面吗?”她喊道,用戴着手套的手遮住眼,看向重重阴影。

  我从办公桌边站起来。

  “在。有事吗?”

  “告诉你个好消息,可以回家了。”她说。

  “回家?”

  “下雪了,博物馆闭馆一天。”

  “我要把工作做完。”

  “明天再说吧。”海伦说,“其他人都走了。”

  “一样的。我希望把工作做完。”

  “外面的雪太大了。”她说,“我是你的话,现在就走。不然你可能整夜都得被困在这里。要不要搭车,我可以送你到帕丁顿地铁站。”

  她又向我走了几步,此时站在《九十年代:新西兰历史到外星世界》这本书旁边。

  “我很乐意捎你一程。”她说。

  “你不顺路。”我答。

  “无所谓。”

  我回头看看桌上的那本书。

  “我有很多事要做,暂时还不能回家。”我说,“你呢?”

  她看着我,又一次紧皱眉头,对我笑笑,拉上外套拉链。

  “那好吧,周一见。”她说完向大门走去。地下室恢复了安静,唯有中央暖气系统发出持续的滴答声。

  我继续埋头工作。我现在整理的是麦凯的《预防鸡形目疾病》,用小镊子轻轻地把装订线从书脊处移除下来,然后将一碰就破的线头丢进垃圾桶。不,我留在这里更好。天气这么糟糕,让海伦绕道一英里并不公平。要是有人看到我和她一起在她的车里,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闲言碎语了。

  ——●——

  我一直忙到几个小时之后才停下。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没吃午饭,却一点也不饿,每每在地下室,我总会忘记时间,脱离了上面那种充满匆匆脚步的世界。有时候我连头也不抬地工作,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打开电水壶的开关,准备泡茶,水开后,我抬头看着上面的玻璃。玻璃映衬着黄油色的光芒,我不知道雪是不是停了,太阳出来了。反正很快天就要黑了。

  我坐回到办公桌旁,还没喝上一口茶,就听到了敲门声。我知道不是海伦回来救我。她有钥匙。最有可能的是看门人吉姆,我死也不愿意让他拿着杀菌喷剂、擦光剂进我的地下室,况且他还有乱丢东西的坏毛病。自从我要走了他那套地下室钥匙,他对我的态度就很粗鲁,还老是摇晃他剩下的钥匙,摆出一副悲伤的样子,仿佛没有了全套钥匙,他就像被阉割了一样。

  别误会。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宁愿是我来维持这个地方的干净整洁。吉姆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档案,不知道怎么保存东西。我在很多方面都很欣赏他,还有点盼着他那天下午也没走。他和我一样固执,不会仅仅因为下雪了就回家。

  我放下茶杯去开门。吉姆站在门外,穿着棕色大衣,身上有深蓝色的刺青,腰带上别着系有钥匙的大钥匙环。

  “有事吗?”

  “有人找你。”他说完走到一边。

  “汉尼?”我尽量表现出惊讶的口气,但我知道,科德巴洛的事爆出来后,他迟早要来找我。

  “老弟,你好。”他说着侧身从吉姆身边走过,握握我的手。

  “我四点锁门。”吉姆直截了当地说,他说完便沿楼梯走了,还把钥匙晃得叮当响。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我示意汉尼到我的办公桌去,然后关上门。他身上都被雪打湿了,围巾上结了一层冰。

  “我给你的公寓打电话,没人接。”他说,“我得承认,我还以为你今天在家。”

  “工作很忙。”我说。

  “你太辛苦了。”

  “彼此彼此。”

  “随你怎么说。”

  “有不辛苦的工作吗?”

  他哈哈笑了起来。“我想没有,老弟。”

  “喝茶吗?”

  “有的话就来一杯。”

  我给汉尼泡茶,他趁机把湿衣服搭在暖气片上。

  “你在这下面不孤单吗,老弟?”他抬头看着窗玻璃说。

  “一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