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利尔把他的手握成拳头又张开,突然抓住汉尼的胳膊,把他吓了一跳。他哈哈大笑,很高兴看到帕金森赞赏的笑容,然后松开了汉尼。

  “我以前得了喉癌。”帕金森说着用一根手指按压他的喉结,然后用手画了个星形,表示癌症痊愈了。

  他搂住伦纳德的肩膀。

  “再看看我这位朋友,身强体壮吧。一点也看不出他得过关节炎。”

  伦纳德看着我笑了。我之前并没有注意到,但帕金森说得对。伦纳德走路不再一瘸一拐。

  “汉尼好得很。”我说,“我不希望你们对他做任何事。”

  帕金森干笑两声,摇摇头。“真有意思。”他说,“你们这些信教的人偏偏对那些什么都做不了的东西死心塌地,为什么就不相信你们眼前的人呢?依我看,人们只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对吗?但有时候你没有选择。有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真相都会出现。对吗,科利尔先生?”

  “是的。”他说。

  帕金森一颔首,科利尔再次抓住汉尼的手臂。这次他没松开。汉尼猛地挣扎。我奋力去掰科利尔的手,我只顾着对付科利尔,只是隐隐注意到帕金森把伦纳德推开,拿起了步枪。

  枪声骤然响起,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扑簌簌向下落,尖厉的枪声在我耳畔取代了所有其他声音。一枚死弹弹壳沿走廊滑了出去,汉尼侧身摔倒在地,紧紧抓着他那条血肉模糊的大腿。

  帕金森又把步枪挎在肩膀上,冲着在地上疼得扭动却没有吭声的汉尼说话。

  “现在你必须有信仰。”他说,“你喜不喜欢都不重要。除非你希望带回家的既是个瘸子,又是个傻瓜。”

  克莱蒙特听到枪响就走了进来,这会儿站在伦纳德身边,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伦纳德注意到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别傻站着,克莱蒙特。”他说,“扶他起来。”

  克莱蒙特向后退,但帕金森用步枪对准了他的胸口。

  “嘿,你还没付清全款呢,克莱蒙特。”

  “放我回家吧。”克莱蒙特央求道,“你们要我做的事我都照做了。”

  “是呀,迄今为止是这样。但你依然欠我们不少,还完了我们才能两清。”

  “我妈妈肯定不放心我来这里。我不能待太久。”

  “克莱蒙特,我认为你没有选择。除非你想回海弗利基。你知道我们做得到。上次我们做起来就轻而易举。你当时没有能力逃出来,现在依然没这个能耐。莫林斯将被付之一炬。而当地人发现看守房子的人形迹可疑。现如今你要是犯了纵火罪,你说你会有什么下场呢,克莱蒙特?”

  克莱蒙特看看他,然后跪在汉尼身边,轻轻让他仰面躺着,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肩膀下面。汉尼疼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他就像我知道的小时候的汉尼一样号哭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就像是一条搁浅了的鱼。那时候他要么是从后院的苹果树上掉下来,摔断了手腕,要么是摔下脚踏车,下巴磕到了胡普巷的地面。我一直很讨厌他哭。他一哭,就表示我没有保护好他。表示我失败了。

  “这边。”克莱蒙特说,示意我用手搂住汉尼的另一边肩膀。

  汉尼张开眼睛看着我,完全不知所措,然后,他脑袋一歪,昏了过去。我和克莱蒙特扶他起来,摇醒他,让他把身体重量放在没受伤的那条腿上,他那条中弹的腿则蜷曲着,在走廊里留下一道血痕。

  伦纳德从衣兜里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地窖门。他走下去,在手里晃了晃钥匙,婴儿的哭声随即变成了尖叫。

  CHAPTER 26

  那天是六月一号,外面的街上雾蒙蒙的,天气闷热,预示着当年夏天必定酷热难耐。天气越来越阴沉,眼看着就要下雷暴雨。所有的一切都放缓了,动也不动。几个小时了,停在悬铃树上的林鸽都很安静,没有任何动静。一只大黄蜂落在窗台上晒太阳,我敲敲窗玻璃,它都没飞走。隔壁邻居家的猫四处寻找阴凉处,不再捉老鼠,也不再对它们留在门阶上的金丝雀感兴趣。

  我正在为明天的考试修改《哈姆雷特》。那是期末考试。考试结束后就放假了。学校里早就变得不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就连老师在内,再也没有人关心,我能看得出这是为什么:在特定的生产运行末期,肠道工厂生产线逐渐减速了。然而,我却不知道这条生产线生产了什么。我感觉现在和开始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在通过肠道的时候弄得有点脏。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十六岁了,但这个世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开放。每次看到父亲,我都觉得工作和上学其实并无二致。人要获得资质,从一个系统到另一个系统,仅此而已。平淡无奇是无可改变的事实。而其实生活就是如此。

  此时此刻,母亲并不在我身边,但我老是感觉她就在我的周围踱步,等待着我的考试成绩公布的那一天,然后拖着我进入她认为我应该过的生活。即,历史、拉丁语和宗教教育都要拿到优秀,取得神学学位,再去上六年神学院。我当然可以反抗,坚持要求自己的权利,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所以说服她的机会并不大。届时,我就和被科利尔那条狗咬死的野兔差不多。

  科利尔。帕金森。自从我们从罗尼回来,我每天都想起他们。已经过了两个月,在塞萨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我却依然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到底对汉尼做了什么,使得他能够独自走上地窖台阶,穿过欧石楠丛,跑过沙滩,去找开着面包车来找我们的伯纳德神父。他们到底是怎么在地窖里治好了他那条血肉模糊的腿?

  回到莫林斯,我把对伯纳德神父说过的话又对母亲说了一遍——我们去科德巴洛看鸟,结果汉尼从岩石上滑了下去,锐利的岩角划破了他的裤子。我很容易就撒了这个谎,我没有存心撒谎,也没有任何内疚,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

  母亲没有追问。她之前担心我们的去向,已经精疲力尽了,而且,她在出发的时候还很开心,现在却因为这次旅程耗尽了心神。大家麻利地把旅行袋搬上面包车,都没有说话。唯一的声响便是沉甸甸的果实咚咚从苹果树上落下。

  贝尔德博斯夫妇还是很想看击界碑列队游行,大家都很累,并且急着离开这个地方,却还是同意回去的路上在小海格比停一下。然而,当我们来到那里,只看到一派荒凉的景象。暖风吹拂着疯长的草地,草丛里布满了过早从茧里醒来的昆虫。根本看不到牧师的影子。往年都有人聚集在绿地上,手执柳树和桦树的树枝,准备好划出教区的界限,此时他们却都闭门不出。我们只好开车回家。

  后来汉尼回了派恩兰德,我发自内心地高兴。我很不喜欢从罗尼回来后的他。他变了。他似乎再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很疏离,不喜欢交流,对他周围其他的一切更感兴趣,他仔细打量它们,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他退化了。不管他们在塞萨利对他做了什么,都让他忘记了学到的一切,让他重新变成了无知的孩子。

  现在他回家来过圣灵降临节假期,看起来又没什么不同。依然始终带着呆呆的笑容。依然一坐几个小时,动也不动,只是瞪着眼看。我受不了看到他这样,于是,从他回来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待在我的房间里。他一次都没进来找过我。

  父亲和母亲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明知道哪里不对劲,知道他变了,却从不提起。母亲回商店上班,父亲去了他在市中心的办公室。而且,他们都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么不开心,为什么我就不能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为什么我总是想太多?

  ——●——

  太阳钻进云层,空气变得十分潮湿。我把窗户开到最大,可惜还是没有一丝风吹进屋里。我看到一辆车沿公路开过,它的对面开来了另一辆车。穿着衬衫的邮递员骑着脚踏车从悬铃树的树荫下经过。

  我继续修改《哈姆雷特》,读到了第一幕的末尾,“这世道分崩离析,我命途多舛,竟是为纠正它而生。”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楼下有砸碎东西的声音,然后母亲大叫起来。我走到下面的厨房,见我进来,她猛地转过身,瞪着我看。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微微张着,嘴唇在一动一动,说出断断续续的话。她最好的果盘摔得粉碎,碎片散落在她的双脚周围。她回头看着汉尼,这会儿,他坐在桌边,手平放在桌上,面前摆着一杯茶。

  “怎么了?”我说。

  然而,母亲尚未回答,汉尼就开了口:“没什么,老弟。”

  ——●——

  母亲给父亲打电话,他马上就赶了回来,火急火燎的,还很慌张,以为家里出了严重的事。当他听到汉尼说话,他哭了。

  父亲给贝尔德博斯夫妇打电话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贝尔德博斯先生又给神父宅邸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邦丝小姐。隔壁邻居以为出了什么乱子,便过来看看,她也哭了。

  他们一个个来到我家,母亲带他们到厨房,汉尼依然坐在那里。她让他不要动,生怕换了个房间就会打破魔咒。一开始,他们进来后都小心谨慎,仿佛坐在他们旁边的是一头狮子,他们轮流和他坐在一起,拉住他的手惊叹一番。

  贝尔德博斯太太见母亲依然处在震惊之中,对发生的一切仍不确定,便拍拍她的手,说道:“奇迹出现了,埃丝特。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奇迹。”

  母亲看着她,“是呀。”她说。

  “不然还能管这叫什么呢?”贝尔德博斯先生笑着说,“上帝赐福于你了。”

  “是的,正是如此。”母亲说着握住汉尼的双手。

  “就跟《马太福音》里的故事一样,是吧,大卫?”邦丝小姐说。

  “是的,”大卫说,“哪个故事来着?”

  “第九章 ,三十二节。”邦丝小姐说,“耶稣治愈了那个哑巴。”

  “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祈祷,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请求上帝治好安德鲁。上帝都听到了呢。”

  “没错。”母亲凝视汉尼的双眼说。

  “也要多亏他喝了圣水。”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是的,还有圣水。”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真正治愈汉尼的就是圣水。”

  “真遗憾维尔弗雷德神父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母亲说。

  “我也是。”邦丝小姐道。

  “他要是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对吗,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贝尔德博斯先生笑了笑,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了,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站起来安慰他。

  “我能感觉到他。你难道感觉不到他吗,玛丽?”

  “我能。”贝尔德博斯太太说,“我能。”

  “上帝保佑你,安德鲁。”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把手伸过桌子,拉住汉尼的手,“是你把他带到了这里。他现在和我们在一起了。”

  汉尼笑了。贝尔德博斯太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开始祈祷。房间里的人手拉着手,一遍遍地吟诵主祷文。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

  ——●——

  伯纳德神父去教区巡视,一回到神父宅邸,就看到邦丝小姐给他留的字条。他又按了一下门铃,等人来开门,我透过前门的磨砂玻璃认出是他。我打开门,他笑笑,不过他看起来——怎么说呢——有点紧张,甚至还有点生气。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你好,通托。”他说,“你好吗?”

  “很好,神父。”

  父亲走进走廊,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方伸过去,和伯纳德神父握手。

  “神父,我们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

  “我听说了,史密斯先生。”

  “他在厨房。”

  伯纳德神父走进来,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他们都期待他证实这的确是奇迹,好让他们享受这个奇迹。

  “神父。”母亲说。

  “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

  我们从莫林斯回来都好几个月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依然很紧张。

  “对了,”父亲坐在汉尼身边,一把搂住他,“你不和伯纳德神父打个招呼吗?”

  汉尼站起来,伸出手。“您好,神父。”他说。

  ——●——

  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没过多久,我家就挤满了人。来的人太多,我们只好用一本电话簿卡住前门,让它开着。

  之前众人还满心疑虑,唯恐汉尼会像突然说话一样,突然又不能说话了,现在,人们早就把这个担心抛到了脑后。汉尼恢复了健康,他们都在赞美上帝。他们围在钢琴边吟唱,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母亲带着汉尼从众人身边一一走过,向他们展示她和我们得到了多大一份恩赐。汉尼就像圣杯一样从他们身边走过,每个人都因为他而陶醉狂喜。只有伯纳德神父独自坐在一边看着这一幕,他的膝盖上摆着一个纸盘,吃着我帮母亲很快准备的三明治。

  我拿着一盘空杯子从他身边经过,他说道:“通托,我能和你聊聊吗?”

  我们走到外面的花园,还有几个教区里的人在那里抽烟,称赞父亲种的大丽花。伯纳德神父和他们打了招呼,我们走到尽头,那儿的苹果树下有一张长凳。

  我们坐了几分钟,听雨燕在地铁线另一边的垃圾场飞来飞去,看它们如同一个个黑色箭头,时不时穿过花园,捕捉在温室上方飞来飞去的昆虫。

  伯纳德神父坐下,解开衣领扣。天气闷热,他出了很多汗,他的黑色衬衫腋下有一圈圈白色盐渍。

  “现在你知道什么叫奇迹了吧,通托?”他望着房子说。

  “是的,神父。”

  “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神父。”

  “安德鲁,他怎么会?”

  “我不知道。”

  “我是说,他现在怎么样?”

  “我想他很好。很开心。”

  一只蜜蜂从苹果树向他飞过来,他挥挥手,把它赶走。

  “到底怎么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