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神父。”
“很好,那我来告诉你吧。那个地方就像个蚁巢。”他说,“一个经常被木棍搅乱的蚁巢。人们一会儿冲向这里,一会儿冲向那里。然后那根棍子又出现了,所有的一切再次发生变化。
“新教徒从伯恩迁到巴莱斯兰,巴莱斯兰的天主教徒则回到了伯恩。伯恩的天主教徒太多了,可他们宁愿两个人睡一张床,也不愿意同新教徒一起住在满是空房子的街区。于是,他们穿过老公园路,来到巴里伯恩,巴里伯恩的新教徒则回到了天主教徒不屑去住的房子里。在房子之间那些处在歧见分界线上的街道,他们把所有物品打包,穿过街道,交换房子,从街对面冲彼此大呼小叫。告诉你吧,有些街道都换了五六次名字了。疯狂吧。”
“伯恩在什么地方,神父?”
说来也怪,他多次提到这个地方,我却从未问过他这个地方在何处。
他用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一个五角星。
“可能是弗莱克丝大街,可能是胡克大街,查塔姆,奥克菲尔德,也可能是克拉姆林。但这只是我的看法而已。你要是问别人,肯定将得到不同的答案。人们一半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贝尔法斯特的什么地方。”
他看着我,发现我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他叹口气,轻笑一声。
“听着,”他说,“如果你是一个牧师,就要听各种各样的事。而如果你是贝尔法斯特的牧师,那就要控制各种各样的事。而当你是阿尔多尼的牧师,你就希望什么都不知道。那里的谣言满天飞,谁对谁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谁是告密者。谁是北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成员。谁不是。谁的儿子在大牢里。谁的老爸在枕头下面藏了支手枪。谁是你的朋友。谁与你为敌。他们都盼着我给他们正确答案。此时就需要耍手段了,通托。你要让他们相信你知道正确答案。天知道如果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那个地方肯定会乱成一锅粥。他们不该管我们叫牧师。我们其实是平息麻烦的人。”
他又看看母亲、父亲和其他人。
“我肯定他们都很清楚,您其实只是想帮助他们。”我说。
“或许吧,但他们看来再也不需要我的帮助了。现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没有人会把维尔弗雷德当成坏人。”
“是吗?”
“你也看到他们在厨房里的样子了,通托。他回来赐福给他们所有人。我认为,他们并不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
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松了的楼梯栏杆——毕竟他们上钟楼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警察一握,栏杆就坍塌了。可能是黑暗中在第一级楼梯处失足了——楼梯顶端的灯泡坏了。可能是旧地板偏离了托梁。可能与这三者皆有关系。也可能都没关系。只有一点很明显,或者说最容易看出来,那就是这是一次不幸的意外。
当时天还没亮,贝尔德博斯太太就打电话来了,母亲还没讲完电话,我就知道是维尔弗雷德神父死了。
所有人都在教堂,她说。出了一件可怕的事。
我、母亲和父亲也来到教堂大门前,大雪之中这里聚集了很多人。早就有人用救护车把维尔弗雷德神父送走了,我们站在那里其实一点用也没有。但除此之外,没人知道该做些什么。
一个警察站在台阶上,不让人们到教堂里去。他既要表现得令人生畏,又要显得充满同情心。牧师宅邸边停着一辆警车。我看到邦丝小姐和一个警察坐在后座。她不住地点头,用一张纸巾擦眼泪。
“可怜的琼。”一个清洁女工说,“是她发现的。”
母亲尽力表现得同情,不过我很清楚她很气愤邦丝小姐竟然得到了这么多的关注。她又气什么呢?那个傻姑娘都崩溃了。
邦丝小姐照常在早餐时间来到牧师宅邸,但到处都不见维尔弗雷德神父,他的床是冷的,显然没人睡过,她不由得担心起来,便去教堂里找他。她在法衣室和圣器收藏室都没找到他,便想起他最近喜欢给书籍整理和分类,就要去大门边的书橱看看,结果在钟楼楼梯的底部无意中发现了他。他直勾勾地盯着她,脑袋撞在最下面一级楼梯的边缘,一把古老的宝剑落在距离他张开的手掌几英尺远的地方。
——●——
这是一起一目了然的案件。如同他们最初以为的那样,是一次意外死亡。一个年迈的牧师失足摔死了。那把剑是怎么回事?是否有人闯入,他持剑自卫?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当时还有人在场。教堂是从里面上锁的。但人们在午夜时分还听到钟声了。这自然很奇怪,但没有理由加以重视。教堂里常有钟声响起。宝剑和钟声都证明不了什么,因此被忽略不计。通过这两点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为维尔弗雷德神父举行葬礼那天,冬季的冰雪都消融了。整个教区的人都身着黑衣来参加葬礼,他们站在大北方公墓滴着水的树下,然后返回社交中心守丧。
没有人停留太久。邦丝小姐什么都吃不下。麦卡洛夫妇坐在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制作的纸板摇篮旁边,吃着猪肉馅饼,向亨利投去指责的目光,仿佛他们是在怀疑神父的死都是他的错。贝尔德博斯夫妇累坏了,其他教区的教徒没完没了地过来凭吊,这些人并不显得十分悲伤,而是为这件事对他们教区的影响有些紧张和不解。圣裘德现在会怎么样呢?
他们和贝尔德博斯先生握手,亲吻贝尔德博斯太太的脸颊,然后走到一边聚在一起,一个个都身着外套。他们很快吃掉三明治,喝光杯中的饮料。
最后只剩下我、父亲和母亲三个人,我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好把一盘盘吃剩的三明治和只剩下半杯的啤酒收走。桌子收拾干净了,母亲便把抹布搭在厨房的水龙头上,父亲关上灯,然后,我们走到外面的雪水中。一条生命的结局竟是如此,真是毫无意义可言。
——●——
在这段时间,主教派了一位年纪很大的牧师来临时接替维尔弗雷德神父几个星期。他还算能干,但没什么特点。我甚至都没记住他的名字。可能是麦克尔。也可能是马尔科姆。他只负责带领教众做弥撒,接受忏悔,他可能觉得只做这些有些大材小用,于是相当认真地当起了临时代理牧师,不是派我们这些祭台助手去牧师宅邸的花园里拔花坛里的野草,就是去给圣器收藏室重新刷漆。
一个周日,在做完弥撒后,他派我去钟楼检查是否有鸽子落在那里。他说,格雷夫森德的教堂钟楼里就常有鸽子,弄得他很伤脑筋。它们的粪便落在古老建筑的灰浆上,造成了破坏。如果发现了鸽子,他就得让敲钟人敲《爱尔兰三重奏》。只有《爱尔兰三重奏》能赶走鸽子。他真是气坏了。
钟楼的楼梯已经加固。栏杆都换了新的,灯泡也是新的。在木匠来整修之前,膨胀弯曲的地板上铺了厚地毯。
钟楼上当然没有鸟。上面很安静。钟一动不动地悬挂在框架上。我走到满是污垢的小窗边向外张望。小窗朝南向光。现在是二月。下了几场大雨,雪都融化了,四周的街道都很湿滑。今天是周日,下面的街道悄无声息。偶尔有一辆车亮着车灯从路上驶过,但此外没有任何车辆。还可以看到城市里的其他街道、房屋、低层公寓、一道道分布很广的绿色植物带,以及较高的灰色建筑。我忽然想到我的未来就在那里,不由得心中一凛。
我正准备下楼,角落中的一抹色彩吸引了我的注意。是维尔弗雷德神父的法衣。有他在大斋节穿的紫色法衣,有在圣灵降临节穿的红色法衣,有工作日穿的绿色法衣,还有他近来为圣诞节准备的白色法衣。警察竟然没看到这些衣服。我估计这是因为这几件法衣看起来就像一堆丢到钟楼里的废物,而钟楼不过就是能打钟的阁楼罢了。但法衣不是胡乱丢弃在那里,而是整齐叠好,皱褶都抚平了。最上面摆着他的十字架、《圣经》和白衣领。以及他的日记。
* * *
【注释】
[1] 非教士,掌管教区世俗事务。
CHAPTER 27
大家都开始回屋了。父亲沿小路向我和伯纳德神父所坐的地方走过来。
“神父,请进来吧。”他说,“安德鲁要为我们读《圣经》。”
“啊,好的,史密斯先生。”伯纳德神父说。
“这可真是太棒了。”父亲说着又和伯纳德神父握握手,才走回屋里。
一辆列车疾驰而过,留下很多废弃物和阵阵灰尘,然后,地铁又开始发出清晰的嗡嗡声。在地铁线那一边的灌木丛地带,雨燕在长满甜菜色野草的草坪及被太阳烤干的土壤之上飞来飞去。我们看着它们如同蝙蝠一样敏捷地在空中作U字形急转弯。
“你会把日记丢掉的,是吗,通托?”伯纳德神父说。
“是的,神父。”
“那就没问题了,是吧?”
“是的,神父。”
“那我们进屋吧。”他说,冲正示意我们快点的父亲摆摆手。
——●——
我知道伯纳德神父说得对,为了贝尔德博斯先生好,我也该把日记毁掉,但我没有,我始终没有那么做。
我把他的日记看了很多遍,里面的内容就像一则著名的神话故事,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特别是对他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的那一天。
那一天开始的时候,与在莫林斯的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天气一如既往地恶劣。大家聚在客厅里一起祷告。各种形状的黑影在房子里移动,就像是多余的宾客。但在晚饭之后,天空中竟然霞光万丈,他突然来了兴致,要外出看海。
他写道,出于很多原因,他以前从未去过那里。当地传说中变化无常的潮汐阻止了他的脚步,况且,要去海边,就得穿过公路边的沼泽地,而且,下了雨,水坑里的水溢了出来,水流到公路上,根本看不到路面在何处。他到了海岸线之后会发现什么?自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只有烂泥和大海留下的废物。他担心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这让他开始思考,他不来海滩,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他的教区居民来到莫林斯,时间就是他送给他们的礼物,他现在把时间收回来是很不公平的。他必须随叫随到,这很重要。
但靠近大海的渴望不曾减去一分一毫。这就跟以往上帝对他的要求一样强烈。他没有选择,只好穿上外套,带上日记本,去回答上帝的问题。他认为就是因为没去过大海边,所有才有这么强烈的渴望。毕竟,基督徒的责任不就是寻找、前进和担当传教士吗?不是像带一件商品似的把上帝带到全新的土地上,而是要让上帝成为那里一个明显的存在。让上帝从大地上升起。上帝已经无处不在了。人们只需要注意到他。
他很肯定上帝将与他一同行走在沙滩上,给予他指引,向他解释他需要带回圣裘德的经验教训。上帝将告诉他,对于那些没能来朝圣的人,对于那些错过上帝给予朝圣者的特殊关注的人,他可以把哪些智慧之言投入他们的精神布施箱。为了教区居民,他那些一同来朝圣的伙伴不会连一个小时独处的时间都舍不得给他。他们肯定能理解他去海边是很重要的。
他认为他就像拉斐尔前派画作中的牧人,在古树的斑驳阴影下打瞌睡,思想随着鲜花和飞舞的昆虫飘向了更崇高的事物,也有可能大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羊在山坡上,他虽然不能即时保护他们,但在一段时间内他们在牧场里到处吃草,虽然无人照料,却还算安全。是的,他们会理解的。
但如果去海边是上帝的意愿,那么,当他穿过沼泽边的公路,心里隐隐出现的担忧是怎么回事呢?他感觉他打扰到了什么。他有种越来越不安的感觉,仿佛沼泽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写道,那里是一个凶险的地方,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而且,那里似乎很擅长保守恐怖的秘密;堤岸这边的干芦苇向另一边的干芦苇窃窃私语,从它们的暗语中能了解到一点点这些秘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古希腊历史传说故事书中一幅关于冥河的插图,那本书是他小时候唯一的一本书,比放在壁炉架上的家用《圣经》还要厚。那本书的封面是一层层的纸糊在一起的,他在书里读到了很多故事。珀耳修斯。提秀斯。伊卡洛斯。波斯王薛西斯一世要在达达尼尔海峡上架设一座桥,进而实现毁灭古希腊的目的。还有跪在林间水池边的那耳喀索斯。地府中摆渡亡灵的神明卡戎。卡戎来到这里,一定会有熟悉的感觉吧,他乘坐他的小舟,就可以在沼泽地上漂浮。
他再度审视他的感觉,归根到底还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这个问题。他发现他其实不是害怕,也并不担忧。他怀有的是一种紧张又兴奋的感觉。在那里伺机而动,监视着他的,并不是恶毒之物。那是上帝存在的证据。他把想到的《诗篇》中的一句经文匆匆写在了本子上:愿天欢喜,愿地欢乐,愿海怒吼,愿海与人都欢乐。
这里不该有任何东西使他机警,此处有的唯有快乐。英国的这个角落此时此刻属于他们,他们发现了这里,并且会因为这个发现而得到赐福。春天,上帝在麦田和牧场中,上帝在雨露中,在雨后的阳光中,使每一片滴着水的树叶和树枝都光华万丈。上帝在羊羔的叫声中,在雨燕在旧谷仓屋檐上搭的小巢中。而且,这里的海岸虽然阴冷荒凉,但上帝依然在忙碌。上帝展露出狂野的一面,让大自然里的大海起起伏伏,咆哮怒号。在耶稣温柔地执行圣职期间,暴力的阴影就一直跟随他,他用风和水来考验人类。但是,如果天气能够变化,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上帝的清洗中也存在着善。一个更好的世界从昔日世界的残骸中冉冉升起。
他意识到这些之后,便感觉沼泽似乎放松了警戒。他竟然注意到了一般在莫林斯见不到的飞鸟,而他在伦敦更是从未见过它们。有黑鸭,雌麻鸭。他还看到一只洁白的白鹭正在啄食吸附在芦苇上的水蜗牛。
他看到在沼泽深处,一群棕色小鸟把一只布谷鸟团团围住。那种小鸟很可能是芦鹀。他从书里看到过,布谷鸟喜欢利用它们的鸟巢作为伪装,它们与世隔绝,编织出柔软美丽的圣杯状鸟巢,好保护它们的蛋不受恶劣天气影响。
事实证明,公路并没有都被洪水淹没,与他在房子里看到的不一样。路面上只有浅浅一层水,水很清,没有丝毫涟漪,就像是一面薄镜子,反射出从他头顶上方飘过的冰冷马头状积云,而蓝天白云看起来是那么清新爽朗。他注意到,只要他一动不动地站上很久,就能感觉好像低头看到的是蓝天,无垠的天空就在脚下。他用脚尖打乱了积水,继续往前走,渐渐体会到一种异样的眩晕感。
沙丘投下的阴影被拉长了,他发现自己走在连绵的阴影中,然后,柏油路面消失了,沙滩出现在眼前。
沙滩肯定具有某种魔力,才能诱使人们与沙子进行亲密接触。穿着鞋走在沙滩上似乎是一种浪费。他认为有必要记录下一个事实:他脱掉鞋子,卷起了裤腿。
他穿过滨草,爬上斜坡,体会着沙子在他脚下坍塌的美妙感觉。沙子落在他的大腿上,立即传来一股灼烧感。他的脚接触到下面的沙子,感觉冷冰冰的。他已经七十三岁了,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活力。
他来到沙丘顶端,累得气喘吁吁,他站着不动,试图放缓呼吸,欣赏眼前的美景。他想到多年以前他在圣埃德蒙学院的导师给他的建议,而那位导师是一位敏锐的业余自然主义者,就跟他一样。
“首先用眼睛看。”他这么告诉他,“然后用心看。要有耐心,你将注意到大多数人都注意不到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对于这个建议,他只是接受了它的字面意义,视之为一种比喻,即要专注于上帝创造的世界中各种事物的依赖关系,他还把这条建议用在了他身为牧师的职责上。
他学会了密切关注他的教区居民,观察他们在圣礼的进展,方便他更好地纠正他们,让他们始终走在前往天堂的大道上。这是他的职责,只有这样他才能完成使命感。他们的路也是他的路。如果他们最终能找到平静,他也可以。
他看着,等待着,开始看到草随风摆动,风带来了细微的声响。他开始看到,在广阔的海面上,阳光追逐着阴影,海水的颜色则随着阳光不住地变化。先是蓝绿色,深蓝色,暗蓝灰色,随后是钢灰色。简直美得令人窒息。地平线将大海和天空分开,布满了几何图案,有远处法尔德半岛的工业区,往南可以看到科德巴洛的空阔欧石楠丛和空荡的房子,以及灰蒙蒙的弗内斯造船厂。
他还看到了美轮美奂的海滩小镇,镇子的白色房屋一直延伸到海岸,过了小镇就是坎特伯里山脉,山势险峻,嶙峋的峭壁沐浴在渐渐低垂的阳光下。
海鸥飞翔,将他的目光再次拉回到了海滩上。他以前从未注意到它们的叫声。事实上,他以前从未想过要注意海鸥的叫声。就在他跌跌撞撞地爬上沙丘的时候,可能把海鸥吓走了,现在,他在那里站了几分钟,海鸥知道他没有威胁,便飞了回来,啄食随着海藻和浮木一同漂到岸上的一个东西,看到这些东西,可知此时退潮了。潮水正在一点点退去,随着每一次海水拍打沙滩,溅起飞沫,大海对陆地的控制就减少一分,向后隐去。他注意到刚才的大海处在高潮期。海水甚至漫过了那个古老的碉堡,在它的底部留下了一圈潮湿痕迹。
海鸥是愚蠢的生物。它们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就如同一群被惯坏的孩子。它们尖叫着,争夺着同一点残羹剩饭,而与此同时,这个地方拥有多得吃不完的食物。
海鸥就好像生活在贪得无厌的下层社会里的人,他认为圣裘德绝非那种下层社会,圣裘德的教众也很高尚,与那种地方的那种人形成了鲜明对比。那种社会里的人完全不同。他们行走在黑暗之中。他们需要得到怜悯。而且,如果他们不思改变,就应该对他们敬而远之。
对于这样的防御姿态,他没有任何愧疚。在罗马,保罗主张与身份卑微的人紧密联合,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具有理想色彩的空谈而已。保罗的世界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虚的世界。身负罪孽的人不再担心受到上帝的惩罚,因为在他们眼中,上帝压根儿就不存在。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上帝,怎么可能惩罚他们?天谴不再出自上帝之手,而仅仅是因为大自然的离奇现象和厄运所致,所以,就要由他来解读和判断真实的世界。他不是要扮演上帝,他永远都不会这么做,他只是要让他的教众明白哪个是他们的世界,在他们的世界里,上帝依然存在,并且拥有无边的影响力。
在他们的世界,依然存在因果关系。如果他们犯了罪,就需要告解,并得到宽赦。如果他们行善,就会得到升入天堂这个奖赏。而另一个世界里只有矛盾。啊,有些人会被关进大牢,他年轻时曾见过那些犯人,强奸犯,杀人犯,屡教不改的盗贼,但坐牢充其量只是暂时剥夺他们的自由。不管是永恒的自由,还是永久的监禁,他们都无所谓。下一次犯罪,某个办公室里装在马尼拉纸档案袋里的表格会被抽出来,而这,就是他们所犯罪恶的唯一遗赠。他们并不会在意本就很厚的清算书上再添一个条目。
保罗颁布教令,要求邻里友爱,他也在践行这一点,但范围仅限于他在圣裘德创造出的世界。另一个世界里的人才不在乎他是否爱他们,他是否与他们同喜,或是为他们哭泣,怜悯他们。保罗曾提醒过评价他人所具有的危害,还称唯有上帝适合承担这项任务,但必须让其他世界里的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自觉有资格评价他们;正是他们使得他可以轻而易举做到这一点。保罗说了那么多,但他的罪孽终归和他们的罪孽不一样。他们的罪孽更为卑劣。
就在不久之前,在一个高层社区里,一个母亲让她的孩子在污秽中死去,而他从未这样做过。有人只为取乐,便把汽油浇在一个退休老人的信箱里,然后把一根火柴投入其中,而他从未这样做过。他从未在凌晨四点摇摇晃晃地走出淫乱的夜店。他从未偷盗,从未故意破坏。他的教众也从未做过这些事。他从未贪求过任何东西或人,而在另一个世界,这种行为还受到鼓励和褒奖。
他知道那些人怎么想他和邦丝小姐的关系。她是他的女管家,肯定也是他的情人。她那么年轻,又对他俯首帖耳,随叫随到,他绝不可能对她没有一点情欲。他爱她,但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以为的那样,在他们眼里,爱就是性的代名词。
《加拉太书》,《以弗所书》,彼得和约翰。他能够从一个巨大的军火库中拿出武器自卫,并且让他们知道,在爱同为基督徒的兄弟姐妹时,是有可能展现出上帝之爱的,而这其实正是虔诚的行为。
她是他认识的最虔诚的姑娘,是牧师宅邸里的一座灯塔。她未被外面的世界污染,这也证明了他区分圣裘德和外部世界这种做法十分正确。
事实上,他的全部教众都有资格拥有与邦丝小姐相同的感觉。与众不同,被爱,受到指引,接受评判。在一个只要高兴就把道德抛到脑后的世界里,他们理应得到救赎,这是他们的奖赏。
人们老是呼吁建立宽容社会,然而,据他所知,人应该努力才能获得宽容。不,那是一种侵犯。他们屈服于道德,但他们心中所想则恰恰相反。他活了七十多年,看着这个世界日渐退化。每过一年,人们都会提出任性的要求,比孩子强不了多少。
而孩子本身总是在变化。年轻人依旧怀有天生的叛逆,自摩西的时代以来,年轻人就离经叛道,只是这份不羁现在多了点什么,或者说被强加了一个元素,即大胆。不对,应该说是冷漠才对。一天晚上,他逮到几个小孩,他们用从教堂墓地墙壁上抠下来的砖块砸墓碑,他在他们身上就发现了冷漠,他们的眼睛极为空洞。他们瞧着他,仿佛他不是真正的人,或者说,他说的话并不真实。他们还不到八岁。
这不仅仅是一个年迈牧师的杯弓蛇影,他是真的感觉到,所有的良善和谦卑——现如今还有懂得谦虚的人吗?——被从人类的心中切除掉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人类日益堕落,将另外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再也无法恢复成当初的模样。现在,人类犯下了各种各样的罪恶。
仅仅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亲眼看到他们在午夜时分从柯曾电影院看完恐怖电影出来,报纸上说,这部影片里有气锤和迷幻药。他们嘻嘻哈哈笑着。女孩子们的手放在男人们的后兜里。
也是在那个晚上,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在滑铁卢大桥下被人踢死了。这两件事没有实质的联系,他却很确定一点,当病态的想象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墙壁坍塌,他们将占据这之后形成的同一个池子。
他和教众在圣裘德抵制的就是这种可能产生的融合,借此来保护自身,而且,讽刺的是,他们还可以奉行另一个世界的人声称很喜欢的自由,而这种四处散布的自由正是千年来的社会培育所寻求的最终结果。在圣裘德,他们可以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审视爱或幸福的意义,而这与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不一样,对他们而言,幸福就是物质的积累,体验最简单的欲望得到满足。
他们声称,另一个世界拥有平等,但他们的意思是指,每个人都有办法展示他们自己所特有的不愉快。有人在伦敦德里遭到枪杀,在奥尔德肖特,女人被炸成碎片,而这种种行径都打着平等的旗号。而且,总有人上街游行。他见过男人为了争取和其他男人睡觉的权利而走上街头。他见过女人奔走疾呼,只为了不想生孩子,同时还不受责备。他见过他们穿着厚重的靴子,披着英国国旗,到特拉法加广场示威游行。他们的黑色衬衫可能隐藏在西装和防雨服下面,但也是他们让这个他们自小长大的地方变得乌烟瘴气。
平等。太可笑了。这算哪门子的平等。他理解的平等并非如此。人类只有在上帝眼中才是平等的。在上帝的眼里,每个人都有机会得到奖赏,获得永久的平和,即便是最冷酷无情的犯罪者也是如此。只要另一个世界的人能忏悔,那他们就可以携手走在同一条大道上。只可惜他们从不知忏悔为何物。
他不喜欢离开圣裘德或牧师宅邸,害怕任何需要乘坐地铁的会面,到了高峰时段,地铁真如同地狱一般。
唯一应对的方式就是想象他自己是但丁,要记录下另一个世界罪恶的证据,好在回来后和他的教众分享。这样一来,当他湮灭在人流中,他就能让自己超然于肮脏的人海,认为自己与紧紧贴在列车门上的人不同,那些人就好像此时此刻挤在一起的海鸥,争夺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最美味的食物。
——●——
一开始,他以为海鸥争夺的只是一张旧渔网,被大海冲上岸来,卷成了茧状;不,不对,一只海鸥飞走后,他看到了苍白的皮肤,又觉得那是一头搁浅的海豹。
可接着他看到一双靴子在海水边缘来回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