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沙丘,还滑了一下,险些摔倒,好在他抓住了滨草,滨草支撑了一会儿,才被他从沙丘里拔出来。来到沙丘底部,他把他的鞋子从脖子上拿下来,开始穿过沙滩,他跑了起来,这可是几年来他第一次跑,他大喊大叫,还猛地挥手,驱散了海鸥。

  他害怕的事情成真了。那的确是一个淹死的人。他向那个人跑过去,心想或许还有得救,可惜现在施救已然太迟。海鸥在此人的脖子上啄出了很深的洞,撕裂了他脖子上的文身,却没有血流出来。

  那个人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一半脸,他跪在尸体边,把头探向沙滩,这才发现死的正是他们在餐桌上谈到的流浪汉。他曾见过这个可怜人睡在巴士车站,靠在牧场的大门上,喝得醉醺醺,身体松软无力,眼神呆滞。此时,他的眼睛就像蘑菇一样空洞。

  一个浪头打来,水流到尸体下方,在退去的时候,在流浪汉的头发和胡子上泛起了微小的气泡。

  死亡竟然如此容易。只消在咸腥的海中窒息片刻,一个生命就殒灭了。

  很快又一波潮水涌来,当海水退去,沙滩上形成了一条条细小的水沟,沙粒都灌入了沟中。

  他四下看看,但喊人来帮忙已经没有意义了。再说这里也没人帮忙。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过爬上沙丘,挥挥手,看能不能吸引莫林斯的人的注意,但他们不太可能看到他。从莫林斯看过来他太小了,光和影还可能让他变得模糊不清。而且,即便他们看到他了,他们会怎么想呢?他们会过来吗?如果他们过来了,他们能做什么?他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强迫他们来看他发现的尸体,公平吗?尤其是几位女士。这会给整个朝圣之旅蒙上一层阴影。

  流浪汉尸体周围的沙滩越来越快地被海水覆盖,水从他身下退去,缓缓地冲刷着,他侧过身躺在沙滩上。这会儿出现了一道更大的裂缝,从死者的头顶一直延伸到维尔弗雷德神父跪着的地方。下一波潮水袭来,海水填满了裂缝,缝隙变得更宽了,一大片沙滩坍塌,尸体突然翻滚,掉进裂缝,漂浮了起来。他此时才意识到,流浪汉正好躺在一道深沟的边缘。

  他不确定他是出于怎样的原因,才伸出手抓住流浪汉的衬衫。也许是出自本能吧。他紧紧抓住一只衣袖,将尸体往回拉,头一次感觉到大海在离开陆地之际的力量竟是如此之大,他因此震惊不已,慌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拉。

  沟里的水降低之后,一截墙壁露了出来。墙壁是灰色的,既不是沙子建造的,也不是用泥巴垒成的。他滑了一跤,双脚陷了进去,向深处滑落。海水退去的速度很快,在靠近深沟狭窄底部的时候速度就更快了,而他此时就跪在沟底。他脚下的墙体突然塌陷,他猛地摔倒,脸摔在墙壁上,吃了满嘴带有硫黄味的泥沙。他松开尸体,胡乱挣扎起来,感觉海水把他向下吸,他努力去够尸体,但它已经漂走了。他奋力站起来,涉水追了几步,然后意识到这么做实属徒劳,而且,尽管在最后的涨落之际,潮水有几次又把尸体向他这边冲过来,却极尽嘲弄之能事,就好像一个小孩把手里的球递出去让玩伴去抓,可当人家真的来抓,他又把手缩了回去。最后,尸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水中出来,走到沙滩上,在海草中穿行。他靠在碉堡上,抹掉脸上的水,望着大海,不知道是否会有东西再次出现。只是刚才的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仅仅是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抓着一具尸体的衣袖。此时那个流浪汉却无迹可寻。就连他的靴子都不见了。

  他冻得瑟瑟发抖,他也很害怕。他刚才差点就被海水冲走,不过让他恐惧的不是大海。

  他感觉很孤独。

  他这辈子都没觉得这么孤单。那是一种赤裸的感觉,像是被扒得精光。他的皮肤刺痛不已。就像有一条浑身冰凉的鳗鱼在他的肚子里蜿蜒滑行。他小时候,因为又死了一个哥哥或姐姐,他晚上哭着哭着睡着了,他以为那时的感觉都被他留在了童年,此时却通通重新涌现,让他不知所措。

  是怜悯吗?不,他对那个流浪汉没有任何感情。他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且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不是怜悯吗?那他为何会感觉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感觉自己遭到了遗弃?

  是因为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怎么了?

  然后,他恍然大悟。

  他大错特错了。

  上帝缺席了。上帝从未出现在这里。如果上帝从未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对他们而言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说,哪儿都没有上帝。

  他试图摆脱这个念头,就好像它突然出现在他心里一样,但这个想法盘旋不去,像是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海鸥成群结队地去抢夺剩下的甲壳动物,天空中的云慢慢地凝结成新的形状,寄生生物寄生在某种生物的尸体中,向前爬行。

  这一切就好像一部机器。

  生命在这里周而复始,没有任何差异,念及此,他不由得浑身冰冷。生命在这里自然而然地出现,并无特别的原因。生命消逝时,未经审视,亦无人缅怀。

  他刚才与大海争夺流浪汉的死尸,就跟薛西斯一世妄图用铁链连通达达尼尔海峡一样,都是徒劳。大海没有争吵或占有的概念,而他只是大海所具有的无边力量的一个见证者。他见证了完美的宗教。这个宗教不需要信仰。也不用寓言来传递经验教训,因为没什么可以教的。唯有一点很重要,即,死即是空。全人类就像海洋废弃物一样,被堆积在一面墙边,而不是堆在门口。

  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也是一个即将溺毙的人,胡乱地挣扎,希望能抓住救生索。只有一样东西能让他漂浮得久一点,可惜他终将沉入水底。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穿好鞋子,此时,暮色四合,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个小时,从沙滩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沙丘、潮水潭和深水航道。

  却遍寻不获。

  CHAPTER 28

  母亲让大家去客厅听汉尼读《圣经》。年长的坐在沙发上,其余人站在他们后面。那个雨夜我们决定重返莫林斯,母亲安排伯纳德神父坐在扶手椅上,现在坐在上面的人是汉尼。他坐好后,母亲亲吻了他的脸,将家里的《圣经》交给他。

  汉尼笑笑,环顾房间里的人。他打开《圣经》,母亲跪在他身边。

  “这里。”她翻了几页,然后指着书页说。

  汉尼又看看大家。他们都在等他开始。

  他低下头,将手指放在书页上,读了起来。他读的是《马可福音》的末尾。从前做完弥撒,我们坐在圣器收藏室,维尔弗雷德神父就常常吟诵这一段,希望将它篆刻在我们那平凡的灵魂上。

  耶稣门徒拒绝相信耶稣死而复生,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不能害怕见到他在他的荣耀里。

  “信的人必有神迹随着他们,”汉尼读道,“奉我的名赶鬼。说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

  汉尼吟诵经文,房间里连连响起兴奋的低语声,他们都知道上帝就在他们之间。母亲在啜泣。父亲走过去,搂住她。贝尔德博斯夫妇低头轻声祈祷,还鼓励其他人也祈祷。邦丝小姐和大卫惊奇地看着汉尼缓慢而小心地读着,连一个字都没结巴。

  伯纳德神父瞥了我一眼。总有一天我想我能够——或者说我不得不——向他解释,向所有人解释,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可以把我记忆中的事实告诉他们,现在,我把它们写了下来。

  ——●——

  我把这部分留在最后,但就像我写下了之前的一切,我也必须记录下这个部分。等他们来询问——他们总有一天必定会来——我必须纠正视听,而不去管事实有多么恐怖。

  巴克斯特医生说我应该少去担心生活中的细节,而是应该着眼大局,但我没有选择,而且,现在细节很重要。细节就是真相。再说了,巴克斯特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狗屁。我见过他给我写的评语。我只看到了几句,他就合上了档案,但这已经足够。有所进展,但继续表现出幼稚的世界观。标准的妄想狂。他又知道什么呢?他不会明白。他不知道保护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

  过去三十年,每次做噩梦或是在后半夜失眠,我就会一次次地走下那个地窖的台阶。我了解每一声脚步声,每一声木头发出的咯吱声。我能感觉到双手摸在潮湿的墙面上,就好像那个雾气弥漫的下午,我和克莱蒙特一手搀扶汉尼,一手扶墙,在黑暗中一点点走下台阶。

  来到下面,汉尼已经昏了过去,我们只好把他拖到地板中间的一块床垫上,床垫的圆形小饰物周围有刚刚弄上的污渍。他的身子一软,离开我们的手,重重跌倒在床垫上。克莱蒙特跪下,把一个脏兮兮的枕头放在他的头下。

  地窖弥漫着一股燃烧的气味。床垫旁有张桌子,上面铺着黑布,一捆捆檞寄生小枝从天花板垂下来,在蜡烛的烘烤下正慢慢地变质。空气污浊而凝滞,墙壁上凝结着水珠,闪闪发光。有些地方还生出了细小的钟乳石,野草的根部扎进灰浆的裂缝中。这里就好像用白色砖块盖成的洞穴。伊丽莎白·珀茜引诱了受尽磨难的水手,就会把他们关在这里,用大锤把他们一个个打死再吃掉。

  床垫边上有一堆脏毛巾和一个搪瓷碗,碗里的仪器上沾满了发黑和凝结的血迹:一把解剖刀,一把剪刀和一把钳子。埃尔瑟就是在这里生孩子的。而那个孩子从未见过日光。

  地窖尽头有一个柳条篮,婴孩在里面一直踢腿,叫得嗓子都哑了,弄得篮子也摇晃起来。克莱蒙特用手捂住耳朵。这个房间极为低矮,所以孩子的叫声听起来可怕至极。帕金森和科利尔靠墙站着。狗狗把下巴搭在爪子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求安慰。它呜咽一声,随后便安静下来。

  除了婴孩的尖叫声,还有一个声音,是很轻的咚咚声,如同远处传来的雷声。那声音翻滚,分散,随即再度传来。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海水拍打塞萨利底下岩石的声音。

  “你现在可以回上面去了。”伦纳德对我说,他向柳条篮走去,抱出用白床单包裹着的婴孩。

  “不要。”我说,“我和汉尼在一起。”

  我俯下身,紧紧抓住汉尼的手,但他无法睁开眼睛。他那件新白衬衫上都是他的呕吐物,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腿向外渗血。他随时都可能死掉。

  “克莱蒙特。”伦纳德说。

  克莱蒙特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

  “走吧。”他说,“你最好听他们的话。现在你帮不了他。”

  “我要留下来。”

  “不行。”克莱蒙特说,他的声音几近耳语,“你不能留下来。相信我。”

  我知道克莱蒙特说得对,我必须和他一起走,但我不愿意让汉尼单独和他们在一起。

  伦纳德抱着孩子从我身边走过。那个婴孩依旧在拼了命地尖叫,惊恐万状,使出浑身的力气,如同一头困兽。婴孩叫得太厉害了,伦纳德只好把他紧紧搂在胸前。

  “快点,”伦纳德抬高声音说,“你不能待在这里。”

  克莱蒙特拽着我走上台阶,走进走廊,他还站在地窖门前,以防我再下去。

  “完事之后他们会告诉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完事?”

  “他好了就算完事。”

  “他们要把他怎么样?”

  “他们?”克莱蒙特说,“他们什么都不会做。”

  “我听不懂。”

  克莱蒙特看着我,从他的眼神可知他也不懂。

  我也说不清我等了多久。大概是一个小时。雾气渐渐笼罩塞萨利,走廊里光线暗淡。在这期间,克莱蒙特一直背对门,紧张地盯着我,终于,我们听到伦纳德喊我们下去。

  克莱蒙特站到一边,我一次迈下两级台阶,跑向黑暗的地窖。灯关了,只点着蜡烛,蜡烛摆在地窖地上,围着一个粉笔画出的圆圈。伦纳德、帕金森和科利尔都站在圆圈里。科利尔的狗瑟瑟发抖地躺在他的脚边。

  汉尼躺在圈外的床垫上,婴孩躺在他旁边。他们两个都一动不动。汉尼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膝盖,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而婴孩则半裹在床单里。

  襁褓打开了,伦纳德快步走出圆圈,把床单重新裹好,可惜他不够快。我看到婴孩有一双灰色的瞎眼,面孔干瘪发黄。脖子上长着奇怪的肿块。一只手就像皮肉撕裂的爪子。

  我说的是婴孩。但我不确定那还是不是一个人。

  伦纳德跪在汉尼身边,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汉尼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用手背揉揉脸,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认出了我,但他的眼睛依旧半睁半闭,眼皮下垂,伦纳德扶他站起来。他的腿不再流血,他向我走过来,双腿很利落。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帕金森在烛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中说道。

  我感觉到汉尼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暖暖的,很粗糙。

  帕金森轻轻地笑了。看到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科利尔也笑了。那条狗吠叫一声,摇晃着项圈。

  婴孩依旧一动不动,就躺在那里,半睁半闭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大海拍击着房子下面的岩石,海水涌来退去,力道比刚才小了很多。

  “退潮了。”伦纳德说。

  “到了两点,沙滩上就没有水了。”帕金森说。

  “不过大雾不会消散。”科利尔说。

  “不会吗?”伦纳德问道。

  “如你所愿,外面很冷。”科利尔说,“特别是还有洪水。陆地的大雾将持续整个下午。”

  “很好。”伦纳德说,“那样路上的人就少了。”

  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克莱蒙特身上,我都没注意到克莱蒙特走到了地窖。

  “准备好了吗?”他说。

  “是的。”克莱蒙特答。

  “那好吧。”伦纳德说,“我想我们应该让这里的事告一段落了。”

  “乐意之至。”帕金森说,他拿着一根蜡烛走到地窖尽头,拿回了母亲在复活节用的棕榈叶。他显然是在去莫林斯表演复活节彩蛋剧时从书房里偷的。

  他放下蜡烛,把叶子塞进手里,让伦纳德第一个抽。

  “噢,不。”伦纳德轻笑一声说,“你很清楚,我从来都不管善后,帕金森。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了。”

  帕金森看看他,走到科利尔身边,科利尔抽了一片叶子,斜睨了克莱蒙特一眼。

  “到你了。”帕金森说。

  克莱蒙特摇摇头,帕金森微微一笑,替他抽了一片,把叶子放在他的手心,用力攥住他的手。

  克莱蒙特哭了起来,听到他像个孩子一样啜泣,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帕金森也各给了我和汉尼一片叶子。然后,帕金森宣布揭开谜底。

  “我们来看看吧。”他说,每个人都亮出了他们的叶子。

  帕金森笑了,科利尔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