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就听不懂,但我还是照样对他发火。而我本不该这么生气的。我把面具丢进了大海。汉尼看看我,走到海水边缘,试着用步枪把面具捞回来。他试了几次,但面具里充满了水,沉到了水下。他猛地转身面对我,看起来像是要暴揍我一顿。接着,他停下,看着塞萨利的方向,亲吻着他自己的手掌。

  “不行,汉尼。”我说,“我们不能去见她。我们再也不能去了。我们必须离那个地方远点。”

  他又亲亲他的手,指着塞萨利。

  “老天,汉尼。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肯定会伤害我们的。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我们得躲起来,退潮后才能出来。现在涨潮了,没人过得来。我们只要待在这里,这样他们就永远都不知道我们来过。把步枪给我。我来放哨。”

  汉尼转身不看我,还把枪紧紧抱在胸前。

  “把枪给我,汉尼。”

  他摇摇头。

  “你拿着枪我不放心。你弄伤自己就麻烦了。把它给我。”

  这会儿,他完全背对我。我拉住他的一只手臂,用力一扭。他猛地挣扎,轻轻松松就挣脱开了我的手,把我推倒在地。他犹豫片刻,然后把枪托猛地向我砸过来,我抬手自卫,枪托狠狠砸在了我的手腕上。

  看到我疼得厉害,他好像很担心,但他随即就转过身,开始穿过欧石楠丛。

  我大叫着让他回来,可他不理我。我穿上湿透的外套,跌跌撞撞地穿过茂密的草地,跑去追他。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但他甩掉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坚定。

  大雾从海上飘来,我还以为他一害怕,就不会再往前走了。然而,尽管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浓,四下里一片死寂,汉尼还是迈着大步往前走,跳过泥塘和水坑,最后来到一座破烂旧农舍,或者说一座破谷仓,不过很难分辨得出。现在这里只剩下坍塌的墙壁,组成一个大致的矩形,里面散落着岩石和屋瓦。或许曾有人住在这里。以大海为生。在小礼拜堂做祷告,试图让上帝永远留在这座岛上,就好像莫林斯我们房间里的蝴蝶标本。

  除了汉尼的靴子踏过垃圾的声音,我还听到了其他声音。是说话声,叫喊声。我想让汉尼停下,好听个清楚,到最后没办法,我只好踢了他一脚,他的一只脚被我踢中,随即跌倒在地。他趴在地上,步枪甩了出去。他爬着把枪捡回来,坐在一块岩石上擦掉蹭上的污泥。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汉尼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愤怒地喘着粗气。

  “你听。”我说。

  浓雾中传来狗的吠叫声,但很难分清狗叫声来自哪个方向,或是距离的远近。无疑是科利尔的狗。那天在莫林斯外面的田野中,母羊让羊羔去吃新长出来的嫩草,结果那条狗把羊羔撕成了碎片,那个时候我就听过这种刺耳的叫声。

  “汉尼,我们必须回去了。”我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我很冷。你不冷吗?”

  我开始颤抖。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冰冷刺骨。

  汉尼看着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心,但他很快转过身,翻过他一直靠着的倒塌墙壁,等都没有等我。我再也没有力气阻止他了。他的身形在大雾中若隐若现,我能做的就是跟在他身后,穿行于迷雾之中。

  我终于在一条小溪边追上了他,溪水是奶白色的,顺着一条岩沟流淌,流经松软的欧洲蕨,奔向大海。

  不对劲。

  我摸摸汉尼的胳膊,他则直视前方。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有只野兔坐在小溪的另一边看着我们。

  野兔把脑袋转向一边,嗅了嗅,又回头看着我们,抽动着一对长耳朵,刚要跳走,电光火石之间,一条狗从雾气中蹿出来,向野兔猛冲过去,一口咬住野兔,一起翻滚到泥浆之中。野兔蹬了两下后腿,试图摆脱死死咬住它脖子的犬牙,但那条狗死死咬住它的喉咙,来回甩动野兔,片刻之后,野兔的身体就瘫软了。

  这次我紧紧抓住汉尼的手臂,拼了命拉他往回走。只要我们现在转身,我想我们就能逃开。但他的两只脚像是扎了根,目光落在我的身后,既不是在看野兔,也没有看那条狗——两个男人从大雾中走出来,站在那里瞧着我们。

  CHAPTER 25

  来的是帕金森和科利尔。他们穿着蓝色连体服,雨靴上粘着泥浆。围巾遮住了他们的脖子和嘴,贝雷帽向下滴着水。

  科利尔的肩膀上挎着一条链子。他拉下围巾,叫狗回来,见狗狗不听话,他走过去,一脚将狗从野兔边踢开,踢得它摔倒在地上。他冲狗扬起手,狗狗带着熟练的顺从,呜呜叫了一声,向后一缩,科利尔就势抓住它的项圈,将链子从项圈穿过去。帕金森一直盯着我们看,吐出的哈气在他的脸周围形成一团雾气。

  小溪哗哗地流过岩石和欧洲蕨。

  我依然拉着汉尼的手臂,开始往回走,可帕金森的动作快得惊人。他几步就跨过小溪,一把揪住我那件风雪大衣的帽兜,就像科利尔驯他的狗一样,让我乖乖就范。他用力一拽,让我转身面对他,还轻轻地整理好我的外套,不让它继续死死卡住我的脖子。

  “你们用不着急着离开嘛。”他说。

  他把手从我身上拿开,轻轻掸掉他手上的水。

  “你掉进海里了?”他说。

  见我没回答,他微微一笑,被我浑身湿透和瑟瑟发抖的样子逗笑了。然后,他注意到汉尼拿着步枪,便把枪夺了过去。汉尼任由他抢走步枪,只是低头看着双脚。

  帕金森将枪托搭在肩上,眯眼看向瞄准器。

  “从哪儿弄来的?”他说。

  “我们无意中发现的。”我说。

  “像你这样的家伙拿着这东西有点怪。”他说着扫了汉尼一眼。

  科利尔注意到我皱着眉头瞪着帕金森。

  “他的意思是你哥哥是个白痴。”科利尔说。

  帕金森把步枪拿下来,拉开枪栓,把它打开。汉尼竟然装了子弹。我能看到弹夹最上面的一颗子弹塞在机匣里面。

  现在帕金森松开了我,我想拉着汉尼沿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心想他们拿走了步枪,就会放过我们。但帕金森马上又抓住了我的肩膀。

  “别走呀。”他说。

  “大家都在等我们。”我说。

  “是吗?”

  “我们今天就走了。”

  “走?走去哪里?”

  “回伦敦。”

  “伦敦?”他说,“你现在连陆地都回不去,更别提伦敦了。”

  “我们可以游回去。”我说,科利尔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那不行。”帕金森假惺惺地说,“我可不希望你们淹死。”

  “听着,”我说,“我们今天就回家了。那之后你们想在莫林斯干什么都行。想拿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我不在乎,也没人在乎。”

  我这么说,完全是太害怕而虚张声势。帕金森哈哈一笑,扭头看着科利尔。见他们这样,我马上泄了气。

  “我可不确定我喜欢那样的指责。我们又不是贼。”他说,“你说对吗?”

  “当然不是。”科利尔道。

  就在此时,塞萨利的方向传来了婴儿的哭声。狗狗抬起头。帕金森和科利尔对视一眼。哭声停止了。

  “听着,”帕金森说,这会儿他变得严肃起来,“这倒算不得什么隐私。但我们不能放你们走。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你知道我的意思,对吧?我不希望有任何闪失。”

  我看着他,他又用手抓住我的肩膀。

  “必须这么做。我和你都无法改变。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你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到房子里去,我们来把问题解决清楚。”

  ——●——

  我们走到塞萨利,就见伦纳德正把东西搬上车。克莱蒙特也在,正在搬箱子。他看到我们,便停了下来。他看我们的眼神是怜悯,还是内疚?

  “愣着干什么,克莱蒙特?”伦纳德说。

  克莱蒙特缓缓点头,走到戴姆勒汽车边,把他抱着的箱子放进后备箱。

  伦纳德走过来,点燃一根雪茄。科利尔的狗开始大声叫唤,把狗链绷得很紧。伦纳德看看科利尔,随后便屈服了,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副磨损的皮革口罩,套在狗狗的脸上。

  “你们肯定很喜欢这里吧。”伦纳德转身面对我们说,“早叫你们离远点,可你们偏偏不听话。”

  他吸一口雪茄,看着帕金森。

  “你确定有必要这样?”他说,“一个小时后,这里不会有任何曾有人来过的迹象。我若是你,就等潮水退了,把他们送回去,然后当没事发生。他们已经发誓会闭紧嘴巴了。再说了,他们又能透露什么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帕金森瞪着他没说话,伦纳德叹口气。

  “那带他们进来吧。”他说。

  我不记得我们两个曾试图逃跑或挣扎。我只记得我闻到了潮湿的蕨类植物的气味,听到水在沟里翻涌,以及麻木的感觉,我心里明白,没人来救我们,我们被一群坏人包围了,维尔弗雷德神父一直警告我们必须远离这样的人,但我们从未想到有朝一日我们真的会与他们狭路相逢。这样的人只存在于新闻报道中;他们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没有内疚,欺凌弱者绝不手软。

  我们从后门走进塞萨利的空荡厨房,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们只是匆匆看了厨房一眼。地上有个金属盘子,里面装着给狗吃的食物,闻起来像是放了好几个月。科利尔的狗闻了闻盘子里的肉块,便歪着嘴,希望能隔着口罩把肉吃进嘴里。

  孩子的哭声再次从某个房间传来。绝望的号哭渐渐转变成轻轻的啜泣,似乎甘心接受了一个现实:没人来哄他。

  帕金森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走吧。”他说着一点头。

  我犹豫了,摸了摸汉尼的手。他在发抖。

  “没事的。”我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科利尔稍稍松开了一点链子,在口罩的格栅下,狗自喉咙深处发出吼叫声,还低下头,要去咬我们的脚踝。

  “快走。”帕金森又说。

  “不要紧的,汉尼。”我说,“别担心。”

  我们一走进走廊,伦纳德、帕金森和科利尔就停下来,望着地窖门。门关着,从门的另一边又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汉尼伸出手,又做了个亲吻的动作。

  “他怎么了?”帕金森说。

  “他想见见埃尔瑟。”我说。

  “她不在这里。”伦纳德说。

  “那她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她现在和我没关系了。她又不是我的女儿。劳拉昨天带她回家了。你用不着担心他们。他们都是拿了钱的。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

  “除了你们两个。”帕金森说。

  “我们什么都不想要。”我说,“你们只要放我们回家就行。”

  伦纳德看了帕金森一眼,又看着我们。

  “如果由我做主,”他说,“我一定相信你们不会透露半个字。但我恐怕这位帕金森先生不这么认为。而且,鉴于步枪在他手里,我倾向于相信他的判断。”

  “你知道的,”帕金森对我说,“我认为问题在于你不相信我们能帮他。”

  他冲科利尔一点头。

  “告诉他们,你的狗把你的手怎么了。”

  科利尔举起他的手,他此时没戴那双黑色手套,只用手指慢慢在他的手背上打横画了一条线。

  “我的手筋都断了。”他说。

  “五年了,你的手动都动不了。”帕金森道,“对吗,科利尔先生?”

  “是的。”科利尔说,“一只手的车夫,简直就是个废物。”

  “那现在呢?”帕金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