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早晨又湿又冷。乌云低垂,盘踞在罗尼上方,树林和沟渠都是影影绰绰的。

  “你来了真好。”母亲对父亲说。父亲是最后一个出现的,看起来情绪低落,心烦意乱。

  “我有点不舒服,埃丝特。”他说着清清喉咙。

  “你到哪里去了?我敢说,你又去那个密室瞎鼓捣了。”

  父亲看着她。

  “今天每个人都得陪着安德鲁,这很重要。”母亲说,“别心不在焉的。”

  “我知道。”他说。

  她拉着汉尼穿过田野,给他讲目的地的事,让他兴奋起来,看他高兴,她自己也很开心。

  很快,我们一行人就拉开了距离。邦丝小姐和大卫手拉手绕过地上的淤泥和牛粪,父亲在他们后面,深深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贝尔德博斯夫妇走在最后,费力地走过松软且布满车辙的地面,而且为了绕过洪水,我们还要绕路而行,弄得他们两个叫苦不迭。

  “别让他们迷路了。”母亲回头喊道,让我和伯纳德神父去照顾他们。

  贝尔德博斯先生拄着拐杖,每走几步就像条狗似的喘气。他不顾贝尔德博斯太太的担心,非要一路步行过去。

  “喂,管家婆,”他说,“我们的主在沙漠里度过了四十个日夜。我很肯定我能在田野里走上一两英里。”

  “我只是担心你的心脏,雷格。”

  他摆摆手,让她不要说话,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走在伯纳德神父身边,我是故意这样的,绝非偶然。我晚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帕金森和科利尔打定主意跟着我们,如果他们真这么做了,那不管神父早晨有多疏远,我都认为待在他身边更安全。

  我看着他,他对我笑笑。昨晚他与母亲的争吵显然依然对他有影响。他从他的袋子里拿出几个苹果,却没怎么说话。后来我们越走越远,看不到莫林斯了,我们便停在一个栅栏门边,等贝尔德博斯夫妇追上来。

  “看来安德鲁很兴奋。”他冲前面一扬头说,只见汉尼正跨坐在栅栏上,挥手示意大家快点走。

  “是的。”我说。

  “所有人都很兴奋。”

  “是的,神父。”

  “你除外。”

  我没有回答。伯纳德神父用前臂撑在栅栏门上,看着贝尔德博斯夫妇以龟速前进,看样子他们像是在吵架。

  “如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通托,”他说,“你也不会太失望,是吗?”

  “是的,神父。”

  “我不希望你不再信任上帝的能力。”

  “是的,神父。”

  “你知道的,并非所有奇迹都是即时发生的。我从未见过立即见效的奇迹。我认为要等待时机成熟,奇迹才会出现。如果你寻找的仅仅是空中楼阁,就会错过平凡中的小惊喜。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神父。我想是的。”

  他转过身,笑了笑,为贝尔德博斯夫妇打开栅栏门。他们穿门而过,依旧争论不休。

  ——●——

  圣泉似乎比所有人记忆中还要远,但最后我们还是来到了一个铺着砾石的小停车场,那里十分荒凉,只散落着一张床垫和几个旧汽车轮胎。

  原本这里有一座小亭子,一个上了年纪的服务员在里面卖便宜的宣传单,现在小亭子不见了,只有风呼呼刮过,不时还可以听到远处小山上的绵羊叫声。

  “这么看来,我们完全可以走公路来啊。”邦丝小姐看着她那双粘满泥巴的鞋说。

  “是可以走公路来,琼。”母亲说,“但乘坐面包车,就显不出我们有多虔诚了。”

  “这里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贝尔德博斯太太问道,她和她丈夫终于出现了。

  停车场另一边有一扇门,几乎被旁边大树的树杈完全遮挡住了。过了那扇门,是一条杂草丛生的砾石小路,沿小路在林间蜿蜒而行大约半英里,就到圣泉了。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半掩在灌木丛中的小雕像,有基督、圣徒和天使,它们如同好奇心很强的小仙子,从塑料骨灰瓮边上偷偷窥视。

  时不时可以看到小片空地,里面的人工洞穴是用来纪念各种圣徒和圣贤的,树木上系着念珠和破布,都是从前的朝圣者留下的,寓意他们将罪孽留下,已然悔过自新。

  汉尼走在最前面,母亲追上他,领他绕过树上的丝带,让他尽快走过小路。伯纳德神父停下,把手穿过丝带。

  “噢,神父,小心点,不要把丝带弄掉。”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不然你会把罪孽带回家。”

  我们走到汉尼身边,他正在看一座倒下摔碎的圣弗朗西斯雕像。雕像的头掉了下来,滚进灌木丛,潮虫在它中空的身体里爬进爬出。

  “噢,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真是太不幸了。”

  “大概管理员还没腾出时间来修理。”母亲说。

  “这里八成没有管理员了。”贝尔德博斯先生说。

  “肯定有。”母亲道,“他们不可能让这个地方就此衰败下去。”

  “可如果没钱了呢,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钱自然是有的。”母亲道,“从来都不缺钱。总有捐款吧。”

  “我看这和钱没关系。”父亲说,“只是现在再也没有人来这种地方了。”

  “那卢尔德呢?”母亲问。

  “那不一样。”父亲说,“再说了,那里现今就跟迪士尼乐园差不多了。”

  “反正上帝依然在这里。”母亲说,“哪怕这里已经破败不堪。”

  “是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他当然在。”

  我们穿过紧紧闭合的大门,又往前走了一段,小路两边出现了高大的树篱,如同走进了迷宫一般。树篱疯长着,在有些地方几乎在路中央长到了一起,我们只好排成一列纵队,在荆棘之间侧身而行。

  我们又走了一百码,来到小路尽头。母亲停下,把树枝和树叶拨到一边,露出了一扇小铁门,她抓住门把手。

  “到了。”她说,她用力推了三下,才把门向内推开,又将挂在栏杆上的植物扯断。

  大家不再说话,小心穿过纠缠的杜鹃花丛,来到石头台阶边,台阶很潮湿,长满了苔藓,都发黑了,沿着台阶下去,打开一个小活板门,就是泉水了。此时,能看到水冒着泡涌到地面上。

  伯纳德神父扶女士们先下,她们小心翼翼地慢慢走下狭窄湿滑的石板台阶。等她们安全地走到下面,伯纳德神父又上来,搀扶贝尔德博斯先生。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伯纳德神父从上面松开他,母亲从下面伸手去接他,好在他平稳度过了这危急的时刻。

  “你先走,汉尼。”轮到我们时,我说道。

  他望着下面的圣泉,回头看着我。

  “不要紧的,”我说,“去吧。”

  大家都看着他,等待着。他摇摇头。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说,“我会陪着你。”

  我拉住汉尼的手,他一级一级走下台阶,来到在潮湿的环境中挤作一团的众人身边。

  “真不敢相信这里发生的一切。”贝尔德博斯太太环顾四周,“我真为你遗憾,埃丝特。”

  “没关系。”母亲说。

  “这口井从前一直穿着美丽的花衣。”贝尔德博斯太太向伯纳德神父解释道,他刚才从袋子里拿出金色圣带,挂在脖子上,“环绕着鲜花和蜡烛。”

  然而,此时此刻,井口就像一个地下牢室,周围狭窄阴湿,紫杉树在我们上方枝繁叶茂,在井口处投下永恒的阴影。在由巨大石块组成的陡峭墙壁上,突出的石块上有一截截残烛,肯定点不亮,于是大卫举着一根火柴,让大家看一块钉在石墙上的木板,木板上画的是圣安妮,她周身散发着白光,悬在吃惊的农家孩子上方,在三个世纪之前,他们第一次看到她显圣。

  伯纳德神父跪下,打开几英寸厚、由铁皮条支撑的活板门。大家都围拢过来。圣水涓涓流淌,黑黑的,看起来十分丝滑,散发出秋天的枯叶和臭鸡蛋的味道。

  我能感觉到汉尼紧紧握着我的手。

  “没事的。”我说,“别害怕。”

  邦丝小姐距离伯纳德神父最近,第一个走了过去。她脱掉外套,把衣服交给大卫拿着。她握着伯纳德神父的手,跪在他前面,向前低下头。伯纳德神父轻轻把手放在她的头顶,小声说了句祷告,便拿着圣杯伸进井中,在杯中装满井水。他把圣杯拿起来,将里面的水洒落在石头上,然后,他把杯子交给邦丝小姐。她闭上眼睛,喝掉了圣杯中的水,接下来轮到大卫,然后我们所有人都做了这个仪式。

  轮到母亲的时候,她却只是站着不动。伯纳德神父看看她,把圣杯舀满水,站起来面对她。

  “饮下这杯水,它是基督的良药。”他说,像给别人一样把水递给她。

  “阿门。”母亲说完一口把水喝光。

  现在只剩下汉尼了。父亲点燃了贝尔德博斯夫妇送给他的蜡烛,母亲为他脱掉外套,重新整理了他那件新衬衫的衣领。她对儿子笑笑,梳理好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面对伯纳德神父。

  “他准备好了,神父。”

  伯纳德神父伸出手。

  “安德鲁,”他伴随着潺潺水声道,“过来,跪在我身边。”

  汉尼紧紧抓着蜡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安德鲁?”伯纳德神父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次母亲用手肘推了汉尼一下,指指他应该去的地方。汉尼看看我,我冲他一点头。

  伯纳德神父拉住汉尼的手,汉尼缓缓跪在地上。

  “没事的,安德鲁。”他轻轻按压汉尼的后脑勺,让他低下头,“现在,不要害怕。上帝与你同在。”

  他用一只手按住汉尼的头,用另一只手去拿母亲带来的杯子。就是上面印着伦敦巴士的那个。他把杯子放进井口,盛满水后拿上来。

  “好了,安德鲁。”他允许汉尼抬起头,“你愿不愿意为了我把这个喝下去?”

  汉尼看着他。我能看到他睁大了眼睛,扭头寻找,但母亲厉声对他说道,“安德鲁,别忘了我说过什么。”

  “上帝希望治愈你,安德鲁。”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快点,孩子。”父亲说,“一点也不疼。”

  汉尼摇摇头。

  “喝一小口就行,安德鲁。一下就好了。”伯纳德神父试着把杯子塞进汉尼那只空着的手里,但汉尼一下子就慌了,向外一推杯子,杯子撞到石墙上摔碎了。

  他站起来,丢掉蜡烛,就要向台阶冲去。邦丝小姐尖叫起来。大卫想拉住汉尼,可汉尼只轻轻一推,他就倒在了长满苔藓的地面上。

  我还没来得及过去追他,母亲就跑上台阶,我感觉到伯纳德神父拉住了我的手臂。

  “让她去追吧。”他说。

  我能听到母亲大声叫着汉尼的名字。她并没有去追他,她无须这么做。

  父亲和邦丝小姐扶大卫站起来。他的裤子都弄脏了,嘴唇撞在墙上划了个口子,流出血来。邦丝小姐从防风衣口袋里掏出纸巾,轻轻擦拭他的嘴唇。我能看到她的脸都红了,刚要说什么,母亲就抓着汉尼的手肘,出现在台阶顶端。

  “再试一次。”母亲说。

  “我看现在不太合适,史密斯太太。”伯纳德神父说,“我们都有些心神不安。或许我明天再单独带安德鲁来一趟。”

  母亲淡淡一笑。“那样不行,神父。我们明天就要回家了。”

  “说得对。”伯纳德神父道,“但我可以在出发前开车带安德鲁来。我想大家都不会介意我离开一会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