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撒仪式进行到一半,警察来了,他们围教堂绕了一圈,检查门和窗。我注意到克莱蒙特不再吟诵,而是焦急地看着警察蹲下来检查损坏了的耶稣受难像。
祈祷过后,牧师似乎冷静了一点,毕竟做完了一场非同寻常的弥撒,警察也来了。他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和人们握手,接受慰问,最后终于走到一直耐心站在旁边的两个警察身边,和他们说话。他们把警盔夹在胳膊下面,仿佛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太令人失望了。”母亲说。
“我倒是觉得很不错。”邦丝小姐说,“多么无拘无束呀。”
“不用担心,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拍拍母亲的手臂,“明天去过圣泉后,一切就会好起来。”
“不错。”母亲说,“我知道,我知道。”
“不要因为这种事就心情沮丧。不值得。那些小淘气鬼就盼着你这样呢。”
“我明白。”母亲说,“你说得对。我只是希望我们能照常做弥撒,希望安德鲁能领受圣餐。”
“好啦,埃丝特。”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别这么忧郁嘛。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明天上帝会眷顾安德鲁。毕竟种种迹象都显示了。”
我看到克莱蒙特冲伯纳德神父摆手,示意他到一边的柏树边,他就站在那里,而这会儿警察正在找众人询问情况。伯纳德神父告辞离开,走过去和他聊了起来。我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伯纳德神父把手放在克莱蒙特的肩膀上。克莱蒙特点点头,然后,伯纳德神父回到我们所在的地方。
“克莱蒙特和我们一起吃饭,应该没问题吧?”他说,“他母亲不在家,他今天一个人待着,会很遗憾。”
克莱蒙特站在他后面,抓挠后脖颈,假装在端详一块墓碑上的碑文。
“我不知道。”母亲说,“神父,我可没法再喂一张嘴。”
她看了一眼邦丝小姐。
“不过,”她说,“我肯定我们的食物够吃。邀请一位客人和我们一起庆祝,再好不过了。”
——●——
一回到莫林斯,我们就坐在餐桌边。如果其他的一切都乱了套,母亲至少希望能准时开饭。
克莱蒙特听我们的劝说,脱掉他那件脏外套,挂在前门边,这样一来,除非在走廊,否则便闻不到臭味。他里面穿着皱巴巴的吊带背心,背心上有红、黑、橙色的V形图案,外面穿着卡其色衬衫,脖子上的领带似乎都勒得他喘不过气了。
外面又开始阴天下雨。屋子里很暗,伯纳德神父便一根根点燃了蜡烛。
母亲、邦丝小姐和贝尔德博斯太太一趟趟端进来热腾腾的肉、蔬菜、面包和装在船形银碟中的酱汁。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了装着饭菜的盘子,大家都坐好后,伯纳德神父邀请克莱蒙特带领大家做饭前祷告,并没注意到,也可能是故意不去理会,母亲悄悄投向他的惊恐眼神,而且,看母亲那怕人发现的样子,活像是在传递一张折叠的纸条。
克莱蒙特毫不犹豫地说道:“主啊,我们谦卑地感谢你赐予我们面前的食物,并求你在这荣耀的日子赐福给我们。阿门。”
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他,这还是他头一回一次说这么多话。
“谢谢。”伯纳德神父道,克莱蒙特点点头,把叉子插进一团土豆。
所有人都看着他把食物送进嘴里,咕咚一声,喝掉肉汁。汉尼尤其对克莱蒙特着迷,只顾着看他吃,他自己的食物倒是一点没动。
“农场怎么样了?”伯纳德神父问,“现在这个季节,你肯定很忙吧。”
克莱蒙特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接着吃土豆。
“不太好,神父。”
“啊,怎么了?”
“我们要把农场卖了。”
“真令人遗憾。”伯纳德神父说,“出什么事了?”
克莱蒙特又看看桌边众人,什么都没说。贝尔德博斯先生便换了个说法问他。
“克莱蒙特,我们都很想知道你母亲是不是做手术了。”
“啊?”
“那天她送柴火来了。”
“是呀。”他说,“是呀,她的确动手术了。”
“现在她看得见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是的。”
“他们现在太厉害了。”她说。
“没错。”克莱蒙特说,目光一直在他的盘子上,“的确如此。”
主菜吃完了,母亲端来她前一天做好的杏仁水果蛋糕。蛋糕中央用糖膏做了耶稣的脸,周围的十二个杏仁蛋白软糖代表十二门徒。
她把蛋糕摆在餐桌中央,除了邦丝小姐,每个人都称赞蛋糕,说母亲把耶稣的脸做得惟妙惟肖,荆棘冠相当精致,还说他脸上淌下的血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那是胭脂红色素做成的。汉尼拿起蛋糕刀,但母亲轻轻把刀从他手里拿过来,走进厨房,拿回来一把棕榈主日剩下的叶子。
“刚好够用。”她说。
每个人都从她手里抽出一片叶子。克莱蒙特排在最后,他看看众人,也拿了一片。
“现在,”母亲说,“让我们来看一看。”大家闻言,便把各自手里的叶子放在桌上。
克莱蒙特抽到了最短的叶子。
“什么意思?”他问。
“意思就是,”母亲说,尽量掩饰她的失望之情:这么多人,偏偏赢的是他,“要由你把犹大扔进火里。”
“什么?”
“从蛋糕上选一块软糖,”父亲探身向他解释,“把糖丢进火里。”
克莱蒙特看看蛋糕,又看看在壁炉里噼啪燃烧的火焰。
“这样啊。”他说,“让别人来做好了。”
“但赢的人是你呀。”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不错。”克莱蒙特说,“但我宁愿没有赢。”
“多有意思呀。”伯纳德神父道。
“来吧,伙计。”贝尔德博斯先生说着从蛋糕上取下一颗杏仁蛋白软糖,递给他。
克莱蒙特看着他手里的软糖,然后,他像是捧着精美的玻璃球一样,将椅子向后推了一点,站起来,向炉火走去。他回头看看坐在桌边的人,随即一歪手,把犹大丢进火焰之中。大家都鼓起掌来,克莱蒙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只是他有些腼腆,一直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着衣领内侧。
“那是什么?”邦丝小姐在鼓掌声中问道。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掌声停止,我们静静地听着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外面的院子里。
“怎么了,亲爱的?”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嘘。”邦丝小姐道。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尖叫。
汉尼在桌下紧紧抓住我的手。大家都扭头望向窗户。不过我们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雨水不断地落下。
“是猫头鹰。”贝尔德博斯先生说,他拿起蛋糕刀,交给母亲,“给我一小块就好。”
“不,不,不是。”邦丝小姐说。
“就是猫头鹰。”贝尔德博斯先生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草鸮。”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距离更近了。是一个东西在极端痛苦下发出的尖叫。
“你说得对,雷格。”父亲道,“是草鸮不会错。”
除了克莱蒙特,所有人都站起来,挤到窗边,静静聆听这吠叫声。就在院子外的田野中,一条小白狗正在慢慢向后退,嘴里还叼着一个东西。
“神父,那不是你朋友的狗吗?”贝尔德博斯太太问。
“什么朋友?”
“就是你那个帮忙修面包车的好朋友。”
“他不是我的好朋友,贝尔德博斯太太。”
“老天,它在做什么?”母亲问。
“它是不是抓了一只鸟,神父?”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它肯定是咬住了什么东西。”伯纳德神父说。
“我早说了吧。它准是逮住了一只草鸮。”贝尔德博斯先生说,“只要有狗在附近,它们就拼了命地叫。”
“别傻了,雷格。”贝尔德博斯太太说,“狗怎么抓得住猫头鹰?”
“肯定不是猫头鹰。”邦丝小姐愤愤不平地说,“它大得多。”
“那会是什么?”母亲问道。
远处有人打了声呼哨,那条狗抬起头,过了一会儿,像箭一样跑过草地,把它刚才咬死的东西丢在了田野中央。
蒙罗发了疯似的要出去,它后腿着地,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猛抓门。
“嘿,嘿。”伯纳德神父走过去,试着让它安静下来。
“它这是怎么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伯纳德神父费力揪住蒙罗的项圈。
“肯定是因为外面那条狗。”他说,“它跟别的狗合不来。”
“噢,神父,快让它别那么叫了,听起来太恐怖了。”贝尔德博斯太太说。
克莱蒙特焦急的目光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好啦,你这个呆呆笨笨的小家伙。”伯纳德神父搂住蒙罗的脖子,柔声说着。
但蒙罗依旧和克莱蒙特一样焦躁不安,它一下子蹿出他的怀抱,还撞翻了门边贝尔德博斯先生用来放陶土罐的小桌。
陶土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有几块细小的骨头,一块裁剪成心形、边缘参差不齐的皮子,生锈的铁钉。缺失的耶稣雕像也在里面,玩偶上的污痕跟麦芽威士忌一个颜色。
“噢,老天。”贝尔德博斯太太说,她的脚这会儿都湿了,“你这个小家伙都做了什么?”
“怎么这么臭?”母亲用手捂着鼻子说,“我想是您的狗撒尿了。”
“不是蒙罗。”伯纳德神父说,“是罐子里流出来的。”
一股深黄色的液体从罐子流到了石头地面上。
“这是什么?”邦丝小姐问,直往后退。
有什么东西漂浮在那摊尿液中,好像是一绺人的头发和指甲。
这边乱糟糟的,那边克莱蒙特突然大叫一声。大家都转向桌子,瞧着他。他的饭只吃了一半,并且,他按照当地的习惯,把刀叉交叉着摆在盘子上。他将双手平放在桌子上,盯着地上的罐子残骸。
“我要回家了。”他说。