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英镑,先生。”
“成交,给我十二英镑外加西班牙红酒,我就救活他。”
医生在过大的外套衣兜里翻找着,不断拿出破烂玩意儿丢在地上,有玩具汽车,塑料动物,高尔夫球,还有贝壳。他每丢一样东西,就逗得伯纳德神父大笑,而且一次比一次笑得更大声。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瓶,跪在死去的骑士身边。
“现在,沉睡的土耳其骑士,喝下这琼浆玉液,复活吧。老多格医生将治好你,先生,让你起死回生。”
死掉的骑士咳嗽几声,猛地坐起来,一把将玛丽搂在怀里。圣乔治拥抱了医生,然后,向我们伸开双臂。
“起来吧,起来吧,唱歌吧,唱歌吧,唱一首温暖幸福的歌谣。”
骑士站起来,摸摸身侧的伤口。
“我刚才死了,现在又活了。愿上帝保佑医生、乔治和我的妻子。给我肉、橙子和啤酒。愿这里的每一个朋友都度过一个快乐的复活节。”
就在他们准备下台之际,客厅远处传来砰的一声。他们一个个溜走,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只剩下圣乔治说道:
“然而,有一个人不愿意唱歌,也不愿意跳舞。”
我感觉到汉尼抓住了我的手。他显然还记得接下来该谁登场了。
另外一个表演者走进众人围成的圈子,就是来时浑身上下都蒙在斗篷里的那个人,他将一根蜡烛捧在胸前,烛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来到圈子中间,伸出手拉下帽兜。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脸涂成了红色,秃头上伸出两只角。那是一对真正的雄鹿鹿角,使用不易发现的东西固定在他的头上。
“我认得这家伙。”伯纳德神父小声说,轻轻捅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来道别。怀疑的魔鬼在此谢幕。来吧,带着你们的灵魂到地狱里来吧!圣父在何处?”
他笑了笑,吹灭蜡烛,就在此时,我感觉到汉尼的手从我的手里滑开了。
——●——
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不在卧室,也不在外面的院子,现在天黑了,他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出去的。我四处找他,翻遍了每一个汉尼喜欢躲藏的地方——古老的竖式钢琴后面,窗帘后的宽大凸窗,虎皮地毯下面。
我又去厨房找他,心想他可能去那里找吃的,结果发现帕金森正和另一个表演者说话,那个表演者光着膀子站在水槽边,正用一条小毛巾用力地洗脸。脸盆里的水都变成了墨色。他的袍子、假胡子和宝剑都放在桌上。我把托盘放在桌上,他则用毛巾把脸擦干,又穿上衬衫。我认出他就是我们来莫林斯那天,气喘吁吁地和帕金森、科利尔一起穿过田野的老人。然而,此时他脸色红润,看起来比年轻人更有生命力。
“很棒吧?”他说,轻轻搂了搂我的肩膀,然后走过去找其他人,“太棒了。”他对帕金森说,帕金森笑笑,点点头,看着他走开。
“酒早晚害死他,他是黑尔先生。”帕金森说。
黑尔。我记得,汉尼从塞萨利拿回来的信封里的名单上有这个名字。
我转身要走,可帕金森又说话了。
“在我看来,一个像你这样出色的天主教少年,不会轻易拒绝奇迹。”
他从我身边走过,关上厨房门,将客厅的笑声关在门外。
“我听说你们常去塞萨利。”他说,“你和那个小白痴。”
我看着他。
“啊,我很清楚那个小白痴的底细。”他说,“你们那个神父一杯啤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不是白痴。神父不会这么叫他。”
帕金森笑了。
“他给了你多少?”
“谁?”
“我那个住在塞萨利的朋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多少?五英镑,十英镑?”
“我说了,我不知道什么钱不钱的。”
他看着我。
“二十。”我说。
“够吗?”
“够什么?”
“别装了,你很清楚他为什么给你钱。”
我一言不发,帕金森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早告诉过他那点钱太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个住在塞萨利的朋友不像我这么有商业头脑,我比他更了解人心。我相信人不是每时每刻都爱钱。当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就不在乎钱了。钱嘛,这手进那手出。人们真正想要的是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
他把手插进口袋,继续说道:
“我告诉他,有个更好的办法可以使你不至于误会。我对他说,我们应该邀请你和那个小白痴到塞萨利,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帮忙?”
“是呀,我的意思是,让他恢复健康。就跟黑尔先生一样。”
“我该走了。”我说。
帕金森看看我,打开了门。复活节彩蛋剧表演者又在唱歌。他跟在我身后走回客厅。
“克莱蒙特把这个地方打理得很好,是吧?”他拍拍墙壁说,“有些时候,这些古老的房子很麻烦。潮湿,线路破损。一把火就能把它们烧得一干二净。你也听过这里的故事了。有的人还在床上做着美梦呢,就被烧死了。”
我们走到客厅门前,他站住,看着里面唱歌跳舞的人。歌声更大了。
“我们随时恭候你们的到来。”他说,“你知道该去哪里。要是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来这里接你们。”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和其他人一起,他们手臂挽着手臂,围成一个圈,跺着脚唱歌,黑尔则拉着母亲绕圈跳舞,她尽力装出很享受的样子。伯纳德神父站在一边,和着歌声拍手。贝尔德博斯夫妇焦急地留意着那些太大而无法搬走的古董。邦丝小姐紧紧拉着大卫的手臂,面带微笑,科利尔则非要拉她加入唱歌的圈子。只有克莱蒙特坐在远处,保护性地搂着蒙罗的脖子。他们活像是两条流浪狗。
CHAPTER 21
我终于找到了汉尼。他正在床下睡觉,蜡笔和速写本就在他旁边。他画了很多埃尔瑟,画纸摆在床垫上,就像一张拼接毯子。他蜷缩着身体,轻轻打着鼾,一支蜡笔在他布满汗水的手心里融化了。我把那根蜡笔抽出来,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下出来,伸出双臂搂住我。
他画了在塞萨利窗边的埃尔瑟,房子边上是那座钟塔,伦纳德的汽车停在一边。埃尔瑟站在外面的草地上,头上的太阳如同一朵大黄花,怀抱着她那只得了白化病的猫。在他睡着之前画的那幅画里,他和埃尔瑟手拉手站在一起,他们中间有一个笑眯眯的婴孩。
真是个傻瓜,竟然认为那是他的孩子,那天埃尔瑟让他摸她的肚子,感受胎动,就好像羊羔踢母羊一样,她还和他开玩笑,说是有一天要送他一个礼物。所以他才想再去科德巴洛。他想要他的礼物。
但我不能带他去那里。帕金森说了那样的话,我绝不能带他去。
我从他的床上收起画纸和散落的蜡笔,拉过灯芯绒床单盖在他身上。他没有醒。他根本不知道明天到了圣泉将会怎样。只有到了那里,他才会想起一切。我看着他的睡颜,盼望他能永远这么平静。我知道他们要让他在圣泉做什么,但就算我提醒他,他也不明白。我想过明天偷偷跑掉,带他去罗尼藏起来,但这么做毫无意义。母亲不达目的是绝不会罢休的。我知道母亲必定强迫我带他去那里。强迫我哄他高兴,让他不去注意我们真正要去的地方。我讨厌她这样做。
——●——
不管贝尔德博斯太太在忏悔时说了什么,在我看来,维尔弗雷德神父并没有那么心事重重。我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活动,硬逼着汉尼去充当试金石,由此证明上帝对信徒的爱。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去圣泉时他们的脸。当时,汉尼喝掉一杯圣水,连气都喘不上来,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却也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将见证一项奇迹。母亲走过去帮他,但维尔弗雷德神父不让她靠近。
“等一等。”他说,“让上帝完成他的工作。”
汉尼俯下身,上气不接下气。等他站直身体,他的嘴巴开始一张一合。维尔弗雷德神父紧紧掐住他的脸,盯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惊恐的眼睛,开始念“万福玛利亚”,最后,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念。
“说话。”维尔弗雷德神父说。
大家都沉默下来,聆听自汉尼嘴里发出的轻轻的声音。
“说话。”维尔弗雷德神父又道,“说话。”
他更紧地抓住汉尼的脑袋,猛地晃动他的头。汉尼把嘴张得更大,却没有发出其他声音。
维尔弗雷德神父带着痛苦的表情看着汉尼的喉咙,仿佛他能看到奇迹消失了,就像水沿排水管流走一样,却依然感谢上帝派来了圣灵,依然感谢上帝让我们见识到了他的力量和慷慨。感谢上帝让我们知道,只要我们继续更用心地祈祷,就能得到奖赏。
——●——
这会儿,莫林斯静悄悄的,我能听到母羊在田野里咩咩叫。它独自站立在黄昏中,用鼻子去拱它旁边的白色物体。我走到外面,它走开了,躺在一棵树下。我翻过铁丝网,穿过高高的草地,感觉我的裤子被浸湿了,贴在我的腿上。我发现地上散落着白色的羊毛和四肢,随即又看到一个小蹄子,黑得发亮,就像被潮水冲刷的蚌。原来是小羊羔被科利尔的狗撕成了碎片。我甚至都找不到羊头在哪里。
我回到房子里,就见伯纳德神父正小心翼翼地把他外套底部兜住的苹果滚到桌子上。他抬起头,看到我走进来,便丢了一个苹果给我。我立即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接住苹果。
“从哪儿弄来的?”我问。
“外面。”
“这里的外面?”
“是呀。”他说,“每棵树上都结满了果实。”
“现在这个季节,怎么可能?”
“或许是早熟的果子,谁知道呢。你不吃吗?”
“我不饿。”
“那就随意吧。”他说,然后把一个苹果在他的衣袖上擦了擦,咬了一口。汁液沿他的下巴流了下来,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挡住。
“克莱蒙特还好吗?”我问。
“我想是的。”伯纳德神父说,他抽出一条手帕,“说实话,他并没有透露太多。”
“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关于女巫和护身符的话?”他擦了擦下巴,对我微微一笑,“别当真,通托。”
“他很害怕。”我说。
“听着,”他说,“我不知道克莱蒙特和那几个家伙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吓唬他,或是吓唬我们。但是,有一点很明显,他们一直在密切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想你母亲和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得对。我们最好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如果我是你,就离他们和科德巴洛远远的。”
“神父,我们还是走吧。”我说,趁机把这个想法灌输给他,希望在帕金森下一次来之前,他能付诸行动。等我们回到伦敦,他们想在莫林斯做什么就随他们了。就算把这个地方一把火烧成灰,也不关我的事。
“通托,”伯纳德神父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要说出去。我太累了,要是可能,我想今晚就启程回家,但到了明天,我没准儿就失业了。你不愿意带安德鲁去圣泉?”
“我想是的。”
“可你来都来了。”他说,“我们必须尽全力。”
餐厅门开了,母亲走进来。
“神父,”她说,“我有话和您说。”
“请讲。”
“我想私下里和您说。”
“现在?”
“但愿没打扰到您。”
“失陪了,通托。”他说,他在说话时与母亲对视一眼,我点点头,感觉夹在他们中间有点尴尬。
伯纳德神父和母亲一起走了,他们穿过走廊,去了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又来到楼梯下面的壁橱,等着他们说话。只是他们一言不发,然后,伯纳德神父开始拉脸盆周围的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