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我不介意。”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最好明天再带他来吧。”贝尔德博斯先生道,“没有我们在旁边看着,他会自在一点。”

  “现在来都来了。”母亲说,意识到邦丝小姐正瞪着她,“我们一路上也算跋山涉水了,我希望安德鲁现在就喝下圣水。”

  父亲拍拍母亲的背。

  “别这么较真了,埃丝特。”他说,“别把自己搞得心烦意乱的。”

  “我没有心烦意乱。”

  “听着,”伯纳德神父道,“我们还是回莫林斯吧,看看这天气,随时都可能下雨。”

  “不行。”母亲说,“我很抱歉,神父,但他必须现在喝下圣水。不能让他把这一天毁了。”

  “噢,别这么倔,史密斯太太,他现在做不到。”

  “是吗?”

  “这又不是他的错。”

  “为什么?因为他是个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可没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史密斯太太——”

  她摆摆手,示意伯纳德神父不要继续姑息,然后揪住汉尼,拉他向井口走去。她把一个填满了枯死的根茎的果酱罐翻转过来,跪下,在罐子里装满井水。水打着旋儿,里面都是沉淀物和尘垢。

  “张开嘴。”母亲严厉地说,“看着我。”

  汉尼抬头看着她,哭了起来。

  “哭什么哭?”母亲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难道不想好起来吗?”

  汉尼转身又想跑,可母亲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回头望向伯纳德神父。

  “快来帮帮我。”她说,但他别开了脸。

  “当心点,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抬头说,“你弄疼他了。”

  母亲更用力地抓着汉尼,如同驯服一条不听话的狗。汉尼慢慢地张开了嘴巴。

  “再张大点。”母亲说着使劲捏住他的脸,让他张大嘴巴。

  “埃丝特,够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求你了,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抬头大声喊道,随即别过脸,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把水喝掉。”母亲说。

  汉尼闭上眼,皱起眉头,每次喝镁乳,他就是这个样子。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水灌进他的嘴里,活像是在称量水的多少。汉尼猛地咳嗽起来,喘不上气,把水都喷在了她的眼睛里。

  母亲眨眨眼,拉下脸,但什么都没说。她从地上捡起果酱罐盖子拧紧,把罐子装进衣兜。伯纳德神父带领大家静静地离开圣泉。我拉着汉尼的手跟在他们后面。只有父亲待在最后,盯着他的妻子看。

  CHAPTER 23

  伯纳德神父劝了半天,邦丝小姐和大卫还是打包了行李要走。他只得开车送他们去了兰开斯特火车站赶卧铺火车。

  消沉的情绪笼罩着莫林斯,我再也受不了了,只好上床睡觉,任由母亲、父亲和贝尔德博斯夫妇在客厅里闷闷不乐地聊天。

  汉尼因为在圣泉发生的事筋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一会儿,不过我也很快就睡着了。

  我大约睡了一个钟头,就听到有人进了房间。是母亲。她用托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她看着我,一挥手,示意我躺回去。

  “您要干什么?”我说。

  “给安德鲁喝杯茶。”

  “他睡着了。”

  母亲嘘了一声让我安静,走过去坐在汉尼的床边。她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拿出装有圣水的果酱罐。她往茶里倒了点圣水,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她把其余的圣水倒在手上,用手指轻轻地在汉尼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

  他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母亲让他安静。汉尼躺下,一动不动,又睡着了。

  她应该让他休息才对,刚才在圣泉,他被折腾坏了,看起来非常累。那时候母亲和其他人为维尔弗雷德神父清洗身体,准备参加葬礼,汉尼此时的脸就跟那时的维尔弗雷德神父一样,都是那么呆滞灰败。

  我当时也在场,帮助主教派来的客串牧师监督清洗尸体。母亲说,让主教知道她有个能干的儿子有好处,毕竟我以后可能去当牧师。

  他们让维尔弗雷德神父躺在神父宅邸前厅的一具棺材里。平时前厅很少使用,一月的寒风吹着窗帘后面的玻璃,屋内冷如冰窖。一座旅行钟在壁炉架上嘀嘀嗒嗒走着,钟旁边的蜡烛将一直燃烧到葬礼开始。所有人都围在棺材周围,牧师做了祷告,并在他的尸体上画了个十字。

  棺材里躺的只是一具尸体,不再是维尔弗雷德神父。死亡就像一个蹩脚的绘画师,将他的样子画得有些怪诞,看着熟悉,却少了那么一点点他的特征。我觉得,死后的他就和蜡像差不多。

  他的脸颊和下巴上有一层白色须茬,使他的脸呈现出类似天鹅绒的质地。他的手臂和双腿上的皮肤就像古老的羊皮纸,有些地方长着黑色的痣和雀斑,之前丧葬承办人使他皮肤下面的肌肉变得松弛,以方便清洗。

  母亲端进来几盆温水和一瓶滴露消毒水,女士们卷起袖子,慢慢地拆开一层层亚麻布,开始清洗。她们轻轻地抬起他的手臂,又轻手轻脚地转动他的腿,好擦洗他的膝盖后面。他戴着缠腰布,总算维持了他的些许尊严,也免得我们不好意思。

  我站在后面,为母亲端着一盆水。我注意到,就在母亲抱起维尔弗雷德神父的头,用毛巾擦洗他的脸和脖子之际,神父枕的缎子枕头上有一个棕色污点。水和消毒剂流过他的锁骨,流到了他的肋骨处,然后母亲擦拭他的眉毛,他的睫毛上依然留有水滴。

  清洗完毕,女士们进进出出把水倒进下水道,母亲则打开她带来的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拿出一小捆白玫瑰。她把维尔弗雷德神父那双萎缩了的手摆在他的肚子上,将他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她抬起他的手,把玫瑰一枝枝地塞进他的手里,她的动作很轻,免得划破他的手。

  就在她们再次将他的尸体包裹起来的时候,我听到她们吁出一口气。我觉得这可能是出于怜悯,也可能是松了口气。因为擦洗仪式总算结束了,因为像块肉似的躺在那里的人不是她们。

  母亲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拿着念珠坐在棺材边的木椅上,第一个守灵。其他女士一言不发,一个个都走了。

  “把蜡烛点着再走。”母亲在我穿外套时说。

  我照她说的办了,看到摇曳的烛光照射在维尔弗雷德神父的脸上。

  “神父现在在天堂吗?”我问。

  母亲抬起头,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当然。”她说,“他为什么不能进天堂?所有牧师都是立即升入天堂。”

  “是吗?”

  “是的。”她说,“他们为上帝服务,应该得到这样的奖赏。”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继续捻念珠。我很清楚,每当母亲对一件事不完全确定,比如我带着数学作业回了家,父亲不知去向,或是她不得不开车去一个陌生地方,她就会假装信心十足,同时还很恼火她并不清楚正确答案或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如果维尔弗雷德神父下了炼狱呢?

  我骑车穿过雪地回家,一路上试着想象炼狱的样子。维尔弗雷德神父常说一入炼狱,大门就会紧紧关闭,犯罪的人被关在里面,远离上帝,直到在烈火中涤清他们的灵魂。

  我想象不出焚烧灵魂使之纯净是怎样一种感觉。那不可能是肉体的痛苦,毕竟他的尸身此时正毫无生气地躺在盒子里,这么看来,那就是精神折磨了?人在一生中所犯过的每一个隐秘的罪恶都会被逐一点燃吗?有没有人会被判带着恐惧和内疚再活一次?

  我穿过巴拉德巷,从地铁站旁边经过,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为他祈祷。毕竟,那又不是他的错。他在罗尼受到了惊吓,难怪他会崩溃。换成任何人,都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

  “安德鲁。”母亲说着用手背碰碰他的脸颊。

  汉尼醒过来,看着她,恢复了意识,便用手肘支撑身体躲开她。他看着我,母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没事了,安德鲁。”她说,“我就是给你送杯茶。”

  她把茶杯交给汉尼,他像是端着碗一样端着茶杯,喝了一小口。

  “这就对了。”母亲说,她稍稍站起来一点,确认汉尼有没有把茶喝光。在汉尼喝掉大半之后,她把手放在他的脖子后面,亲吻他的额头。汉尼见她总算不再生气,便咧开嘴一笑。

  “现在,”母亲说,“快点下来和我跪在一起。”

  他从床上下来,跪在床边。

  “快点,安德鲁。照着我的样子做。”

  他笑了笑,和母亲一起跪在地上。

  “闭上眼睛。”她说。

  汉尼看向我,我用手指揉揉眼皮,他这才明白。

  “对了。”母亲说,“好孩子。”

  她揉揉他的头发,在他安静下来后,她扭头看着我。

  “把门打开。”她小声说。

  “什么?”

  “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

  “谁?”

  “其他人。”

  我下床走到门边。父亲和贝尔德博斯夫妇正等在楼梯平台上。他们都扭头看着我。

  “他准备好了?”贝尔德博斯先生问,然后,他们尽可能轻地鱼贯走进我们的卧室,站在那里看着汉尼。这会儿,他双手合十,紧闭双眼。

  “是不是该等伯纳德神父回来?”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现在就开始吧。”母亲说,“趁这会儿安德鲁还算听话。”

  贝尔德博斯太太看着他。“是呀,我想你说得对。”她说。

  “你也过来。”母亲对我说,然后指指她右边的地板,让我过去跪在她身边。

  父亲和贝尔德博斯太太跪在床的另一边,贝尔德博斯先生走到门边的椅子旁,扑通一声坐在上面,把拐杖放在双腿之间,将额头贴在手柄上。

  “天主呀,”母亲道,“我们请求您的圣水流经安德鲁的身体,为他带来滋养——”

  又有人走进房间,打断了她的话。伯纳德神父穿着雨衣站在那里,看着每一个人。贝尔德博斯太太假装查看她的手指。贝尔德博斯先生对他笑笑,咳嗽一声便别开了脸。

  “我听到有声音就过来看看。”伯纳德神父说,“怎么了?”

  “我们在为安德鲁祈祷。”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原来如此。”伯纳德神父说着看了一眼他的腕表。

  “有问题吗,神父?”母亲说。

  “没有,没有。”他说,“我就是没想到你们还没睡。”

  “琼和大卫顺利上车了吗?”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是的。”他说,“他们及时赶上了火车。我在路上还劝他们改变主意,可他们铁了心要走。真遗憾。”

  “是呀。”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片刻的沉默过后,父亲开口了。

  “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