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父亲说,“每个名字上都有一条线从中间划过,而且……”

  “而且什么?”

  “我知道我之前隐瞒了。”他说,“我不该瞒着你们的。我找到了几封信。”

  “信?”

  “在床下的一个小盒子里。是格雷格森写给孩子们的女家庭教师,询问孩子们是否好些了,能不能快点回家。”

  母亲揉揉眼睛。“你到底要说什么?”

  “埃丝特,并不是只有那个房间是隔离的。”他说,“整栋房子都是隔离的。格雷格森建造这栋房子不是为了住,而是把它当成了疗养院。”

  “这里就是他们的家。”母亲说。

  父亲摇摇头。

  “格雷格森本人从未在这里住过。他建造这里,只是为了方便女家庭教师带孩子们去圣泉。”

  母亲不耐烦地看着他。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说。

  “你还不明白吗?”父亲说,“即便孩子们不可能好起来,他还是坚持要家庭教师带他们去圣泉。”

  “那是他有信仰。”母亲说,“这在我看来显而易见。”

  “这无关信仰。”父亲说,“而是关于应该知道在何时承认失败。”

  “失败?”

  “趁现在还没人受伤害。”

  “我现在绝对不会放弃安德鲁。不然的话,我们会怎么样呢?”

  “埃丝特,那个可怜人就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到最后发疯了。”

  “我很清楚我无法改变什么。”母亲厉声说,“我也没说我能怎么样。我是在问上帝。”

  父亲叹口气,母亲把他的手推开。

  “别管我了。”她说。

  “埃丝特。”

  “不要打扰我和我的儿子。”

  “不要再这样对他了。也不要再这样对你自己了。明天我们尽可能早地离开这里。这个星期事情这么不对劲,也不是伯纳德的错。都怪这个地方。这里不正常,对我们不好。”

  “听好了。”母亲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腕,“你的信仰或许随着维尔弗雷德的信仰一起崩塌了,但毁掉我的信仰你想都不要想。”

  父亲想掰开她的手指,可她抓得更紧了。

  “你知道吗?”她冷笑着说,“我觉得你是害怕了。”

  父亲不再挣扎。

  “不。”他说,“害怕的不是我。”他朝房间一角看去,摆满鹅卵石和浮木的架子下面有一只双臂抱膝的大猩猩。

  ——●——

  从那以后,汉尼完全变了一个人,但若说我对从前的他有任何了解,也都是表面上的。他总是显得很诚实,我觉得正是这种感觉欺骗了所有人。而且,在莫林斯的那个房间,他那张痴傻面具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多年以后,我在他家外面被捕的那个晚上,亲眼见到了这份恐惧。他恐惧的是我会被带走,再也不能保护他。当然了,他有卡洛琳,还有两个儿子,但他依然需要我。这一点显而易见。不过巴克斯特医生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我的精神已经崩溃。

  “然而,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进展。”我上次见他时,他这么对我说。

  那是十一月初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而几天后,他们就在科德巴洛发现了那个婴孩。他的办公室窗外的七叶树来回摆动,巴掌大的黄色叶子落在下方的网球场上。冬天到了,网球场也关闭了。球网已被搬走,白色的边线被厚厚的叶子和种子覆盖。你们大概想到了,巴克斯特是那里的会员。这个网球场就是那种地方,会员都是些医生呀,牙医呀,学者呀之类的人。他告诉我,他的混双搭档正在读古希伯来语研究生。多么可爱的女孩呀。还有健壮的体格。是呀,我能想象到他们在等待对方发球的时候,巴克斯特色眯眯地盯着人家那摇摆的屁股直瞧。

  这会儿,他站在窗边,端着一杯大吉岭茶,望着七叶树在雨中摇动。壁炉里添了一堆山毛榉木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炉火上方的壁炉架上有一个钟表在嘀嘀嗒嗒走着。他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杯碟。

  “你也这么认为吗?”他说。

  “我想是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暗自笑笑。

  “你这是在礼貌地说‘不’吗?”

  “我这只是在礼貌地说‘这话是你告诉我的’。”

  他轻笑一声,坐在我对面的皮椅上。

  “你不一定非要赞同。”他说,“你哥哥付钱给我,不是为了让你一下子恢复正常。我只是很肯定你近来转过了一道弯。”

  “这话怎么讲?”

  “在我看来,”他喝光杯里的茶,把茶杯放在办公桌上,“你开始真正了解到,你的哥哥很关心你。”

  “我有吗?”

  “喔。”巴克斯特说,“我认为是这样的。我觉得,如果我问你,你可以详细地说出你哥哥在哪些方面关心你。”

  “你现在是在问我吗?”

  他将手指交叉在一起,又把双手分开,示意我说话。

  我说了他喜欢听的话,他则尽职尽责地把我说的内容记录在本子上。我告诉他,我很清楚汉尼和卡洛琳很担心我。我告诉他,我坐在他们的房子外面实在没有必要。我告诉他,我不应该责怪他的邻居报警抓我。汉尼不需要我为他看守。我告诉他,我说不出我觉得他会遭受的威胁是什么,其实这表示威胁压根儿就不存在。它们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好让我依然觉得我对汉尼而言必不可少,即便他现在结了婚,有了他自己的家人可以照顾他。

  我们以前从未讨论过最后一点,但我还是说了,因为我知道这样能让巴克斯特对我的自我认知留下深刻印象。我还知道,这么做有助于让他认为我已经好了。

  “非常好。”他说,在记录时抬起头,“你看到了吧,你确实转过了一道弯。现在的你,与三月时初来我这里的你完全不同了。”

  “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是说,我们还有一段路要走,那之后你才能……”

  “恢复正常?”

  “要我说的话,是你才能快乐起来。但是,史密斯先生,我们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不能急于求成,那样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认为是这样。”

  “而且,我们不是要把你放进某种社会模型里塑造成型。”他说,“我们希望你能达到一定的理解层次,从而使你以更为充实、压力较少的方式与别人交往。”

  他低头看着他的手指,轻声笑了。

  “史密斯先生,有一点我并不经常承认,但我时不时真的很羡慕我的病人。”

  “怎么会这样?”

  “危机危机,有危险才有机会。”他说,“这个机会就是从宏观角度来看待一个人的处境,找出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很容易就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从不去思考为什么要做自己所做的事。‘未经审视的生活毫无意义可言。’这句话是谁说的?亚里士多德?”

  “是苏格拉底。”

  “啊,是呀,当然。不管是谁想出来的,这个哲理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恐怕我不能和你一样,去践行这条哲理,史密斯先生。你在生活。你在斗争。和我不一样。”

  “或许你应该把这些话告诉汉尼。那样他也许就能理解我了。”

  巴克斯特笑了。“他迟早会理解你的。”他说,“你可能觉得你们之间的兄弟情破裂了,但我们人类天生就有修补东西的强烈愿望。你们一定能解决的。你的哥哥比你以为的要坚强。”

  CHAPTER 24

  汉尼趁夜里悄悄溜了出去。他的床是空的,靴子和外套都不见了。我在莫林斯一向睡得很轻——自从帕金森来了之后,我睡觉就更轻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不吵醒我的情况下溜出去的。可等我下了床,才看到他把毛巾铺在木地板上,这样我就听不到他走路的声音了。

  我摸摸他的床垫。冷冰冰的。就连他的气味都消失了。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这么狡猾,这么善于伪装。这一点也不像他。

  房间中央的粉色地毯掀了起来,那块松开的地板被搁在一边。我摸了摸洞里。步枪不见了,他还拿走了我外套口袋里的子弹。

  我当然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去科德巴洛看埃尔瑟和他的孩子了。

  我走进楼下的厨房,蒙罗见我进来,便抬起头,呜呜叫着。我抚摸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看到地上都是伯纳德神父给蒙罗带来的狗粮。聪明的汉尼。

  蒙罗打了个喷嚏便趴下了,继续一块块吃掉它在毯子的皱褶里发现的骨头形饼干。

  外面细雨霏霏,雨水落在我的皮肤上,像是长了一层皮毛。双人脚踏车靠在墙壁上,轮胎已经修好了。所以伯纳德神父才回来得这么晚。他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去钟锚酒吧喝酒,而是冒雨在院子里修理脚踏车。

  我推着脚踏车从房子边走开,绕过地上的泥坑,抬着它翻过拦牛木栅,免得吵醒其他人。一绕过房子前面,我就骑上车,沿小路来到海岸公路,溅起深坭坑里的泥浆,很快就来到了沼泽地。

  下了好几天的雨,沼泽地可能有六七英尺深,到处都是烂泥和枯死的植物。我大声喊汉尼的名字,竟莫名其妙地盼着他陷在泥坑里出不来。这样总比落在帕金森手里强。

  但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野草瑟瑟摆动着,风呼呼吹着,吹得墨黑色的水飞溅出来,形成飘浮的白点。

  一开始我还以为下雪了。就算是早春时节,这里下雪也不是新鲜事。但是,当我走到那棵山楂树的近处,才发现它提早焕发了生机,就好像莫林斯的苹果树和鲜嫩的绿草。每一根多节的树枝上都挂满了花瓣,感觉就像维尔弗雷德神父躺在棺材里却抱着白玫瑰一样。

  我来到沙丘处,见公路上积了一英尺厚的沙子,我只好抬着脚踏车穿过山口。这里有汉尼的脚印,踩在汽车轮胎印上。伦纳德最近从这里走过。

  我再次呼喊汉尼,我想他可能藏在滨草丛中。我等待着,看着滨草在风中摇曳,乌云在头顶上方掠过。

  开始涨潮了。沙滩慢慢被水淹没,在远处快到科德巴洛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人正逆风前行,他的白衬衣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是汉尼。他把步枪扛在肩上。

  我用手握成杯状,放在嘴边大声喊,但他没听见。这正合我意。眼下我最不希望的就是他回来,毕竟潮水涨得很快。最好是他继续往前走,在那里等着我。

  我把脚踏车靠在碉堡上,开始飞奔着穿过沙滩,尽可能沿标柱走。有些地方没有水,但越往前走,在狂风的吹拂下,沙滩上出现了深沟,遇到这种深沟,我就跳过去,但是沟的边缘会突然崩塌,吓得我一阵冷汗。

  我的四周都是大海的咆哮声,海水翻滚着向海岸冲来,海水涌进隐秘的斜坡,激起阵阵飞沫。浮木和海藻随着灰色的海浪起起伏伏,飞快地漂过,它们转着圈,最后被吸入海浪之下。

  我能看到我的右边有一条小路,那是风和海水时不时共同在罗尼临时创造出来的,也就是长长的沙脊,只有当高潮让它们暴露在水面之上时才能看得到。我涉水而过,爬上小路的最高点,看到小路就像一条长而蜿蜒的丝带,向科德巴洛延伸。

  然而,我尚未走到目的地,脚下的小路就消失了。地面倾斜向下,我向前一歪,摔进海水中,脚下突然空了。

  冰冷的海水如同一记铁拳,让我无法呼吸,那感觉像是把我的阴囊挤进了核桃。我伸出手,在具有千钧之势的灰色海水中猛地挥动,希望能抓住什么东西,管他是塑料还是木头,虽然辨认不出,只要能让我抓住就行,但海水卷走了一切,我只能拼命向科德巴洛海岸线游去。

  我最近游泳游得不错。一点也不怕冰冷开阔的水域,就算水很深也吓不倒我。希斯的河流和池塘都被我游遍了。但在海格特水池里游蛙泳是一个样子,罗尼的大海则是另一个样子。潮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好像不把我吸入海底就不罢休。身在大海之中,能感觉到海水在流动的同时还在抓你,向下吸你。我吞了好几口咸咸的海水,绝望地咳嗽着,把海水吐出来,感觉我的喉咙和鼻子火烧火燎地疼。

  我和海岸之间的距离好像并没有拉近,我又向沙滩的方向划了几下,突然想到我正处在溺毙的最初阶段:挣扎,被海水吸下去,浮出水面。想到这里,我一下子就慌了。我甚至都感觉不到我的身体。我的双手呈爪状。而且,很快我就将耗尽力气。然后呢?肺部会疼。再然后就死翘翘了。

  我盲目地拍打了一阵海水,天空、科德巴洛和剧烈搅动着的地平线一会儿在我的左边变成垂直,一会儿又在我的右边变成垂直,但在眼前摇晃的世界中,我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海岸线上。接着,那团黑影陷入黑压压的海水之下,随即浮起,突然就来到了我跟前。然后,一个东西伸过来让我抓住。我奋力抓住它,感觉到我的手指紧紧握住一条磨损了的皮带。我感觉到自己被拉着逆水而行,我的大腿和膝盖终于碰到了小路上的鹅卵石,然后,要将我吞噬的海水消失了,汉尼站在我旁边。我松开步枪的肩带,他跪下来抚摸我的脸。我喘着粗气,说不出完整的话。汉尼把手握成杯状放在他的耳边,要我重复一遍我说的话,但我一把把他推开,他便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把步枪横放在膝盖上。

  我哆哆嗦嗦地脱掉风雪大衣,又脱掉毛衣,把水拧干。

  “你为什么偷偷跑掉?”我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到哪里去?”

  汉尼看着我。

  “你真是个白痴。”我回头看看此时已经完全消失了的沙滩,“我们本来今天早晨就回家了。现在怎么回去呀?大家都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母亲一定气坏了,到时候受惩罚的肯定是我。你每次做了蠢事,必定都是我的错。你知道的,是吧,汉尼?”

  汉尼拍拍他的口袋,拿出了塑料恐龙。

  “道歉一点用也没有,汉尼。”我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在做之前好好想清楚呢?”

  汉尼看着我。然后,他低下头,去口袋里掏猩猩面具。我走过去,在他戴上面具之前,一把把它夺了过来。

  “你才不害怕,汉尼。”我说,“你一点也不怕没有我就偷偷走掉,对不对?你一点也不怕独自走出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